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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修) ...

  •   孟醒领沈重暄走时,与沈家说好的是每年清明和过年都会带他回去与家人团圆。
      沈父是不放心自己独子流落在外的,但彼时沈重暄极其有主见,加上妖道孟醒从旁煽惑,让这小屁孩对他死心塌地,心如磐石。
      更何况孟醒瞧着的确是仙风道骨,威名在外,替十里八乡拿下不少孤魂野鬼,把道门思想传得非常深远。

      于是当时的沈父只得委委屈屈地放人,朝着孟醒一拜:“元元脾气不好,道长请一定多费心思,保他平安。”
      孟醒眼睑微抬,和沈父作了一番眼神交流,随后对他的嘱咐一一应下。
      可惜沈重暄没能看懂。
      孟醒的眼神是,“好说,加钱。”

      倒是走出十里后,孟醒突然郑重回头,沈重暄满怀期待地等他发令,只听这位师父道:“原来你叫元元?”

      “……”沈重暄顿了顿,“是家母取的乳名。”

      “元元。”孟醒字正腔圆地把这名字念了一遍,“元元。元元元元元元。圆脸的元元——哈,有趣、有趣!”

      沈元元:“……”

      干。

      -

      而如今,正近清明。

      -

      二人走去沈府时,天已昏黑,一路过来不少人家门口搁着个盆儿,星星点点燃着纸钱,火光摇曳跳动,像是夜里唯一的活物。

      可这回的清明,尤其冷清。

      街口的王半仙颤着腿儿收摊,恰见着遥遥地走来一白衣道长,揉了揉老眼,惊唤一声:“孟道长?”
      沈重暄伺候了醉鬼孟醒许久,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但孟醒难得清醒,怀里搂抱沈重暄,托着他的屁股,听得王半仙一声呼唤,也回头去望:“嗯?”

      王半仙几步小跑过来,见沈重暄搂着孟醒脖子睡得酣甜,这才轻声说:“您别再往里走了……您不知沈家……”

      孟醒毕竟是江湖中人,听他这般语气,神情又小心翼翼,满是惋惜,骤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微微低下头,发觉沈重暄的呼吸仍然绵长,方蹙眉轻声反问:“沈家怎么了?”
      王半仙叹口气,张望四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半月了……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悚然一惊,沈家上下近五十口人,一夜之间死个干净,这的确是江湖人的手笔。
      可寻常江湖人,但凡知道酩酊剑的,无不知晓他唯一的宝贝徒弟是阳川沈家人,敢动沈家,自然是与他酩酊剑为敌。
      有谁敢冒着与他为敌的风险,也要杀沈家一群老少?
      而且他已经带走了元元和那把剑,沈家本身不过商贾之家,又能惹上什么人?

      ……除非,有人早就留意到了沈家?

      孟醒还想再问,却听见沈重暄一句梦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向王半仙躬身作谢,搂着沈重暄往就近的客栈暂行安置。

      敢一夜之间屠尽全家,这般狠毒,绝非寻常江湖人所为……

      孟醒难得有些头痛,他向来学他师父,任他八方风雨,我自不动如山。

      ——可这是死了亲爹,能怎样不动如山?

      他收沈重暄为徒确实不只因沈家家财,但也绝没想过要替人报家门血仇。
      烦闷间,忽然便想起孟无悲坐化前忽然把他叫去,师徒二人对坐无言,许久才听孟无悲缓缓开口。

      “我一生……诸多罪业,恐怕将来会加诸你身。”

      孟醒心说:“别恐怕了,亲师父,加你徒孙身上了。”

      沈重暄还在美梦,孟醒却辗转难眠,索性出门一趟,临了不忘轻合房门,生怕惊动了沈重暄。
      孟无悲早年便说过他生性多情亦薄情,好在真心不必轻付,得顾全身,不至如萧漱华那般误入歧途;坏在过于看轻人情世故,只依仗手中青锋三尺,终究难成长久。
      但孟醒从来不以为意,只当是他老来太闲,整日忧思多如女子闺愁,伤春悲秋,不外如是。

      可惜现今的孟醒不能不自省了。
      这事儿管是不管?

      管,瞧这杀人手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一夜之间杀戮殆尽,何等的杀伐果断,何等的刻骨仇恨?
      可若说斩草除根,这人为何不来把沈重暄一块儿除了?
      是忌惮他,还是压根不曾把他和沈重暄放在眼里?
      再者讲,这仇在以后会不会还牵扯上沈重暄?

      ——会不会是有人和他一样,留意到了沈家的那把剑?

      ……那更危险的,岂不是沈重暄吗?

      无父无母、无父无母。
      这老天该是恨透了他们,才让孟无悲无父无母,他也无父无母,连带着沈重暄也无父无母。

      孟醒按了按发疼的心口,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根本静不下心,沈重暄是他唯一的徒弟,若说毫无感情,那自然不可能。

      沈重暄此子,生来娇惯,却肯随他一道吃苦受累,更何况……

      孟醒偏头瞥了眼沈重暄怀里的剑,那长剑佩一段烟青剑穗,显然是久经年岁,流苏末梢早已老旧,而烟青之中还掺杂许多洗不净的殷红血渍,可见这剑原先的主人是何等嗜杀。
      但这长剑与他记忆中孟无悲常会擦拭的剑形状几近相同。
      不过孟无悲生性不喜杀伐,年轻时与萧漱华相识后便大都使用玉楼春,因此那柄名叫“琢玉”的剑保养得当,剑穗仍是极风雅的烟青。

      至于沈重暄那把,他说过,叫“点酥”。

      琢玉点酥,就有够离谱。

      孟醒不愿多想,这时却又记起沈重暄筋脉中早先便有的内力——其深厚程度,全不似个从未浸染武学的富家小儿。
      太过匪夷所思,于是孟醒不再去思。

      管就管吧。

      孟醒自暴自弃地想,就冲他吃了沈家这么多的酒,就此不管也太没良心了点。

      -

      他忽然就记起了数年前偷偷下山时偶遇的那伙牙子,被绑着整整三日,足教他心如死灰。

      念及孟无悲多年来不管不问放任死活的冷淡情态,年幼的孟醒全无了侥幸心思,只盼着能有吃有喝留条小命,就算卖去青楼也认了。
      直到门外杀声骤响,他耳翼翕动,满睫的泪还未擦净,只闻铮然一声,孟无悲冷着脸色破门而入。

      玉楼春在他手中,青锋曳地,遍布血痕,而他的身后,是一片横尸。

      孟无悲不喜杀戮,且爱干净,最厌沾血。
      孟醒别的没学到,这两点倒是学得彻底,因而见到孟无悲白袍染血,眉眼冷厉,第一时间只觉得往日那个端正轻淡的抱朴子倏地变了模样。

      好脏,我靠。

      直到孟无悲见到他完好无损,抬袖拭去溅在侧颊的几滴血渍:“走罢。”

      孟醒知趣地应:“……谢师父。”

      孟无悲步子微顿,回首望他一眼,似乎不解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我给师父……惹祸了。师父大可不必管我,毕竟我……”孟醒想说很多,却因泪未流干,哽咽好半天也接不下话。
      孟无悲轻叹出声,将手上的血在衣角一擦,向他伸出手来:“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孟醒握住他的手,被一阵柔和的力道扶起身子,门外天光大亮,格外融暖。

      -

      那是孟无悲对他说过最温情的一句。
      以至于多年之后,孟醒仍然记得,只因那一句,他甘愿承谢师恩,就此止住再找萧漱华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以你师恩,偿我家仇,自此两不相欠。

      这是孟醒的道。

      -

      孟醒回到房里,闭了闭目,总算感觉到迟来的倦意,然而天边已泛微白,沈重暄不多时便会醒。

      抬手抚平自己皱了整晚的眉头,春寒未退,孟醒索性半搂住沈重暄,借他的热意暖身,斜倚着床靠浅眠短时,心中仍然千般算计。

      沈家一事已报上官府,官府久无回音,多半是欺沈重暄游历在外,且年纪太轻,不愿惹这江湖的一身臊。
      这杀手做事太绝,大理寺断案尚且考虑个流放,这位好,直接给株连九族,独落下个沈重暄,也不嫌鸡肋。

      “……师父?”沈重暄被他搂得难受,终于无可忍受地睁了眼,却见孟醒半开着眼,难得一副倦怠模样:“你醒了?”

      “您一晚上没睡?”沈重暄动了动手臂,早被孟醒压得发麻,孟醒却无心哄他这些小事,只抬手敲敲额角,吸了口气道:“元元,为师和你说一件事。”
      沈重暄看出他的踌躇,也振作精神,认认真真等他后话。
      “……你已十三岁了。”孟醒握着他手,“我……”

      “您喝酒喝多了,欠人钱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欺侮未出阁的姑娘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

      孟醒闭上眼,打断了他的话:“元元,沈家没了。”

      似乎是怕沈重暄听不懂这一句,孟醒狠了狠心,补充道:“沈家的人……都不在了。”

      沈重暄愣住。

      接着,小少年蓦然站起,也不顾自己衣衫凌乱,作势要奔出房外。

      孟醒连忙伸手将他一拎,把整个人都揽回怀里,颤着声哄道:“元元,暄宝,这是王半仙与我说的,你先冷静。”
      “他骗人!”沈重暄骂道,眼中却忽然涌出大片的泪光,“他最爱骗我了!以前还说我是我爹捡回来的孩子!”
      “元元,他没必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你也骗人!”

      孟醒沉默,双臂缓缓松开,目色沉沉:“为师不许你去,不过是让你留个念想,你若执意要求个心死,与我无关。”
      沈重暄猛地窜起,如出鞘的剑般直往门外刺去,孟醒拂袖合上房门,也紧随而去。

      -

      沈家也是阳川出了名的大户,皇帝特意命令太子组织变法,对商户的限制远不如先帝,故才有了沈家这世代商家的出头之日。
      府内原本应是雕梁横槛,栋上攀花,侧边是一小园,占地不小,粗看也有园林之风。
      假山巍巍,流泉淙淙,繁花如云,翠柳如簇,是极雅极富贵的景象。

      然而孟醒赶至时,只见到一片断壁残垣中,一抹蜷作一团的身影在废墟之外瑟然发抖。

      “……”孟醒缓步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沈重暄没有回应,只哑着声问:“是谁?”

      孟醒低身去牵他:“不知。”
      “……我要报仇。”沈重暄道,他猛地扬起头来,向来清如山泉的双眼竟沁出些许血红。

      孟醒微微蹙眉,发现他唇上已有被牙咬出的血迹,于是探手替他擦过血色,轻轻叹了口气:“好。”

      沈重暄屏息默了一阵,却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扑向孟醒,止不住地哭问:“师父、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啊?”

      孟醒忽然记起当年的恭王府也是如此破败一片,比之今日沈府,更多了满地尸身,成河鲜血。
      而他伏在床下,亲眼见着傅锁秋软倒的身子,孟无悲向他伸出手时,他也想问:为什么。

      但他没有问,因为他明白,孟无悲并非温情之人。

      孟醒沉默片刻——他也并非温情之人。
      可他犹疑着,终究抬手,抱住了怀里的小徒弟,极不擅长地学着温柔语调:“没事的、没事的。”

      “追凶也好、报仇也罢,为师陪着你呢。”

      他对沈重暄说,又像对当年的褚景行说:

      “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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