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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话 ...

  •   春和渐渐习惯了纪初霖成日说着她不懂的话。
      纪初霖似乎也很喜欢春和听她说话时不声不响的模样。“别人都会说我是个疯子,你却只是听着,不吵不闹。即便你不懂我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还是很高兴。”

      每每听见这样的话,春和心中就会生出一丝欢欣。
      心里放松下来,平日的言行上也慢慢松懈。若是从纪初霖的话语中听见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的时候,她也会多问几句,每一次纪初霖都会非常开心地回应她。
      她渐渐知道纪初霖口中的小东西、小可爱、小宝贝、小爱人、小同志还有小妮子都是她。她也知道“傻逼”其实是骂人的话,不能乱说;而“野蛮女友”是一种看起来不守女则但是很可爱的女孩。

      但春和也逐渐意识到,纪初霖在不和她说话的时候时常看着落日发呆,看着看着,眼眶就会慢慢润湿。
      他依旧时常从梦中惊醒,醒的时候总会呼喊“爸爸妈妈”,每一次都大汗淋漓。

      每一次,春和都只能抱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用自己的方法给予他安慰。
      纪初霖每次都笑着说自己无事。
      春和却只觉得他在强撑。

      “我总觉得相公你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春和终于说。
      纪初霖没有否认,也不会将话题继续。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春和希望纪初霖能开心起来。一次草市,碰巧撞见有人在叫卖能下蛋孵蛋的母鸡。春和便买了回来。
      纪初霖问她想要做什么,她闭口不言,心里却想着来年定要给纪初霖一丝惊喜。

      一个冬很快过去。
      除夕那日,嫁去周家村的姐姐三妮来家中借肉。三妮的婆家是个殷实的庄户人家。三妮只生了个女儿,刚满三岁。因为没生出儿子,三妮的相公新娶回家了一个小娘子。前几日,那个小娘子生了一个儿子。“所以我借点儿肉回家过年。不然婆婆更嫌弃我。”
      “妮儿呢,怎么没跟姐姐一起来?”春和问起三妮的头胎女儿。
      “卖了。”

      “为何……”
      “我得快些生个儿子出来。留着也是个累赘。”

      纪初霖吃着春和炸的面饼,漠视着这一幕,只是在三妮离开的时候追问孩子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皱眉怒视,纪初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悻悻然闭嘴。
      三妮走后,春和下意识靠近纪初霖,说自己将来一定生个儿子。

      “儿子女儿都一样。我更喜欢女儿,软软萌萌还香香的,还粘人。比成天只知道在泥里面打滚的臭小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看着春和,他却又悻悻然放下手中的面饼。
      “算了,你还是生儿子吧。我不希望我当宝贝养大的乖女儿成你三姐那副样子。如若那样,我宁愿养她一辈子,让她一辈子当我的小宝贝。”

      春和觉得纪初霖怪怪的。女儿家长大了,就得嫁去别人家里生儿子啊。

      “胡说八道。谁不是妈生的,爸捧在手心长大的?凭什么自己养大的女儿要去别人家里受罪?所有人都生儿子,那人类也就别繁衍了。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母亲!懂了不?”
      春和不懂。

      纪初霖也没有多解释,他只是懒洋洋躺在竹编椅上,今日阳光正好,给这个阴冷的冬日带来难得的暖意。
      他眯缝起眼睛,语调懒洋洋的。“以前我还觉得你那个成日念着儿子的爹不识好歹,今天来看,你爹至少没把你们姐妹九个卖了,虽说对你们几个三天一打两天一骂,但你爹整体来看还不错。果真人得靠比。”

      春和站得端端正正,听得认认真真,即便她也不是很懂。
      闻氏说同房后就会怀上孩子,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渴望那里开始孕育一个小小的生命。
      她希望是男孩。

      开春,春和在闲置了许久的地里种上了白菜、胡瓜和稻谷。
      纪初霖见她辛苦,也想要学习挥舞锄头劳作却被春和劝阻。闻克己和闻氏都说过,男人是要做大事考取功名的,地里的活交给女人就行了。

      “胡说八道。”纪初霖抢过锄头,说男人有力气当然该男人做事。一锄头下去,挖掉了春和辛苦许久才长出的菜秧。
      春和一阵心疼,却也不敢说什么。
      纪初霖望着自己的战果,又看着颤颤巍巍的春和,丢下锄头一声叹息。“春和啊,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可以说出来,我做错事——比如今天这样挖掉菜秧。你可以骂我的。”

      “那不行。为人妻的如何可以辱骂相公。”
      纪初霖看着春和,嘴唇微微翕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声叹息。

      春意渐浓,春和买回来的那只老母鸡孵出了一窝小鸡仔。数了数,正好十只。
      看着那些在地上乱跑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又看了眼看见小鸡仔明显有些兴奋的纪初霖,春和才小心翼翼问起手鸡的事情。

      她买老母鸡回来就是想要帮纪初霖孵一只手鸡。毕竟纪初霖每日都在念叨那种鸡。可当她询问纪初霖手鸡到底是黑色的鸡还是花色的鸡的时候纪初霖却趴在桌上,吼着自己好想打王者荣耀。吼着吼着,他的眼眶又有些红了。

      春和有些懵了。
      她本以为这么多小鸡仔,怎么都会有纪初霖喜欢的那种手鸡。但似乎,纪初霖并不开心。
      “相公,今年没有,明年继续孵,总能孵出一两只手鸡的。”见纪初霖还是意兴阑珊,春和壮起胆子。“之前相公说想要玩吃鸡,等小鸡长大了,就可以吃鸡了。”

      纪初霖的眼眶更红了。
      春和战战兢兢,不安地伸出手想要扯扯纪初霖的衣袖,第一次,纪初霖将她的手一把丢开。
      “你懂什么。”
      他的声音冷冽而无情。

      春和觉得自己说错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只能乖乖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纪初霖却又很快走来,轻轻摸摸她的头,苦笑着说全是他不好,他不该吼她。他的笑容苦涩而忧伤。转身离开的那一瞬,决绝得让春和怀疑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

      春和却不敢跟上去。
      闻氏说,女人永远都不能问男人去哪里,做什么。

      可是一整天过去了,天色开始昏暗,纪初霖还是没有回来。
      春和四处寻他,毕竟大家都说纪初霖是个疯子。疯子做何事都是正常,疯子走丢了,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你那个疯子相公大约是跳河了吧。”好事的人这样说。

      春和越发急了。

      “一个疯子,死了就死了。”也有人这样说。

      春和只是茫无目的又分外坚定的寻找。
      她听不懂纪初霖的话。
      她也觉得他是疯子,但疯子也是她的相公。对她分外温柔的相公。

      春和终于在镇外的一处低矮的山坡上找到了纪初霖。

      纪初霖坐在村子的最高处看太阳缓缓下坠。
      眼中慢慢涌出泪来。

      春和不懂。
      春和也不敢问。
      她只是走去坐在纪初霖身边,轻轻替他捶肩。“相公,回家吧。”

      “你也觉得我是个疯子,对吧。”
      春和只是轻声说道:“疯子也是相公。”
      纪初霖一时无话,只是叹息声似乎比之前少了很多。他忽然说他二人成婚已有大半年。“从昨年秋初到今年的春初。我也不能总是这样下去吧……毕竟我现在有老婆了,虽说没有去民政局扯结婚证。但拜过堂,依照这里的规矩,已经算是事实婚姻了。”

      春和只是安静听着。

      纪初霖却开始一个劲说话。
      他说,他根本不是这里的人。
      “我花了很久才知道这是宋朝,而我却生活在在一千多年后。我永远都忘不了,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打球打累了,回寝室就睡着了。醒来我发现自己成了纪家的六少爷。这——
      “我其实很担心——一千年后的我又在做什么?我的身体被另一个人魂穿了吗?还是已经死了?爸爸、妈妈会很伤心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寝室的那群亲爱的傻逼,会不会被牵连?比如警察调查为什么我忽然死掉了之类的。”

      纪初霖扭头看着春和懵懂的眼,笑了。让春和当他说的全是疯子口中的疯话。他只是想说说话。

      “以前我看过不少魂穿的书。一个现代人来到古代,凭借现代知识成功升级,将道路走得畅通无阻。胡说八道吧——因为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告诉读者——那个被留在现代世界的曾经的自己的身体又该怎么样才好?父母要如何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在场的朋友是否要为你的‘魂穿’被警察调查并付出经济代价?书上不会写这些。但这些并不会因为没有写而消失。”

      纪初霖说,他当年高考语文考90。
      “其中古文考了三分,那三分是选择题,蒙的。他学的是理科,历史什么的早就忘光了。”
      他又说起“春和”这个名字。
      “至若春和景明。”他说这句诗是一个叫范什么的人写的,他只记得这一句,所以叫她春和。总不能叫景明吧—这名字听起太像男人。
      “虽说春和听起来很日漫风。总让我想到拳王春丽。但总比像男人好。”

      春和听不懂。
      那就听着。
      如果他希望自己认真听着,她就听着。“只是相公,先回家吃饭吧。再不回去,天晚了。”
      “也对,再不回去,小春和又要重新烧火了。这个时代,没有打火机。”
      “相公。回家吃饭?”
      “好。”

      一路上,纪初霖都在给春和说起自己的各种不忿。
      春和基本都听不懂,却还是认真听着。纪初霖说,他看过不少网文,也有一定的社会阅历,不是一直以来就未离开过象牙塔的大学生。他明白要自己适应社会而不是让社会来适应自己的道理。他什么都知道。
      但是知道和做,是两件事情。
      他说他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有高楼大厦,有快铁地铁,有空调Wi-Fi和西瓜,有B站有腾讯还有爱奇艺。不想出门吃饭可以叫外卖,想出门天涯任我行。
      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连上厕所用的手纸都没有。

      他说以前上学的时候大家都说祥林嫂是疯子。他现在才知道,只要我们明白什么叫做彻底的失去,我们每个人都是祥林嫂。

      他说由奢入俭难。
      而他过去的生活,这里的皇帝都没有体验过。如此,又如何能那样简单忘记?
      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大家都不会听他说。
      大家只会说,他是个疯子。

      “周树人先生说,当所有的螃蟹都是直着走的,唯一横着走的那只,就是疯螃蟹。其实我也不知道周树人先生有没有说过这种话。网络上太多参假的名人名句了。但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春和依旧安静听着。

      “我也曾想过,像小说中的男主那样建功立业。
      “我是魂穿,这身体原主子脑袋里的那些东西我却一点儿都没能接收过来。毛笔字都不会写,毕竟我是程序员,有键盘就行了,平时最多用个中性笔。四书五经我就没有一本看得懂的。诗词歌赋更是无从谈起,我就知道这是北宋,不,现在也不叫北宋,完颜洪烈那一家还没有打过来呢。具体现在是哪个皇帝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魂穿这么久,只是勉强学会现在的官话,我们那个年代学的普通话现在都还没有出现吧?我啊——连个秀才都考不中,还建功立业?如果不是运气好成了纪家的六少爷,我连养活自己都很难。”

      春和只是听着。
      纪初霖却忽然停下脚步,让春和挽着自己手臂。

      他说起自己的学校,当年高考他花费了那么大力气才考取的学校,只读了两年。
      “还想着毕业了开一家淘宝,搞个游戏直播什么的赚外快。我只是睡了一觉啊,怎么就魂穿了?那些写穿越的书的,他们就不知道古代连上厕所用纸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吗?”

      春和紧紧挽着纪初霖的手臂。
      安静听着。

      “抱歉,说了太多,你听不懂算了。只是,你今天说‘手机’和‘吃鸡’——我想到了很多失去的东西。”看着挽着自己手臂始终安静听自己说话的春和,纪初霖终于忍不住了。“你不认为我是疯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即便我是傻子?”
      春和点头。

      纪初霖长久没有出声。

      “相公?”
      “只是忽然觉得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还是有些优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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