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楚山咕

8、8（修）

　　这晚孟醒回来时，脚步虚浮，目光呆滞。
　　沈重暄几回追问，孟醒都只摇头，一头栽进枕头里，不肯理会沈重暄狂轰滥炸一般的问话。

　　翌日清晨，隔壁的客人前来敲门，沈重暄开了门，终于明白了孟醒因何煎熬。

　　连他也跟着有点煎熬了。

　　可任凭师徒两人坐立不安，萧同悲都看不见，他只管独自坐着，低首拭剑，很有大侠风度。
　　而孟醒也跟着不言不语，将酌霜略略一提，只向萧同悲颔首为礼。

　　萧同悲爽快道：“走罢。”
　　“萧……碧无穷前辈。”沈重暄想了想，自家师父和萧同悲不和，但萧同悲这样做派，不像要取孟醒狗命，反而是要给他做靠山撑腰的架势。
　　那就多半是孟醒又撒了什么谎，却不和他暗通几句，逼得他只能试探萧同悲，“区区小事，何劳前辈出手？”
　　萧同悲侧头望他一眼，眸中静如秋潭：“无碍。”

　　沈重暄：“……”

　　啊不，也许，您可以再多说几个字？

　　“过来。”孟醒总算想起自己的倒霉徒弟，伸手把人拉过来，信口解释：“同悲兄与为师一见如故，情同结拜。这回同悲兄愿助为师一报私仇，寻那残杀手足的封琳讨个说法，你也当明白同悲兄之大义，且你剑法拙劣，日后多与同悲兄学习一二。”

　　沈重暄扭头看他，眼中只剩“狗胆包天”的评价。

　　但面上还得从善如流：“多谢前辈。”
　　萧同悲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再把斗笠一扣，玄色的衣袂因风而扬，就此率先走出客栈，直奔凤楼所在。
　　沈重暄抱剑缀在孟醒身后，极钦佩地看了眼孟醒形状漂亮的下颚。

　　一敬他敢骗碧无穷，二敬他敢污蔑梨花砚，三敬他死难临头仍平稳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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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州凤楼确实引人瞩目，楼檐犹飞一朝天金鸾，远远瞧着便格外大气。

　　孟醒一路不敢多说，唯恐沈重暄把他身份掉个干净。沈重暄也猜到他不愿为萧同悲所知，一路上难得不发一言。
　　至于萧同悲，本就是独来独往的寡言剑客，于他而言，三人行与一人行也无甚区别。

　　孟醒将朱印撩起，镶金的印果然换得凤楼守卫一片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忐忑不已地接过朱印，道：“我等并未收到传令，请您稍作等候。”
　　孟醒端着架子斜他一眼，并不出声，沈重暄便在一旁代答：“有劳。”

　　而萧同悲沉默地立在他们身后，孟醒已然不矮，可他比孟醒还略高小半个头，瞧着便高挑得鹤立鸡群。
　　偏偏他还容色冷俊，周身杀意凛冽，别有一番高人气势，更加令人生畏。

　　沈重暄趁机比较了两位江湖前十，觉得这二人瞧上去其实都不太好惹。

　　但萧同悲一看就傲慢冷淡，是绝不会与无用之人多说废话的，孟醒则相对宽容些——愿意听你说完废话再发出嘲笑。

　　封家的守卫果然办事极快，不多时便飞奔回来，喘着气向孟醒一躬身，奉上朱印，讨好地伸手扶他：“封少爷请随属下从这边走。”
　　孟醒蹙着眉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企图试探自己武功的动作，向着沈重暄微微一抬下巴。
　　沈重暄了然于胸，迎上前扶住孟醒，接话道：“我来就好。”
　　守卫却颇为难：“咱们楼主只见封少爷一位……家印只许一人入内。”

　　不等沈重暄回话，萧同悲已将归元剑铮然拔出，剑身寒光猛绽，那守卫的冷汗当即从下巴滴下豆大一颗。
　　可他实在不敢违抗命令，犹豫着道：“望少侠见谅，封家规矩，向来如此。”

　　他话未罢，身后几名守卫皆拔出剑来，与萧同悲沉默对峙。

　　沈重暄也沉了面色，一边伸手抚上腰间那柄母亲遗留的佩剑，一边存着笑道：“劳烦再通传一次，我与师父……”
　　孟醒截断他话，一扬拂尘，只道：“元元，点酥不可妄动。”
　　沈重暄微愣，下意识想问他如何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又觉不合时宜，只得蹙眉道：“可是师父……”
　　“你与同悲兄在此等我。”孟醒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又转向守卫，忽而笑道，“可否告知贫道，此处凤楼楼主是哪位兄弟？”
　　守卫毕恭毕敬地一躬身：“回封少爷的话，是封琼公子。”
　　孟醒把这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和自己应无过节，方高深莫测地一颔首：“带路。”

　　孟醒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进去内部，沿着凤楼蜿蜒的长梯拾阶而上，沈重暄仍与萧同悲留在大堂。
　　目送着孟醒离开，突兀的孤独感又让沈重暄有些不安，却听萧同悲出声问他：“你叫元元？”
　　沈重暄双唇一颤，老实道：“家母取的小名而已。大名沈重暄。”
　　“很好听。”萧同悲道，想了想，又似怕他误会自己意思一般，特意补道，“元元。”

　　沈重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萧同悲原本只停在孟醒身上的目光似乎在那句“元元”之后才终于分出一缕搁在他身上，似乎这两字真的挑起了这位不食烟火的江湖第一的兴趣。
　　而封家招待也极妥帖，给他二人各奉了一杯香茗，伺候的美婢亦非过于美艳的那款，个个温婉知趣，只静静地侍立一旁。
　　但沈重暄不敢忘记，坐立难安中，孟醒已上去了半个时辰，仍无回音。

　　-

　　孟醒甫一入凤楼，便隐隐觉得不对。
　　但领路的守卫依然毕恭毕敬，挑不出差错，是诚心诚意把他当封家少爷对待的——说明朱印并无问题。

　　凤楼足有十三层，顶楼端坐着一位绯衣公子，喜庆的大红色将他整个儿裹得像个新婚郎君，孟醒不无忧心地想，这位该不会是在提前庆祝抓获酩酊剑吧？

　　而这绯衣公子自然就是封琼。
　　肤色白皙，眉目清秀，身形也单薄，看上去还是少年模样，并不很衬这般鲜艳的色彩，反倒像是被烈火吞没的欢场小倌。

　　封琼站着等他，面上笑意盈盈，十分悦目，看得出是打小受良好教育的公子哥，反不像江湖人，像个待嫁的大小姐。
　　孟醒余光一扫，见他腰间只悬镶银朱印，心想：该拜我一拜。
　　封琼果然不拘小节，见他来了，忙撩衣走出几步，向他拱手一拜，诚意十足：“封琼见过小叔公。”
　　然而，孟醒却留意到他案上摊着一张宣纸，明明白白地盖着自己腰上朱印的章纹。

　　眼神交换之间，孟醒轻轻一笑。

　　看来这小兄弟是知道这枚印的来历，也知道自己不是原主，但不想太早拆穿。
　　孟醒便也大方笑纳：“明州是个好地方。”

　　封琼长了一双自带风流的凤眼，此刻满是喜意：“能得小叔公夸奖，琼儿受宠若惊。小叔公，这边坐。”
　　他特意留出上位的座，孟醒便懂他意思，这是要让自己坐上位——倒真成了小叔公。

　　“琼儿今年多大了？”孟醒瞥他一眼，估计十七八岁，与自己当不相上下，不料封琼含羞带怯地一低头，轻声道：“廿七了。”
　　刚满二十的孟醒：“……”

　　“罢了，贫道开门见山。”比自己大，孟醒就开不了夸他的口了，“贫道近日遭逢暗杀，烦不胜烦，想家中人众，想必胜过贫道孤家寡人……”
　　“小叔公客气了。无论您走到哪里，持着封家家印，都是封家的人。小叔公有需，琼儿自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封琼慢条斯理地一碰杯盏，话锋却随着他的动作一转，“只是小叔公久不过问家中，一来便要弟子们拿命为您探来情报，这实在寒了大家心呐。”

　　孟醒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问：“家中近来可好？”
　　“琼儿冒昧，不太好。”封琼轻轻一笑，“但是小叔公回来了，兴许就会好呢？”

　　孟醒早前便闻封家近年内乱，争权夺势之风盛行，这封琼廿七岁数，虽不是镶金印，却也抢到了明州地界，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虽不愿掺和封家的事，但封琼态度明确，肯谈判就是好事——封琳如今不知光景，谁晓得他混到了什么地步。

　　“这般信任贫道？”孟醒也笑，“恐怕要让琼儿失望啊。”
　　封琼抿唇吃吃一笑，笑靥若花，直看得孟醒浑身发麻：“小叔公客气了，当年封沉卿的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

　　孟醒不做声，但也知道这是威胁。
　　你冒牌货不行，那就说出朱印来历，把真正的封沉卿交出来。

　　“以后都是一抔黄土，哪还顾得生前虚名。”孟醒一甩拂尘，没有回他的话。
　　封琼却不慌不忙，拈一方锦帕擦了擦鬓角细汗：“小叔公，您也知近来江湖并不太平，自从碧无穷萧同悲下山，江湖无人可与他抗衡，依琼儿拙见，能制住他的，大约只有您……和那位深藏不露的酩酊剑孟醒了罢？”
　　孟醒：“……”

　　关我屁事。

　　“孟醒？一假道士，酒肉饭囊而已。”孟醒轻咳一声，“倒是家中，琼儿当为新秀之首了罢？”
　　封琼果然微微蹙眉，但谈生意重在诚信，迟疑一会儿，他还是诚实道：“琼儿势弱，武功不如封琳弟弟。”

　　乐。

　　封琳再不济也是孟无悲教过几天的，凭他的天分和基础，就算回去封家后天天遛马赏花抱美人，也当然会比普通人强上数倍。

　　“罢了，小叔公若是不愿，琼儿也不敢强求。”封琼我见犹怜地抚着胸口叹一口气，换了方向，“小叔公，琼儿还不知您是为何事烦忧？”

　　孟醒沉默片刻，道：“阳川商贾沈家，琼儿可曾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