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蛛网之城 ...
-
‘’我该被授予十字勋章，唉，多么聪明勇敢的小理查德啊！”他自言自语，身旁的爬山虎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似在发出笑声。
豁口还是那个老样子，白天咧着嘴，夜里也咧着嘴。理查德摸走了哈丽雅特一只不太引人注意的黑色克莱斯勒的钥匙，沿着夜色的指引，把车停到离芳泉路不远的山坡上。途经公墓时，他在心里低低地给那些老兄们道了个歉。
他下车，沿着一条小径悄无声息地行走，迈克尔格林逊医生的诊所就在眼前。白天的风波过后，这片幽静的花园显得气息奄奄，巡逻人员少了好几个，鸟也安静不少。他闪身躲在一棵粗壮的乔木背后，等待着保安的出现。等到那束雪亮的白色光线慢慢远离他身边时，他拿出手表看了看，记下了一个巡逻周期的时间。他又等待了一个循环，听了听周围，确认没有别的声音。
他走到白天观察过的一个比较好撬开的窗户底下，顺着排水管道向上爬。
到顶了，他掏出刀片，在中缝中划了几下。如他所愿，锁闩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兴奋地上下碰碰牙齿，勉力跳进窗口，接着就被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头。
“走到我能看到你的地方，快点儿！”那个头发稀少的精神科医生严厉地说着。他的眼睛在月光中闪闪发亮，看来，缺少了安保团队的帮助，今晚他是准备亲自上阵守卫诊所了。
“喂，别紧张，老兄，是我。”理查德谨慎地说，他可以保证，他现在正处在一生中最安分的一个时刻中。
“哦，”格林逊医生把头往前伸了伸，“是你，下午跟哈丽雅特来的小子，”他放下了枪。理查德刚要友好地跟他握握手，格林逊又立刻拿起了电话，厉声说：“现在，立刻，告诉我你是来干嘛的，不然我马上报警！”
“我没有恶意！我也不想偷任何东西！我很在意哈丽雅特的情况，想来看看她的档案，仅此而已！老天啊，我发誓是真的，你能不能别举着那玩意儿了！我的心脏跳得好快！等会儿你帮我看看好吗？”
“嗯，”格林逊医生放下了电话，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我认为你没有说谎…想看档案就直接闯进来了。”他突然笑了：“行啊，我喜欢勇敢诚实的人，进来吧，我们喝点茶。”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去，在这先是美好、然后古怪的夜晚。理查德舒舒服服地坐在格林逊医生办公室的软椅上，他的背后有个红鹅绒靠垫，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给爸爸”。格林逊医生烧了一壶草籽茶，端出一叠玛格丽特小饼干，然后放上一张唱片：
“我满怀爱意去爱你……直到你头顶上的星辰陨落……直到月亮成了一个银色的外壳……没有其他的爱……再没有其他的爱……知道你散发着奇迹的魅力……我满怀爱意去爱你……”
“很好听。”理查德说，他没来由地觉得心情舒展开了。
“是乔斯塔佛的。喝些茶吧，我不能给你看她的档案，但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我看到您给她开的药了，为什么开那么多？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您是专家，我是傻瓜，但我就是放不下心来。”他直接地问，假装谦虚。
“我只能告诉你，没出什么问题，我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任务。”医生说。理查德能看出来，为了回馈他的直率，格林逊医生也想努力坦诚一点，但他做不到。
“你的任务是什么，医生？”
在黄色的灯光下，理查德可以看到格林逊医生的嘴角不快地下垂了。他的脸上仿佛有双重面具，在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着他的心灵。他的目光在满屋子的文件中逡巡，经过好多电影明星跟他握手的照片，经过白色的瓷茶壶，经过一只孔雀小花瓶和一份宣言，他的一只面具最终毕剥碎裂。
“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所以你听好。”医生沉着地开口，
理查德点点头。
“你要知道，雇佣我的人是电影公司，我为梅伦先生工作。所以严格来说，我的任务就是确保哈丽雅特能够顺利完成拍摄、宣传这些工作，仅此而已，”他顿了顿，“你也可以理解为，我负责让哈丽雅特原谅一切，让她准备好再度被伤害。”
“我还以为哈丽雅特自己雇了你。”
“不，”医生苦笑着说，“她雇不起我。很惊讶吧，世界上最知名的女明星雇不起心理医生。但事实如此，她自己没有多少钱。那些大手大脚的日常开销全部由富有的阔佬们远在日内瓦银行的账户承担，剩下的工作花销大部分让公司掏了，所以她倒也用不着担心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扣除税额，她像条狗似的辛辛苦苦工作一周也不过只能挣得一千美元而已，连她一套礼服的钱都不够。”
他们一度沉默地喝茶，理查德没有办法从医生身上判断出他的诚恳是真是假，还是医生自己开了口：“从电影公司雇员的角度上来说，我并没有撒谎，我的回答就是那样。”
“从哈丽雅特的朋友的角度上呢？”
他问完这句话后久久没有听到回音，窗外黑沉沉的，时钟在滴答，除此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理查德觉得世界静止了。
“不想说也没关系。”理查德说。
医生站起身来，微微弯下腰亲昵地挠了挠那只孔雀花瓶的脑袋，仿佛那是只活物似的。“作为她的朋友，我会说，她身上有不少潜在躁郁症的症状，她必须离开让她受刺激的源头——这里，蛛网般的城市。”
“您听起来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理查德不无讽刺地说。
医生用手按摩着太阳穴，语气并无变化：“她很幸运，因为她还活着。”
一壶茶喝完了，医生没有起身加水的意思，理查德知道自己该走了。“这些玛格丽特饼干真的很好吃，是我吃过烤得最酥脆的。您介意我带一些回去吗？”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口袋，在医生的同意下装了七块进去，他准备送给哈丽雅特。他的脑子里兜兜转转着一个念头：要让哈丽雅特开心，她开心的时刻真的很少。
“你也很幸运，小子，”格林逊医生的声音听起来暗藏古怪的笑意，“今天我没给电网通电。”
他走出门时，太阳已经逐渐升起。早晨的露水带着微微的凉意，他把小饼干在口袋里放好，腾出一只手来扣住最顶上的一颗纽扣。芳泉路的景致和好莱坞别处的景象看来都不太相同，宽而薄的树叶长得密密的，日光投下，周遭流动着绿宝石般的光泽。这里倒像是热带雨林，深处藏着巨大金矿的那一种。
他哼着小调朝克莱斯勒走去，突然有一辆车尖利地刹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他毕生所见过的最亮眼、最豪华的车子，看不出来车牌。车身所用材料的轻盈光滑已到了接近液体的程度，把手上装饰着切割精致的宝石。一个高大的男仆从车中走出来，眼睛直盯准了理查德。他心道不好，准备拔腿就跑，但对方先一步温柔而轻松地揪住了他。
“恕我冒犯，先生，但主人想见您一面。”男仆极其富有技巧性地把他放进堆满华贵的锦貂皮毯子的车内，理查德觉得自己仿佛是坐在云里。车内极其宽敞，大理石材质的饮料柜里摆放着几瓶冰镇的香槟，酒杯上的金色雕刻巧夺天工，镶嵌着梨形黄钻石的十角形翡翠烟灰缸色泽莹润。
车子经过几条隧道，其中一条——如果他没有眼花，是属于私人的。最终目的地是一片如阿斯加德般的仙境幽谷，道路适合车子来往，但是没什么车。男仆下了车：“我们到啦，先生，您不用动，我来为您开门、帮您下车。”
像抱着婴儿一般，理查德被男仆轻柔地抱下了车，他心中的震惊使他开始对自己的身高体格产生了怀疑。男仆领着他走进了城堡般的住宅内部，四周都极其干净整洁，地板上的几何花纹繁复而富有韵律感。“喂，这是哪里？”他不安地问，没有人回答他，仆人们都挂着神秘而友好的微笑无声工作，就跟要维护这座巨宅中声场的洁净似的。
先前领着他的男仆突然又出现了，仿佛突然从哪个密道里钻出来的一样。“先生，请跟我来，我先带您去洗个澡。”
“除非你告诉我这是哪儿，否则我绝不动弹。”他富有勇气地宣告。
片刻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如同脚底下装了轮子似的被男仆轻推着走，那句威胁显得非常淘气可笑。
他像从一朵云翻到另一朵云上那样翻到一件翡翠色的浴室中，四壁金色的花纹是蓝碧嘉的杰作。浴室里充盈着美妙的花卉香气，蒸汽熏得他晕乎乎的，一转眼他就像个初生的婴儿似的被投进浴池里。泡沫是粉红色的，不知道安装在哪里的孔洞还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玫瑰色泡沫，他可以任意扑腾而不用担心它们被折腾完。窗户玻璃是比墙壁略偏蓝的颜色，阳光洒在墙壁上，竟然让浴室内显得比室外更像热带雨林。四周寂静无声，他突然明白房子的主人苛求绝对寂静的原因了，想必这所豪宅内剩下的一切也如这浴室一般如梦似幻，本身已如塞壬的歌声一般让人难以忘怀，根本不需要多余的声响扰乱这场日夜相连的美梦。
男仆观察着他的神色，适时地为他换水、擦身。他在玫瑰色泡泡浴、冷绿色的温水里打完了转，男仆又用气味芬芳的香料把他好好揉了一遍。随后他被裹进一件丝织浴袍中，材料太过柔软细腻以至于使他感到十分不自在。
“先生已经起床了，在书房等您。”男仆恭敬地说道。
他香喷喷、滑溜溜地走进同样富丽堂皇的书房，一个男人在窗边抽着烟卷。他浓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贴在头皮上。他也穿着丝织的浴袍——这多少或许给了理查德几分安慰，不过他的那件是紫红色的，就像是油画里常见到的罗马元老院里那些元老们袍子上装饰的颜色。他听见声音，转过脸来瞅着他，皮肤黝黑，但是刷洗得干干净净。眉毛非常浓密，以至于多少夺去了眼睛的风头。男人此刻正抬起眼珠打量他，带些神经质的意味。
霍华德休斯熄灭了烟卷，说：“你一定是科恩先生吧，我知道你。”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打起来！（看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