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皇帝不好当》叶千枭

2、第二章

　　冰冷的，夹杂血腥气的铁器声在半年前时而可闻，与先皇沉闷的咳嗽声一起，成了秦尚最幽暗日子里最熟悉的记忆。
　　那时候，皇叔皇伯父们只要出现在宫闱，血腥气就萦绕在殿外的台阶上，经久不散。

　　秦尚偶尔抱着书册去见父皇，都能够看到门口一身铠甲的英武将军。对方鲜红的披风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双眸如同暗夜中亮起的兽瞳，毫无热度的扫视着他的全身，光滑而冰凉的触感就从发顶盘旋到脚底。秦尚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他默默的告诉自己，不要怕。
　　这个人守护父皇，守护郑国的边疆，是郑人的守护神！

　　先皇病了三年，秦尚就在殿外与那位杀神般的男人擦肩而过了三年。

　　三年后，秦尚在晦暗的殿宇内顺利登基。他高高在上，隔着无数或倨或恭的人影，一眼就寻到了那道巍峨的银白之躯。
　　那时候他恍惚着想：你的红披风呢，怎么成黑色的了？

　　踏着朝露而来的于将军来得很匆忙，长长的披风搭在了臂弯中，随意迈过门槛，就成了殿内最锋利的银枪。
　　起居舍人悄无声息的跪在了床脚的阴影里，少年天子只穿了明黄的亵衣，僵直着脊背，端坐成了一具雕像。
　　于肃脚步一顿，没下跪，没鞠躬，只微微的垂着脑袋，审视明显被惊住了的小皇帝。

　　“于……将军。”秦尚想到了那道圣旨，艰难的张了张嘴，“我，我想听你一个解释。”
　　于肃的身影笼罩着半个龙床，他看到小皇帝瓷白的脚背在床沿晃了晃。
　　“什么解释？”
　　秦尚的脚背都弓起了：“屠城。”他抬起头，努力回视着记忆中毫无温度的眼眸，“符将军是你的心腹爱将，他屠城肯定有理由。”
　　于肃冷冰冰的开口：“没有理由。”顿了顿，“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罢了。”
　　将军喜欢屠城，帐下的将领们为了讨好他，跟着屠城，没什么不对。

　　少年天子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于将军，那是一座城！哪怕是一座常年经受战乱的边城，里面人口也足足有几千户，青壮不多，老弱妇孺加起来也足足有几万人的城镇。就这么屠了的话，田地谁来种，畜牧哪里来，养马也要牧民吧？”
　　于肃似笑非笑：“皇上，你这是在为晋国人求情吗？你是哪国的皇帝？”

　　“于肃！”少年天子第一次直呼镇国将军的名字，颤声道，“禹城破了，从今往后它不再是晋国的边城，而是我郑国的禹城！你屠的不是晋国人，而是郑国的子民！”
　　于肃站在烛光后，晃动的烛影清晰的照亮了对方脸上的每一个细小动作。秦尚看到对方嘴角动了动，这是一个比冷笑更加挑衅的表情。
　　他在嗤笑！他似乎在问：郑国的子民？

　　“皇上，你敢站在皇城的宫墙上对你的子民说，禹城里的人都是郑国人吗？”
　　秦尚脸色大变。

　　禹城是郑国边城中最为繁华的一座，与晋国的峡城遥遥相望，中间隔的险峻高山成了天然屏障，战事虽然频繁大多不伤筋动骨。城中的百姓甚少受过大战的洗礼，依旧淳朴。
　　先皇登基的那一年，晋国蝗灾颗粒无收，峡城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有妇人带着孩子翻越高山到禹城求活路，被城中老人好心接济。当夜，妇人带着孩子给水井下迷药，地下水污染，全城人口十昏七八，连守城的官兵们也不能幸免。之后，妇人与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全城粮食都被逃难而来的灾民用来果腹，郑国女人孩子成了肉食，余下幸存男人和老人奋力抵抗，最后全都只留下一个脑袋被吊在了城门前，风吹日晒。
　　禹城从此改弦易张，成了晋国的边城，城中的子民也再无郑人。

　　这是两国战争史上能够大书特书的一笔，是晋国子民津津乐道的战绩，也是郑国国人的耻辱。

　　于肃站在光影处，被黎明给渲染的披风浓得如风干的血。

　　秦尚只要敢说一句禹城中的人都是郑人，那么，不用等到郑人覆舟，郑国的大臣们的笔刀就足够把他掀下皇位，并在史书上留下一个辛辣讽刺的谥号，比如‘幽’‘纣’或者‘荒’。
　　少年天子唇瓣苍白，挺直的背脊微不可查的弯了下又迅速的挺直了。在史书的记载中，禹城人的覆灭不过寥寥几句话，在先皇的口述中，空泛的字体就变成了父亲心口的刀，成了郑人颈间喷涌的血。

　　秦尚眼角有一丝发红，再抬头的时候，他又恢复成了少年老成的模样：“我还有比屠城更加好的办法，将军愿意听一听吗？”
　　于肃冷哼了一声，侧过身去：“皇上，莫要妇人之仁。”

　　“我这个方法并不仁义。”少年天子的视线落在了对方膝边的艳色旁，“我知道一处山脉，周围崇山峻岭廖了无人烟，山上野兽无数，最大胆的猎户也不敢深入。那里兴许能够种植庄稼，兴许能够养鸡放羊……”
　　“皇上，我说过了，不要妇人之仁！”

　　秦尚头也不抬：“那处山脉远看就是群山，若你派人挖开红土，一直挖一直挖，土中有石，石如赤，能火烧，能筑器。”下颌一痛，他被迫直面对面男人迫人的双眼，“将军，禹城数万人杀了就杀了，我不会为了他们求情。只是，杀人不过是一瞬间的痛快，血干了，我们还得替他们挖坑埋尸。他们最多最大的作用不过是肥了几块地，来年青草莺莺，什么都不剩了。”
　　“你想要让他们去挖矿？”
　　土中有石，石如赤，能火烧，能筑器的不是矿还能是什么，而且还是稀有的赤铁矿。

　　“是。”秦尚深吸一口气，“他们不是郑人，我们也就不用把他们当成人。用这群牲口给我们挖矿铸铁凿币，他们活着，我们就用他们挖出来的铁铸成兵器捅入晋国人的胸膛，用他们烧出来的钱币去贿赂晋国的官员，让他们的朝廷更加腐败；用他们的血汗和泪，成就我们郑国覆灭晋国的重要一环。”
　　此时的少年帝王褪去了往日里木纳懦弱的表象，开始在这位铁血将军面前显露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哪怕对方眼神依旧谨慎，只是，他体内的雄心已经随着这段话而颤栗了起来。

　　于肃终于再一次直视对方：“还不够。”他说，“仅仅凭着几句空头白话，还不够说服我。”
　　秦尚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腕，站起身来。他身量还没张开，也还没有行冠礼，站在常年习武的大将军身边就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孩子说出来的话却是经过了慎重考量般：“这个铁矿不归朝廷，”他五指并拢，手背上都蹦出了青筋，“归你个人所有。”

　　于肃笑了起来，他很少笑，此时笑起来竟然有种温柔至极的意味。他微微弯着腰，唇瓣几乎贴在了秦尚的耳边：“皇上，这么早就给臣罗列罪名了吗？”

　　秦尚突然暴起，抬起的手腕直接被男人扣住，鹰目戏谑的巡视着帝王的愤怒：“怎么，难道你还真的准备靠一个铁矿来贿赂我？”

　　秦尚挣脱不了对方的桎梏，怒到极限反而冷下了脸，懦弱是面具，易怒也是面具，冷面才是他最真实的皮肉：“不贿赂你怎么办？不贿赂你，不过半个时辰，我身边的内侍宫女全部都会被换一遍；不贿赂你，今晚太傅的脑袋就会悬挂在城门口，威慑后人；还不贿赂你，我就等着在群臣的口诛笔伐中，边关将领哗变中，狼狈不堪的下罪己诏，短短的几个月内，或者只要几天，皇位就要换人来坐了。”
　　“我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大多凋零，皇兄们被折了翅膀，余下的只有……我的那些弟弟们，还留下几个？老七、老八，还是十二？十二最小，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吧？”

　　于肃松开他的手腕，双手背在身后：“你还少说了一个乱臣贼子。”
　　秦尚从衣架上扯下外袍披在了身上：“他们都觉得你会，我反而觉得最不可能的就是你。于将军，我给你铁矿是为了让为国守门的将士们能有冬衣穿，能有锋利的兵器用，能够吃上肉食，拿到该属于他们的兵饷。”他唇瓣扯出一条冰冷的弧度，“你比那些文臣好，文臣满嘴仁义道德为国为民，手上却扣着将士们的粮食，穿着士兵们的皮肉换华服，食着全天下的民脂民膏。他们是禄虫，而我没有灭虫的刀。”
　　他重新站在了于肃的面前，仰头凝视着对方坚毅的面庞：“将军，边境战事一日未平，朝廷都不会收回铁矿，铁矿的所有产出全部归边疆战事所用。”

　　于肃幽幽的问：“皇上，你知道一个铁矿可以挖多少年？边境战事说停就停，说开就开，到时候可不是你说了算。”

　　秦尚站在明暗的交界处，一半脸颊在初生的阳光下，大半的身影都掩藏在了黑幕当中。
　　“我知道。反正郑国旁边也不止一个晋国。打完了晋国还有虞国，虞国灭了还有宣国。我相信，将军有生之年绝对会将另外几国收入郑国版图的，对不对？”
　　“皇上很善于是白日做梦！”
　　秦尚嘿嘿一笑，少年人的活气这才浮了出来。

　　“将军，屠城固然能够震慑邻国，可那么多的人口，都砍了脑袋岂不是可惜？他们有手有脚，他们能耕田能做事，砍了脑袋要埋，替我们郑国的将士们流干最后一滴血后也还是要埋，何不物尽其用。”
　　于肃旋转回身，沉默中开口：“若我告诉你，不屠城，城中身患虏疮的老弱们会迅速的将疾病传染到郑国，不管是将士还是平民，全都会在皮肤溃烂，高热不退中死亡。就这样，你还想留着他们吗？”

　　秦尚震惊，符将军的奏折里根本没提：“哪里来的恶疫？”

　　“晋国在我们攻打禹城之前就将得了虏疮的人偷偷送入城中，城破，得了恶疫的人再也藏不住，符将军迅速封锁禹城。下令屠城不是用刀屠，而是火烧。”
　　秦尚倒吸了一口冷气。

　　于肃问：“皇上，这城到底是屠，还是不屠？”
　　秦尚浑身颤抖，咬牙切齿：“不能屠！我即刻命太医署前往边关，我记得皇城有人得过虏疮后活了下来，太医署应当有备案。”
　　于肃再一次开口：“皇上，我得提醒你，国库空虚。”
　　急地团团转的秦尚脚步一顿，握拳：“将军，孤要借你管家和私兵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