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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鸽血红脚环 ...

  •   会面那天早上七点,哈丽雅特莫名的恐慌症突然发作了。她的胃不住地痉挛,明明没吃多少东西,却还是痛极了。她站起来,发觉自己全身正在剧烈地颤抖。她觉得,自己的演艺生涯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她永远永远也记不起来曾经练习过的动作。

      “我不想去,求你了,求你告诉利伯施先生我病了。”她瘫软在床头上,揪着他的袖口哀求。

      “为什么?”他对着她淡淡地微笑着,那是佛陀般的微笑,由他经历过的数量庞大的总能平安化解的风波所致。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我不懂跟导演打交道的事情。”

      “是么,”他极有风度地说:“再坚持一下吧,见个面而已,我已经和他聊过了,他不会为难你的。”

      “他不喜欢我怎么办?霍华德,你知道吧,有那种一见面就互相憎恨的事情发生过,比如贝蒂…”

      “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看呢?”

      “...最少,你可以陪我去吧?”

      “今天不行,我确实需要和通用的代表聊聊。看,都在我的日程本上写着呢。”他拿出一个皮面笔记本,细致地指着日程框里的“会议”这个词给她看。

      她认出了这种解释,这是个信号。他们曾经经历过:不管她有什么疑问,都应该到此为止,他愿意给出的解释到此为止。他们是亲密的,是他建立的亲密关系中堪称极致的,但要想把什么事情都捋得清清楚楚,目前还不到那个地步。

      她爱他,因此要一步一步地努力,忍受猜疑和不甘。她永远不会忘记嘴里尝起来是马丁尼味道的他在夜晚笼罩的床帐中探身过来,神色恍惚地对她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蓝眼睛。”她受困于锁链之中,无法挣脱,人生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

      他坐在床边,把一只亮闪闪的银色梳子递给她,要她梳理好长发,直到每一处细小的打结都消失不见。

      “来点咖啡吗?”他端过女佣奥罗拉手中的瓷杯问。

      “不。”

      “先不要拒绝嘛,”霍华德说。“你现在可能不困,但是,万一在导演的办公室里睡着了该怎么办呢?”

      她打了个冷战,胃痛得更厉害了。

      “好吧,给我。”她喝了下去。

      “你很明智,亲爱的。”他开怀地说,“还是去见一下利先生吧,对你的事业有好处。祝你好运。”

      “别紧张,孩子,我看过你演的片子,你棒极了!” 一见面,享誉世界的导演利伯施就笑眯眯地这样说,右手悠闲地往嘴里送着烟斗。他有一头贴着头皮的乌黑头发,目光闪烁,说话时德国口音很重,虽然举止急切,但无比优雅。

      他友善地站起身来,为她拉开椅子。她觉得很紧张,肚子里不住地冒气儿,仿佛快要呕吐出来。

      “是不是我让你很紧张?”利伯施先生笑嘻嘻地说。哈丽雅特觉得,他马上要批评她了。

      “但那是很正常的!”他乐不可支地“嘎吱嘎吱”咬雪茄,“我以前也是个演员,我第一次见导演时简直快发疯了!”

      她抬起头,瞄了一眼他的眼睛。

      “大家第一次都会紧张的,”他说,“如果你特别紧张,那也没有关系,因为表演的好坏最终是不会被这类事情影响的。敏感可以是你自己独特的风格,如果别人为了这一点而责怪你的话,那是他们的遗憾,因为他们将会失去和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合作的机会。”

      艺术家。他的发音非常清晰坚定。

      “我…”她的声音发着抖,连第一天入行的临时演员都不会发出这种声响:“我不知道他们想让我怎样想…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看法…”

      “因为你显而易见的美丽就忽略你的感情和思想,这样不公平,”导演耐心地说。

      你还在等什么呀?她在心里对自己讲,沉了沉呼吸,她开始朗诵《希腊午餐》中属于她的台词。

      在她看过的剧本中,一大半都写得很糟。她能感觉到,在这些没有逻辑、缺乏美感的文字背后有一个焦虑的身影在为了喂饱一家子人而写作。她为他们的艰难而感到抱歉,但其中一些看起来作者完全不明白文字的意义为何物的用词还是让她皱眉叹息。不过,《希腊午餐》不是这样。

      这部剧本由利伯施先生最为得意的学生沃利·里德创作,讲述了一名美国男游客在希腊与一位不苟言笑的俄国女间谍的奇遇。里德先生生活富足,奇思妙想如层层叠叠的锦缎般引人入胜,能够写出真正具有故事魅力的剧本。他为希腊交际花安德莉亚创造的台词妙趣横生,她拿腔拿调地念着,能听到利伯施先生快活的笑声——他咬着手绢,眼泪都迸出来了。

      她知道说起来很荒唐,但他们之间有一种通过灵魂交谈的默契。每当利伯施先生叫停,毋需多言,他只是简单地说几个词,例如“张力”“孕育”之类的,剩下的全部交由她自己领悟。她思考,职工们会悄悄说:“基斯勒小姐又在发呆了。”他们不理解她表达自己的方式,正如她不理解那个“灯泡小姐”的外号是什么意思一样。

      他们私下里也成了好友。利伯施先生把她介绍给许多上流艺术圈的文化名人,酒会的觥筹交错中,他们一起跳了舞,喝了酒。七月的一次舞会上,她认识了一个叫做琳达的女孩,她的脚腕上戴着一只表面上有蛇形纹饰的鸽血红脚环。“那是我的一个情人从南非带回来的。”琳达这样解释说。

      她拉着哈丽雅特,一起跳了一段海莱夫舞。琳达红色丝绒裙的领口一直开到肚脐上两寸的地方,舞动的时候能看到她胸部边缘深褐色的轮廓。她看起来开心极了,哈丽雅特仔细观察她的样子,真是个美人。深色皮肤上沁出的汗珠就像圆弧形的放大镜一样把她的魅力放大了好几倍,一对嘴唇华丽无比。当她肆意地踩着鼓点时,鸽血红脚环以精准炫目的方式疯狂旋转,信奉完美主义的艺术家可以通过绝对的控制做到这样。

      她跳累了,于是半躺在沙发上和一个赤金色头发的帅男人调起情来,但没过多久,男人借口匆匆离开。琳达的情绪雪崩了,泪水像小河一样从她的大眼睛里淌出,她的理智一扫而空。哈丽雅特送她回公寓,不大的房间墙面上贴满了默片巨星们或喜或悲的高光时刻定格。在琳达挂着泪痕抽烟时,她陪在她身边。

      就是这样一个个戏剧性的夜晚,像是花样永远使不完的无尽冒险。透过利伯施先生,查理·卓别林、玛丽·璧克馥、西席·地密尔,这些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本人向她走来,并且都非常乐意对她敞开胸怀,谈谈自己对她表演的看法。璧克馥小姐看过她演的片子。“虽然把在种族杂混的地方可能遇到的危险庸俗化了,”笑容依然甜美的“小玛丽”说:“但表演的灵气是无与伦比的,只要克服自我,让它们释放出来,一定会有绝妙的事情发生。”

      她意识到,自己和从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她开始把艺术家们闲谈时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新概念内化,用在表演上。每次她这么做,都会在镜头之后捕捉到利伯施先生赞许的目光。

      哈丽雅特认为,他是她的柏拉图,她是亚里士多德;再实际一点儿,利伯施先生是她的沙利文老师,她是在遇到他之前全然无知的小女孩儿海伦·凯勒。

      她喜欢跟利伯施先生交谈,听他关于美和爱的看法。他们会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面对着坐在壁炉前,只是不停地说话,直到利伯施夫人请丈夫去睡觉为止。他的家古朴明亮,空气中总是漂浮着红茶的淡淡香气,喝咖啡的时候不多,因为利伯施先生心脏不好。有时候,她只是说说今天在片场一瞬间产生的某种感受,老导演就会不疾不徐地讲起上世纪末期,他刚出生时发生的那些旧事,穿越过用五分硬币换来的五分钟“电影”时光,最初,它还只是要观众眯起眼睛在小盒子里看的一段会动的图片而已。

      他回忆起跟电影行业里那些标志性人物的生命交汇的时刻,卢米埃尔兄弟,爱迪生,格里菲斯,他本人就是一部活的电影史。哈丽雅特能感觉到,通过交流,时间稳重的力量在她香子兰般的苍白皮肤下的血管里静静奔流。在他充满宽容的劝导和智慧的语言中,她无拘无束地做回了自己,像孩子一样为得到的宝物欢欣。然后她走出老房子,再度面对生活中的一团乱麻,不过是更富自信地。

      能和利伯施先生一起拍戏,她每天都很快乐。杀青的那一天,演员们要和导演站在一起拍张大合影,聚光灯下,利伯施先生捧着一束花园里新鲜采摘的小苍兰,脸上还是挂着那副没有任何事物能破坏的快乐笑容。哈丽雅特站在跟他中间隔了两个人的位置,灯光炽热的温度打得她脸颊生疼。隐约中,她又听到了一阵阵隐秘的嗤笑。“灯泡”,“灯泡”,他们小声说着,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

      她朝灯光看去,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再没有比“灯泡”这个比喻更能羞辱她的称呼了。片场的人们笑嘻嘻地瞧着灯光打在正在思考的女演员脸上,直接从她后脑勺透了出去,照出她空空如也的脑袋,照出她的愚蠢痴呆。

      他们都待她很友善,可私下里怎么会这样嘲笑她?他们是偷偷地在心里笑吗?那样才最可恶。

      拍完照后,她向导演办公室走去,想要和利伯施先生谈谈“灯泡”的事。她并不想讨要到什么说法,因为她清楚,如果利伯施先生大发雷霆,职工们只会更瞧不起她,认为她凭借着导演的偏爱肆无忌惮,更糟的是,他们还可能连带着不尊敬利伯施先生,这是哈丽雅特宁愿去死也不想看到的。她想让导演知道这件事,仅此而已,这有点无奈,但她明白,流言蜚语之类的事只能如此。

      她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口,因为从门里传来的欢声笑语而犹疑不前。她听出来了,许多个叫她“灯泡”的人也在其中。

      “灯泡的脑子进水了,没救了。”一个声音说。

      “这儿又不是什么女巫营地。”

      “我想,最后一场戏应该再剪细碎一点…”

      “音乐要重录,现在的小号全都听起来软趴趴的。”

      哈丽雅特站立着,无意识地咬着手指的表皮。她踟蹰着,小心地朝门里看了一眼,屋内色彩明亮跃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有繁重工作告一段落后的轻松。利伯施先生独自一人坐在门旁,静静的思索着。他微微地转了转头,突然对上了哈丽雅特的眼睛。在所有表情被挂上之前的那个最短的瞬间,她在他身上捕捉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漠。那是他灵魂深处的本然,她就是知道,一瞬间内就体会到了。

      她转头跑开,缺席了正式的庆功宴。

      冰锥般冷漠锐利的眼神,恰恰反映出来真正的他——绝不是救赎者。黑暗的事实永远追着她,在每一个可能偶然听到、看到利伯施名字、作品的地方突然袭击,夺取她所有的快乐。她不住地回想和利伯施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疯狂地猜测他当时是不是在心里嘲笑她。

      甚至在任何和利伯施有关的事情都决计无法耳闻的地方,他的眼神依然时时刻刻伴随着她。虽然消散了,如同浓雾中的灯,依然不时地透露出几丝零散的光线。阳光澄澈的早上,她正喝着豌豆浓汤,那冰一样的眼神会突然如同远古诅咒传来的回响一般油罩住她身体深处的力量源泉,让她悚然一惊,把小半碗汤都洒在裙子上。奥罗拉一声不吭地收拾碗碟,但她心里清楚她一定在嘲笑她的笨拙。嘲,嘲笑小海德若维格。无形的触角又把她和那个只有让人窒息的黑暗的世界连结在一起了,狂放的愤怒和沉重的无力汇聚成一种独特的感受,她想表达出来:

      “不用再上另一碗汤了。”

      不久后我会死掉的,她在桌子上绝望地哭了起来,桌子下的手在裙子口袋里翻找药片。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过电影《弗里达》吗?
    弗里达和另外一位女艺术家的舞蹈真是姬情四射啊
    写哈丽雅特和琳达的初遇时
    我就在想这一段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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