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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骨生花 ...

  •   江枫说是这么说,心里从来没忘过他来这到底是干什么的。
      灵水只是意外,他要的,是补魂之物——骨生花。
      长生烛之祸已解,海底的震感愈发强烈,好像要把整个东海都翻起来重装一遍。

      江枫将叶霜河带到一处逼仄的角落安置好,镇定地环顾着摇摇欲裂的神殿,他有预感,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出现了。
      果不其然,神殿正中央的地砖从中心向四周裂开几条骇人的缝隙,片刻之间,看似坚固的地面就土崩瓦解。

      扑面而来的热浪逼得江枫后退一步,他一招手唤回无心,御剑悬上空中,就这么一看,惊得脑海里一瞬空白。
      东海黑暗冷寂的地下,竟然有滔滔地火焚烧不绝,仿佛一座活着的火山。
      澜川在偏殿中对他说的那句话,蓦然响起:“至圣亦是至邪,神明也作妖孽,这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至阴之地也有至阳之物,只不过这地下冒出来的,应该是九幽业火。

      江枫看到,在那业火中间,竖着一根深不见底的石柱,上面白骨累累,开出一朵洁白的小花。
      他还未有惊喜的时间,公主陵上苏生咒的禁制就破了。
      进来的不是天乾宗的修士,也不是倒灌的海水,而是一个个如饥似渴的妖煞,它们不顾一切地朝业火中的石柱冲过去,那好像有什么致命的诱惑在吸引着它们。

      一直专注燃烧的业火中,忽然飞出数十条烈焰藤蔓,精准无比地锁住了第一批冲进来的妖煞,在它们凄厉的哀嚎声中,将其拽入下方的岩浆之中。
      妖煞□□一入岩浆,立刻化成青烟,岩浆表面上啧一声,鼓起一串细小的泡泡,好像是餍足的饕餮张大了嘴,发出畅快的笑。

      江枫暗暗捏了把汗,幸亏这些妖煞替他试了水,否则,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那烈焰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他尝试着御剑过去,硬是被一道道冒着灼热气息的狡猾藤蔓逼了回来。
      正在他盘旋于旁侧思索该怎么下手时,不知伤亡的妖煞们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

      叶霜河说过,妖族因为失了命火而变成妖煞,而现在公主陵里有命火,所以它们应该都是循这东西而来,只要没得手就不会停下。
      苏生咒禁制人神皆避,偏偏就没挡得住这些从里到外,连骨头都是黑色的晦暗生物。
      因为不论是人是神,终归怕死,做不到用生命的代价一往无前。
      而这些妖煞,活着对于它们来讲,只是世间的另一种炼狱,无悲无喜,无起无落。
      而业火之中隐藏着的东西,像深山连日的风雪中一点暖意融融的烛光,给在苦海中迷路的幽魂们如归宿一般的感觉。

      江枫目送一批又一批妖煞在业火中化为灰烬,决定借妖煞作桥,踩着它们的身体上去。
      化虚之后身子很轻,像一片羽毛。
      他看准一只刚越过地表边缘的鸟煞,飞身踏上去,在火焰窜上来的前一刻跳到另一只幸运儿的身上。
      就这么连续换了十数只替罪羊,他终于一脚落上了中央石柱,踩到一块已经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骷髅头上。

      若换了平日他可能还低头看上一眼,心存歉意,但这个时刻,他眼中只有那株生于腐朽,却洁似白莲的骨生花。
      脚下石柱好像意识到了即将被横刀夺爱的危险,剧烈地震颤起来,试图将他甩下。
      江枫两步跨上去,心无旁骛地伸手抓住了那株白花,用力一扯——
      顿时天旋地转,手中的无心剑莫名地发烫,他好似跌进了一个很久远的历史漩涡。

      那时公主陵似乎刚刚落成,庄严宏伟,不像现在这么阴森。
      有个人轻轻敲开紧闭着的陵寝大门,顺着狭长的墓道缓缓走进去。
      他像是个年轻的老者,尚有一头墨染的长发,背影却龙钟如衰翁,一只手撑着墓墙,另一只手中拿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黑黑的,没有真实的形状,被攥在他手中不断挣扎,但怎么都挣扎不脱。
      漫长地不知过了几度春秋,这人终于走完了墓道。

      神殿中央竟是裂开的,只不过没有业火,也没有魂灯,只有长长的一串台阶延伸下去,尽头是一座四方形的祭坛,上面歪七扭八堆着尸体,黑红的血顺着边缘流下,在四周地上聚起数个黏稠的血洼。
      他看到这样的情景,如若无睹,好像已经见过了太多而感到麻木。

      下台阶,对平常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可他则要先迈下去左脚,站稳一点后右脚也踩到同一级台阶上,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如履刀山火海。
      饶是小心至此,还是没逃过中途脚上一软,踏空阶梯翻滚下去的厄运。
      这人趴在地上,良久都没起来。

      他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始终不安分的东西,大概会让人以为他死了。
      又过了一会儿,这人一只手痉挛地撑着地,半跪在祭坛前面。
      他颤抖着伸出右手,将那黑色的东西按在祭坛中间的尸体上,那东西触到了死气,越发惧怕起来,像被扔到砧板上的活鱼,闹腾不休。

      这人像个无情的屠夫,肩胛因为太过用力而耸起,死死压住了手里的东西。
      不多时,黑色的虚空一样的东西消失了,他一下卸力,扑倒在肮脏的尸堆上没了声息。

      ……

      神殿角落里,叶霜河被炽烈的业火气息所吸引,他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个白衣人跪在那摇摇欲坠的石柱上一动不动。
      他手里攥着一枝白色的花儿,虽然美丽,却比致幻剂还危险。
      几道火藤发现了他的呆滞,急切地想要将他据为己有。
      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躲开?!

      叶霜河眸中映着烈火和白衣,依稀是吉光片羽,勾起他从幼时到此刻的万千回忆——

      百十年前,在寂月境霜冻了近千年的纵古长河,生出一缕火之精魂。
      初生的小火灵胆小、懵懂,不知自己是妖族和修士眼中能助涨修为的天生灵物。
      诱捕,交易,残害,弑亲。
      小火灵携了一身刻骨的伤痛,心如死灰地逃到大瀑布后的望尘石窟。

      如果不是望尘石上那道拚却红梅浸白雪,依旧不死不休的身影,此世便再无银钩浪子,只多一个不知死在何时何处的郊野孤魂。

      望尘石,得望前尘思故人。

      他很久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做一见倾心——原来,方圆天地间,这样的谪仙也曾身陷囹圄,落足尘泥。

      初时,小火灵不确定以自己的实力,能否苟存于世。因源于凄冷沉渊,他对炽火天生排斥,可为了看清石壁上的仙人,他不得不点起火,抱了膝盖对着冰冷的石壁沉沦。

      直到,不小心睡着,被篝火燃着了衣裳……
      小火灵从未想过,上天赐予他变强的方式竟如此痛苦,又如此简单。
      他爱上了被烈焰焚烧的感觉,即使死在里面,也甘愿。

      自那以后,石窟成了他归心之处,在外最多一旬时间,定会赶回洞中过夜。身量从不过四五尺,到与那眼下泪痣如血的仙人齐平。
      他在那里待了很多年,春秋代序,日月不淹,亲眼看着望尘石上的人影一天天淡去,内心的焦虑如春草蔓生。
      直到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小火灵惊觉,是时候去寻他了。

      小火灵不是个风雅之徒,却拜入人间丹青圣手的门下,苦学数年,只为绘一张谪仙人的画。
      此后岁月,他走过江北江南,饮马黄河,试剑桃花,这脚下的土地,天边的云影,一寸寸都印刻着他寻仙的痕迹。

      三十年无果。

      终于,在寂月境的一棵古桐下,一个半睡半醒的红衣少年告诉他,那个人,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平生最爱相思,以为相思是酒,能解千愁,岂料,觞中所盛,却是鸩酒。

      叶霜河惨然一笑,薄唇无声翕动:枫儿,自你走后,我不再敢与谁深交,天大地大,宁愿做个漂萍,随波而去,行踪无定,空得一浪子之名。
      你之于我,是天上仙,是水中月,有时候咫尺,有时候天涯。
      本想着,从这东海出去,我就缠着你,缠你缠到心有灵犀为止,我会把过去属于你的百来年,一点一滴地细细讲与你听。

      可惜……

      叶霜河自嘲地想,这辈子吞过人家灶台里的炉火,荒野墓地里的鬼火,大妖渡劫的天火,还有生魂点燃的人火……唯独这地狱深处的业火,我还从未沾染过。

      枫儿,他人说你是在闭月之战中,渡劫而死的先代妖族御火使,江溟。
      可在我眼里,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是我情愿……为之灰飞烟灭的良人。

      远处,火藤已经燎到白衣人身下不远的地方,叶霜河幽幽叹了口气,倏地一使力,如发硎之剑,破空而去。
      业火灼烧下,寒刺带来的痛苦顿时减弱,炼狱蚀骨,竟有种平静和隽永漫上心头。
      原来,为了心爱之人而死,是件如此快乐的事情。

      江枫耳畔忽然重新响起妖煞的怒吼和烈焰的噼啪声,神志被拉回到现实。
      他惊恐地发现,石柱已经裂为两半,斜斜向岩浆中倒下,而他正要御剑,数道炽热的火藤已抽至身后,还未接触到背后就疼得像被燎过一样。
      然而想象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江枫转头,看到那条火藤卷着个什么东西退了回去,一片玄色衣料从张扬的业火中露出,飘荡的样子像初春城郊飘洒的柳条,与他挥手作别。

      “叶霜河——”他大吼一声,想都没想,踏上无心就要追上去。
      可那火藤来去如风,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没入岩浆之中,那小妖残破的躯体连把灰都没剩下。
      江枫面色惨白,像条无主的小舟,漫无目的地横在空中。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那么不待见那妖孽,妖孽却还是要舍身救他。
      他明白的是,即使叶霜河是妖,被吞进业火里,一样在劫难逃。

      左胸口处忽然疼得厉害,像被人生生挖去了心似的。
      间不容发时,他却想起了澜川的那句谶言,你这一生,命途多舛,人情式微,纵然心如江海,能纳百川……
      江枫轻轻闭上眼,心酸到战栗,原来即是神明,也有错判的时候——自己许是冷血,一片心海从来不算广阔,毕竟,那里一时一刻都未曾容下过叶霜河。

      骨生花被拔,石柱已塌,整个公主陵没了支撑,即将崩毁。
      巨大的石块簌簌落下,冰冷的海水倾泻进来,“哗”一下将他从头到尾打得湿透。
      避水珠早在之前与灵水的一战中遗落,与海水一同进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天乾宗修士,他们叫嚷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神殿中捡拾幸存的人魂。

      江枫被好多个人撞到,鼻腔、耳朵、甚至咽喉里都是苦腥味的液体。
      他已踏入化虚境,只要元神不死□□就没事,而此时他的元神在大海里兴奋得像个从北方沙漠来的孩子,谈何受损?
      他感觉身体很轻,一点一点被周围的海水托着向上浮去,头顶的月亮越来越清楚,直到最后“噗通”一声,出了水面。

      江枫茫然地看着四周,一望无垠的海平面,泛着深蓝色的波光。
      他隐约猜到了江云魂魄残缺的原因,因为在摸到骨生花后的那个幻境里,虽然从始至终没看到那个献祭者的正脸,但那个衰微的背影,他太熟悉了。

      澜川是真正的灵水娘娘,她在灵水观认出信物,向他揭露了假灵水和真妖君,并在最后关头压断了将三千人魂引向地狱的长生烛。
      所以,叶霜河又骗了他,千年恶咒,苏生咒的主人,不是晏汐岚,而是他的废柴师父,江云。
      进入公主陵禁制的信物,不是承影的剑形刻印,而是与他自小相伴的佩剑,无心。

      所有的所有,都是很多年前就预谋好的。
      师父从未告诉过他,任由他胡来。
      如果不是叶霜河替他一死,自己现在是否已经葬身业火?

      江枫抬起手,低头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白色小花,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委屈,他曾以为从元神到化虚,如江河入海,于广阔的海天之间,无处不是停歇之所。
      但真正到达了这个境界,他又不知该去哪里,因为——哪里都不是归处。

  • 作者有话要说:  55555老喜欢这章了,可怜的小叶。。。我这厢先心疼为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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