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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披雪夜话 ...

  •   所以当叶霜河路过他房门,发现亮着灯,本想着这么晚了不应进去打扰人家休息,但又实在耐不住,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会儿不见就想念。

      他心怀忐忑地抬起手,心想,只敲三下,不应就走。

      “噔、噔、噔。”三下敲完,没人应。

      叶霜河有些失望地扶着门板,知道自己该走了,可脚下好像生了桩,一步都挪不动。

      再敲三下,三下要是……不,还是敲五下吧,三下他可能会听不到。

      叶霜河一阵挣扎,食指关节抵在门上的时候,又想到,万一他已经睡了呢,只是不习惯黑灯睡或者忘了关灯,自己这样岂不是太没礼貌……可是,如果他没睡。

      所以,叶霜河最后以一种既希望他听到又希望他听不到的力度,缓缓敲了五下门。

      “噔、噔、噔、噔、噔。”紧张等待了许久,没人应。

      “……好吧,回去睡觉。”叶霜河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正要转身离去,撑在门上的手稍一用力,两扇门间居然开了个小缝。

      睡觉都不关门吗?他皱眉,心说这怎么行,也太不小心了,万一有心怀不轨的人潜入怎么办。

      于是,某“心怀不轨”的人悄悄推开门,发现,人不在,窗户大开着,雪落了一窗棂。

      “这么晚他能去哪?”叶霜河思考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从大敞着的窗户跳了出去。

      江枫正一个人在屋顶端坐,听到身后有衣服卷过雪花的声音,听出是谁,没有回头。

      “江枫哥哥好雅兴,大半夜的在这堆雪人。”叶霜河走上来,开玩笑道。

      江枫已在上面待了两刻钟有余,身上被一层薄雪覆盖,他以打坐的姿势,双手放在膝头,背脊挺得笔直,乍一看,确与一座真人大小的雪人没两样。

      “雪人”开口,声音与满身新雪一样寒凉:“江南下雪与无名山上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说来给小的开开眼界。”叶霜河在他身边坐下,一条腿伸出老远,一条腿蜷在身前,右手搭着膝盖,左手随便地撑在房梁上,整个人正好以一种斜视的角度注视着他。

      两人一经对比,金衣少年愈显得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江枫睫毛上都是一层白,语气如氤氲的雪雾:“无名山的雪一下就是十几天,有时候厚厚的能把一个人埋进去,我每次看到那样很长时间不停歇的浩大飞雪,总觉得像……”

      他说到一半吊人胃口,叶霜河只好问:“像什么?”

      他敛了眉,似是在斟酌这么形容合不合适,少倾低声道:“像永恒。”

      “?”叶霜河愣了愣,一场雪还能下出永恒的感觉来了?这么玄学的么……果然是神仙的世界他个土包子小妖不懂。

      不懂就要虚心请教,他笑笑:“江枫哥哥,无名山上什么样啊,除了大雪还有什么好景色?”

      “还有枫林。”比起他的话痨,对方过分地言简意赅。

      “唔,那除了枫林呢?”

      “没了。”

      “哈?”叶霜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新问了一遍,“我是说,无名山上除了冰雪和枫林,还有没有其他比如河水啊桃树啊,就像明州城郊那样,青山绿水。”

      “你说这些,自然是有的。无枫谷后面有一条小河,我小时候经常在那边练剑。”江枫说话的时候,口鼻间都没有哈气升腾,就像一座没有温度的冰雕,被埋在江南腊月的第一场雪中。

      他接着说,“无枫谷多得是大片大片的枫林,其他树有,不多。”

      江云最喜欢坐在枫树下买醉。

      每当无人来寻他麻烦的时候,他就抱一坛枫红酒,在烈烈如火的枫林下,从早喝到晚。

      江枫练完晚课,每日都会去那里捞他,然后抱着一只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的醉猫回一梦堂。

      枫红酒性烈,味苦,为给师父解酒,江枫练了一手泡醒酒茶的好手艺。

      他把当季的新鲜水果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放到紫砂壶中,投入茶叶,然后倒入沸水冲泡,闷煮一盏茶的时间,等茶水温热时,最后加入一勺甜甜的蜂蜜。

      甜茶解苦酒,即使师父那天没有醉,江枫也会照例做好,端到他面前看着他喝下去。

      如此日复一日,大约持续了将近十年之久。

      江枫想起这些,便进入自己的世界,而他不说话,正好方便了叶霜河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偷看。

      江南不似北疆,腊月天里往往寒风千里,滴水成冰,百姓都围着火炕灌烧刀子,这里的冬天,是细细的阴冷徘徊不去,那寒意便像食人蚁一样,逮着机会就要一丝一丝钻进人骨头缝里去,难缠的紧。

      就这一会儿,衣上的雪被体温融化,冷得像没穿衣服似的,叶霜河忍不住缩起来,江枫感官很灵敏,听到动静,转头问他:“冷?”

      他抖了抖身上的薄雪,大言不惭道:“开玩笑呢,哪有修真的还怕天冷。”

      仿佛就是为了和他开玩笑,一阵卷着白沫带着咸腥的海风猎猎过境,吹得他硬是打了一串大大的寒战。

      修士与普通百姓到底不同,修到一定根基便寒暑不侵,不必左一层右一层地裹成个肉粽子,所以一般修真门派的校服一年四季薄厚都差不太多,只有修为低微者才自认无能,加衣保暖。

      叶霜河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意承认自己修为低微,只穿着片抖擞的单衣,这阵子被江南水乡的阴冷蹂/躏地嘴唇脸颊都有点发紫,一直硬/挺着,一双手冻得鸡爪子一样。

      直到刚刚挨着那阵宛如他后娘爱抚的海风,彻底破了功。

      破烂身体,破烂冬雪,破烂海风,还有这破烂的冷意……叶霜河不情愿地想,徒劳无功地紧紧衣衫,心想还真是到哪都逃不了。

      正怨天怨地,周围如跗骨之蛆一样舔/舐他的冷意忽然减弱了,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护住,东海这里的“地头蛇”——海风也被阻挡在其外,一缕都吹不进来了。

      “还冷?”江枫问。

      “不,不了。”叶霜河脸上微红,感叹他江枫哥哥关心人的方式都这么特别——冷?还冷?前后统共说了三个字,却比好多人甜言蜜语千万句都顶用,这要是放到外面去,得有多少姑娘们和他争抢啊!

      其实他想多了,以江枫的不解风情和安静如狗,即使有姑娘垂青也只撑得了一时,并撑不了一世。

      他想起姑娘,就冷不丁想起刘小姐,想起刘小姐,就绕不过那枚累人的魂钩。

      “嗯……我想问问,魂钩是怎么回事?”

      “怎么想起问这个?”

      “就好奇嘛,本来那只妖煞已经自寻死路地和刘小姐魂魄融为一体,你是怎么用魂钩把它给钩出来的?还有——”叶霜河一拍脑门,忽然想起那只妖煞似乎自从进了刘小姐体内就再没出来过,它去哪儿了呢?

      江枫终于舍得拂了拂身上的雪,以讲他小时候怎么把一只老鼠从老鼠洞里掏出来的语气,道:“我以魂钩为媒,用自己的一魂与妖煞锁死,将它引到魂钩之中,再打碎就可以了。”

      “什么?!”叶霜河发出一声怪叫,跪起来摇着他肩膀怒道,“你用自己的一魂做诱饵?!”

      江枫看着他,眼里的流光和初雪一样纯净:“怎么了,魂是我自己的,不可以吗?”

      “你,你——真是胡闹!”叶霜河被他气得说不出别的词儿来,自行分离魂魄,搞不好就是弄得魂飞魄散,这人怎么可以这么随便这么自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感受。

      感觉到他出离的愤怒,江枫先是诧异,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竟会因为自己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心里微暖之后,便觉得多余,抬手拨开叶霜河牢牢箍住他肩膀的手,语气转淡:“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白衣客疼人是几个字,伤人还是几个字。

      叶霜河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美梦,被一句“与你何干”碎得稀里哗啦。

      幼时,他偶然闯入一间无人造访的山洞,石壁上这人留下的影像撞进眼里,让他再也看不清世上种种环肥燕瘦,沈腰潘鬓。

      说是一见钟情?可以。

      说是日久生情?也可以。

      太过漫长的痴心妄想,总会让人心生魔障。

      叶霜河呆呆地跪着,用目光做画笔,描绘着江枫曾经和现在的样子。

      房顶上瓦片的残破边角硌得他膝盖生疼,但他浑然未觉,半晌才去碰碰对方的衣袖,哑声道:“江枫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啊。江枫奇怪,他只不过就事论事,说说自己的观点罢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脆弱……

      他不认可地摇摇头,却正好对上叶霜河明显受伤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这才知道,是话说重了。

      见他不语,叶霜河又道:“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受伤。”

      江枫:“……”

      被个修为差他十万八千里的孩子担心,江枫多少会不适应,抬手覆了覆对方抓着他衣袖的手背,莞尔道:“放心吧,我有分寸,魂钩杀不死我的。”

      手上忽然传来一阵慑人的寒意,叶霜河冻得一哆嗦,却又舍不得把手抽回来。

      江枫看到了,有些尴尬地拿开手,解释道:“我自小体凉,修炼的法门也脱不开冰寒二字,刚刚下山来还不习惯时时收敛气息,你别见怪。”他想起中午在集市上一个眼神把“凶神张”吓得刀背剁了脚脖子,不禁脸上发烫。

      可是,都已经解释地很清楚了,叶霜河还是呆头鹅一样盯着他,那眼神,跟没见过人似的,搞得江枫极不自在,便生硬地转过脸去,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叶霜河,你不是不稀得去偷去抢么,怎么就稀得出老千骗钱?”

      叶霜河:“啊?”江枫跳话题的速度太快,刚刚还柔情蜜意,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扯起白天在孔方斋自己敲诈单白的旧账?

      在认识到他自认为出的神不知鬼不觉的老千已经被人识破后,叶霜河也不狡辩,讪讪笑两下,坦白从宽:“江枫哥哥好厉害,居然看穿了我的小动作。”

      江枫更实诚:“我全程都没有看你。”

      “……”叶霜河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虽然算不得玉树临风,但也,但也是病娇可爱吧,他总不会一直盯着单白那糙脸大汉!

      不会不会,他不会是这种审美,叶霜河自我安慰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你没有看我你在看谁?”

      江枫道:“谁也没看,听出来的。”

      听……出来的?叶霜河汗颜,他故意将最后一枚骰子的翻落时机选在众人的叹息和单白落骰盅的瞬间,居然还是被江枫给听出来了?

      哎,果然是自己这些年耽溺好吃懒做外加气师兄师姐,疏于练功了。

      叶霜河一向觉得老天第一他第二,难得自我反省一次,千载难逢。

      江枫见他满脸悔意,神情低落,想必是觉得出老千不该,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想要教育小辈的责任感,便道:“这些不义之财,取来也用不安心,还是道个歉,还回去吧。”

      “不义之财也不能叫那帮狗——”叶霜河差点又脱口而出狗儿子,想起来身边坐着的是谁时,惊出一身冷汗,而后以他认为十分委婉的措辞道,“江枫哥哥,天乾宗的人也不是多有理的,仗着手里有钱泡出来的破铜……法宝,到哪都抢人先机,夺人功劳,什么妖丹妖骨、委托酬劳全教他们拿了去!还不停地整什么招贤纳士,只要肯去就给配顶级收妖法宝。”

      他说到这,真的非常想啐狗儿子一口,但瞄了瞄江枫欺霜赛雪的脸色,悻悻道:“说是顶级法宝,其实也就收些七八百年的小妖精,吓唬谁。”

      七八百年的小妖精?江枫眉梢动了动,三年前第一次下山,在大瀑布底下,困住他的妖就是只八百年的土龙,叶霜河连“王八”没什么诀窍的一掌都接不住,尚敢如此托大,真是有趣。

      “你不服天乾宗夺人战果,就做到让他们夺无可夺的境界,弄虚作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话但凡换个人说,叶霜河能甩他一百二十个大白眼,然后告诉他老子要是不坑不蒙不拐不骗,坟头草早就三丈高了,然而……

      “是……我以后再也不出老千了。”叶霜河低着头,痛苦道,“骗来的钱我明天,明天就还给单白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叶是见妻怂的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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