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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我这辈子注定从出生开始就是与老师相克的。对于和蔼一些的,从心里不把对方当作老师,还当做只是一般朋友,最终落得个没大没小的罪名;对于严厉一些的,就是出于本能地抗拒,别说朋友了,就算在大街上看到都想绕道而行。唯一不怕的老师只有两个,一是我爸爸,一是李阿姨。李姨是我爸爸的同事,又是我妈妈的高中同学兼闺蜜,说不清到底跟谁的关系更密切一点,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三个人相处的模式比爸妈两个人在一起更活泼一点。
      李阿姨没有一丁点儿中年妇女的痕迹,从我有印象以来就是同一个模样,一头深棕色的大波浪披在肩膀上,眼睛总是转来转去,活泼起来可以和我玩得不亦乐乎,在大街上一起舔着冰激凌指着对方大笑,安静下来也可以穿着讲究地坐在咖啡厅里用一下午聊天。总之,是那种让人很愿意接触的人。我小时候常常跟着这两个女人游荡在步行街,我妈妈不给我买的东西,就缠着让李阿姨买。
      “你以后干脆管她叫妈好了。”有一次我妈也忍不住笑。
      “好的,许阿姨,”我嘴硬地顶了一句,然后欢天喜地拉着李姨的手说:“妈妈我们走吧。”
      这件事情直到现在还总被这群大人当做饭桌上的笑话。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快的“咔哒”声,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米白色浮金的壁纸上有我之前不小心抠破的洞,他们至今还没有发现;电视下面的茶具摆的一丝不苟,似乎从买回来就纹丝不动;地砖光亮了许多,茶几下的地毯也变白了,像是精心打扫过的结果。
      “哎,看得出来你们对于我回家还是很用心的嘛……”
      妈妈嘴边明明都笑出来了,却还是冷笑道:“自从你不在家,家里变得干净好打扫了许多呢!”
      还有我的蜥蜴!我冲到书柜角落。塑料盒子里,两只蜥蜴如同静止。
      “妈!你是不是把它们养死了?”
      “怎么可能?你我都养活了,还养不活两只蜥蜴?”她走过来用手指敲了敲盒子,里边的小东西果然立刻活跃起来。
      “我就说吧!”她骄傲地一白眼,扭着身子细部走进卧室,女高音还能清楚地从门后传出来,“你说你也是,养什么不好,整两只蜥蜴,还得喂虫子!恶心死了!”
      “可是,”我四仰八叉摊在沙发上,“我养的狗兔子金鱼巴西龟,都夭折了呀,连仙人掌都没养活,这是最后一个幸存者了,我可得更加珍惜。”
      “也不知道到底是你养的还是我们养的。”行李箱咣铛一声倒在门厅里,我才想起爸爸还落在后边给我当苦力,“你走了,我和你妈还得伺弄你这些奇奇怪怪的动物。”
      “你也别抱怨,你们两个都是我养的。”卧室门开了一条缝,老妈的头从缝里伸出来,把我们父女俩吓得不轻。
      她几乎命令地对着我:“快去洗澡!收拾立正点儿,别跟逃荒似的,一会儿李阿姨要到了。”
      然后这条门缝又立刻合上了,像上天开了个口刚下达过圣旨。我和张老师四目相对,我躺在沙发上,他坐在地板上,彼此交换了一个鬼脸。我也不知道这个暗号有什么意义,也许可以证明在这一秒钟我们达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共识,形成心照不宣的秘密。这种感觉常常只在一起闯祸的损友之间才会有,跟张老师算是一个特例。他这样的爸爸呀,比较适合“老爸”这种轻松的词语,最好再配上一个诙谐的语气,绝对不敢妄用“父亲”这种深沉含蓄的表达方式。
      “我说,你这箱子里装了金条吗?这么沉,你是怎么从宿舍搬下来的?”
      “我让它从台阶上滑滑梯下来的呀。”
      张老师一拍大腿后悔不迭,道:“对啊!我刚才怎么没想到用这法儿呢!”
      我噗嗤一笑,心想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智商更高一些。“我是往下搬,你是往上抬,一样吗?”
      他再一次茅塞顿开 ,撇撇嘴道:“算你能耐,我蠢我蠢。”然后故作生气地看着我,被自己蠢笑了。
      他没有一点爸爸该有的样子。

      第二天伴着一阵手机铃声睁开眼,两点钟。粉白色的窗帘没有一点遮光效果,外边大亮着,汽车鸣笛声混杂着路人高分贝的说话声,一股脑砸到玻璃上,气势汹汹地要闯进来。
      是下午了。我迷迷糊糊地翻个身,手伸到枕头下边摸手机。吓了一跳!七个未接来电。
      路遥不是还写《早晨从中午开始》来着,这句话再对不过了。这么好的大上午,又是放假第一天,你不在家老实睡觉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给我打电话催命?!想着想着吧唧着嘴,怨气冲天地抹了一把口水。我刚刚还正做着美梦呢,什么梦来着,哦,薛之谦的演唱会,我坐第一排。
      要是没醒过来,说不定接下来就被请上台合影合唱拥抱了。啧,可惜。幽怨地按下第一个回拨电话。
      “哎,张一言,又在哪个树洞里猫着哪?什么时候羽化升仙啊。”磁性的嗓音慢条斯理地飘过来,我瞬间清醒。
      “王唯琛。”
      “……叫我的名字用得着这么浑厚的嗓音,还以为要说什么大事儿了。”
      “你阴气太重,我怕压不住你,得气沉丹田集中体内所有阳气把你逼回去。”
      “唉,《轩辕剑》之类的以后少看点儿吧你,一个女生整天神神道道的,愁死我了。”
      “有事说事。”我一骨碌翻下床,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餐桌上,到冰箱觅食去。翻腾半天在冷冻室里拎出半袋冻得死死的咸鱼,冷藏里除了两瓶啤酒一排鸡蛋,什么都没有。这老两口该不会糊涂到忘了我在家里吧,一口粮都没留下。
      “我们现在都在广场呢,你要不要来啊?”
      “你们?”
      “兄弟几个!您这一骑绝尘奔大都市去了小半年见不着影儿,留下我们在这儿孤独终老,现在还想躲着我们哪?那可真是太让我伤心了,‘卿当日胜贵,予独向黄泉’!”
      “行,就不服你这句话了,我十分钟必到!”
      远远就看见王唯琛披着银灰色的长风衣坐在广场的雕塑下面专心致志低头玩手机,两条长腿没地方放,不安分地晃来晃去。这一天腊月二十五,广场周围的商店被彩灯条幅打扮的花花绿绿,他一个颀长的身影极不相称地融入到这种浓艳而俗气的背景里,诙谐中衬着一丝辛酸。可怜他在眉毛都上霜的天儿还有勇气只穿件风衣拗造型。除了王唯琛,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缺心眼儿能干这样的事。
      “不是说‘你们’吗,就你自己?人儿呢?我也没晚啊。”
      王唯琛只盯着我狡黠地笑着,两边都露着尖尖的虎牙。
      “靠,又被你耍了!”一记飞踢揣在对方小腿上,竟然还硌疼了自己。
      “‘您’多大排场呢!今儿上天明儿下海一点儿时间不闲着。我要是不这么说,哪请得动呢不是?”他使了个眼色,全然没有抱歉的意思,“去年两次聚会都没逮着你,这回他们特地派我来蹲点儿的,无论如何得见一面呀, 2015年都收尾了。”
      忍不住冷笑:“我什么时候就有排场了?你们出来浪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课呢,等我回来颠颠儿地给你们打电话,好了,这个天南那个海北,我能怎么办?我能很绝望啊!再说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外地,王景琦你怎么不说呢?修浩还一个猛子扎北京去了你怎么不说呢?”
      “哎呦你别生气啊我逗你的,”他终于把手中的《王者荣耀》放下了,狭长的眼睛带着笑,沉静而自带忧郁气息。“姑娘我看你闭月羞花之貌不宜动怒,不如就此同我到欢乐湾一行,我今日尽地主之情谊,又能与旧友相会,谈江湖义气。不知姑娘你看可好?”
      这时候应该给他手里配一把折扇。我咬着嘴唇偷偷笑:“水土不服就服你。”
      五分钟之后我们找到了组织,拎着二百块钱烧烤闯进欢乐湾。
      欢乐湾是歌厅。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看到吧台边的服务生时我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老赵是初中班主任,因为长相酷似孙红雷,我们亲切地叫他孙绿雷。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像□□老大,动不动就开骂的真汉子,但是为我们毕业硬是自己哭了两回。
      “嗬,你们这是要在我家扎寨了!”一开门迎面看到老赵坑坑洼洼一张老脸。屋里涌出一股热气,于是赶紧进去暖和。老赵果然毫不含糊,乐淘淘上阳台抬了两箱啤酒进来,一面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我们的水果和老年高钙豆奶粉,嘴里直骂,“我也没老到这份儿上!”
      “师娘呢?”王景琦进屋就四下张望。
      “她呀,跟你姐姐出去买年货了,还不得趁机往自己身上多贴点儿钱哪!”一提到师娘和他女儿,老赵就笑得一脸老褶,本来就小的眼睛干脆挤成一条缝,满脸油光,“一天天也不知道买多少新衣服新鞋化妆品的。谁叫她们是女生呢,你小子以后也得学着点儿,对女孩子就得宠着惯着。”
      我发出意味深长地笑声。景琦回手掐了我一把。
      来老赵家也有两三次了,每次都赖着赖着不愿走,觉得格外舒服安心。当时词穷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后来想到一个词叫生活气息。老赵家的客厅是温暖的亮黄色,实木的地板光亮发白,门框边边角角粘着不知道猴年马月的贴纸,墙上有许多东西被撕下来留下的痕迹,看得出一角是奖状边儿,大概是他女儿小时候的;还有很多抓挠的道道儿,沙发上很多地方也都刮了线,都是他家这只老猫的杰作,他说他家舍不得豪华装修,要被都米(那只猫)祸害的。
      “没办法,闺女拿它当宝贝儿,当爹的不就得把它当自个儿孙子。”
      本来不小的客厅,一下子涌进十来个人,沙发也显得拥挤了,干脆席地而坐,吵着闹着这一句那一句把老赵忙得东走西转。
      “你刚才为什么掐我?”趁人不注意,我抱着个沙发垫子蹭到王景琦旁边,完全抱着一种八卦的热心群众的心态。
      他也毫不留情,又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柔和的脸部线条突然挂上一丝奸诈地坏笑,“我可没认怂——喏,我还等着看你和琛哥怎么聊天儿呢。”
      “啊啊啊你不要以为可以取笑我,不然我以后连方便面都不会请你吃的。”嘴上说着,心里却开始莫名其妙地打鼓,像是一个久未见光的秘密被揭开一样。王唯琛是我三年的同桌,并且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他这种从内而外散发着一股骚气的人是“大众男神”,上初中的时候在学校凭颜值闯出了一片天,又靠打球弹琴嘴甜以及时而逗比时而高冷的特质圈过一波粉。诚邀你到我们初中去问,上三届下三届都有人听过他的名字。
      王景琦眉头戏谑地一挑,气到我扭过头不想说话。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能不能成熟点儿,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吃起串儿,聊起当初班里曾带头反抗班规的男生如今在最严的高中每天受罚,成天睡觉的那位大迷糊中考时怎么就被幸运砸了脑袋。趁修浩没来调笑他一双翅膀飞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天堂,又聊起如今我们也独处异乡。谁胖了,谁瘦了,谁神情不同以往。抱怨现在的学校,打听曾经老师的现状,说初中食堂哪道菜是黑暗料理,哪个阿姨最善良。印象里从前在一起时都没有这么多话可聊,可是两箱啤酒的的确确一罐不剩。
      才发现初中的同学是真熟,一言不合就干杯,二话不说嫌你丑。宋涵骑在沙发扶手上晃荡着腿,绘声绘色地讲初中坐在我俩前边那个男同学向隔壁班暗恋三年的女生表白被拒绝的悲惨故事,手里握着烤肉串的签子笑得前仰后合。我盘腿坐在地上抱着班主任的老猫看着,一身青春期少年的流气,怎么也看不出他当初有什么值得那么多女生喜欢的地方。怪不得初中时没有人拿我当女的,是我的审美与她们不同?
      “你当时最招风,一天到晚身边都——是女生!”不知道谁又提起来,口气夸张得很,是喝醉的前兆。
      “哎哎哎你不能冤枉我,长得这么帅我也没办法啊。”他摆出一副认真跟你讲道理的样子。可是对方早就换另一话题了。我把都米的毛捋顺又反过来,再捋顺再弄乱,看着面前一圈人大呼小叫胡言乱语,数老赵聊得最欢。
      “哎,你们俩不讲讲在外边这么长时间怎么样?”老赵笑眯眯地看着我。
      “嗐,还能怎么样?成天颠儿倒儿的,也就回来你们还拿我当什么人物,在那边儿被虐的可惨呢。一天天这干不了那干不了,跟您说实话,简直就是带发修行。”笑声充斥着整间屋子,殊不知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看你们还笑,我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到你们这十秒钟讲完了,哪能知道我多难熬呢!不过我倒是极尽自己的外交才能,结下好几个亲人。就之前我跟你们说的那个魏思,人家是真厉害,不服不行!这回期末比第二高三十分儿呢……”
      “嘁,我看你比她还高兴。那样整天到晚就知道学习的,成绩能不好吗。”景琦一屁股栽进沙发,手指在空中不屑地绕来绕去。“我看她就是典型的学霸,智商高情商低,亏你每天对她满心热情,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受到。”
      “你有能耐你比上她呀?”我不服软。
      他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轻哼一声,冷笑道:“怎么就比不上了?咱可不能光拿成绩说事。”
      “是啊,别人哪比得上您呢?谁不知道你是王大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全班全校全国乃至全宇宙,都算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四目相对,战火一触即燃。我就像那些狂爱追星的迷妹,听不得别人说一句自己偶像的不好,恨不得变本加厉怼到对方无话可说为止。景琦鼓着嘴气势汹汹瞪了我半天,在我以为要开始唇枪舌战的时候出其不意给了我一个脑瓜崩儿。接着便引发了一起脑瓜崩儿的恶战,直到老赵出手相拦。我一跺脚,到沙发另一头坐着去了,让他们自己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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