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插曲三:金茶花 ...

  •   不是所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愿意接受,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的。
      因为弟弟这种生物,不仅仅意味着麻烦,还意味着‘自己’这个个体,不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看吧,两个人还是有相似的地方的。”
      “啊,是呀。毕竟,是兄弟嘛。”
      人们这样说着,却不自觉地给作为‘兄长’的人,增加了一个一辈子都甩不掉的‘包袱’。

      兄长要作为弟弟的榜样。
      兄长要照顾着弟弟。
      兄长要谦让弟弟。

      传统的观念一直都是这样的。
      却没有人问过,作为突然间就变成了‘兄长’的那个人,他是否愿意去接受这样的一个‘沉重’的责任。

      髭切是源氏的重宝。

      “初满仲以为镇护之任,非有利剑,不足以示威。数鸠冶工,多作刀剑。皆不惬其意。闻筑前有良工,因召而使作,亦不如意。工忧之,祈神七日,精鍊六十馀日,乃得二刀。满仲大悦,试斩死囚。其馀势一截其须,一断其膝,名曰须切膝丸。源氏世传宝之。”
      他们的诞生是如此的传奇,以至于在江户时代所编纂的日本国通史《大日本史》中,都特意留有源氏的这一对儿宝刀的名字。

      髭切就是源氏的将军源满仲花费重金、请求当时最有名的刀匠打造的一对希望能够‘守护源氏’的宝刀之一。
      他也是最早被打造出来的那柄隶属于源氏的太刀。

      在那个妖怪与阴阳师盛行的平安时代,在髭切被打造的时候,就被注入了源氏一族的祈愿与气运。
      于是,还未等到一般付丧神‘形成’的百年之期,他在被打造之初,便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意识’。
      又因为在试刀时连罪人胡子都斩下来的小轶事,被命名为‘髭切’。

      同为守护源氏的太刀,作为已经产生出自己意识的髭切,最初会经常去源氏的家族神社去探望自己的‘双生刀’。

      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会不会也是和我一样,有着浅金色的头发,对将要对战的敌人跃跃欲试呢?

      只是,不管髭切是怎样急切地期待,那柄在试斩时得名‘膝丸’的太刀,却始终没有诞生和他一样的存在。

      一个月。
      半年。
      一年。
      十年。

      他的双生刀,依然没有诞生刀剑付丧神。

      髭切不禁有些失望。
      才刚刚诞生十年的他,并不清楚其他的刀剑付丧神是如何诞生的。
      在髭切的意识里,那些付丧神都应该和他一样,从被锻造的那一刻起,就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
      而很明显,他的双生刀并没有这样的‘资质’。

      即使在妖魔鬼怪横行的平安时代,也不是所有的事物都会诞生属于自己的‘灵’的。
      成为‘兄长’的新鲜感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被消磨,髭切原本以为,他的那柄‘双生’太刀不会拥有自己的意识了。于是,他把心思与精力更多地花费在了源氏一族上。

      也许因为髭切作为守护之刃、对于源氏气运有所加持的缘故,打造他的源满仲在安和二年的‘安和之变’中立有军功,后又逐渐升职,最终官至镇守府将军。源氏的实力也日渐壮大。

      在源氏逐渐昌盛的这几十年里,髭切的心境也有所变化。
      伴随在源满仲身边的他,见到过太多阴私的事情。兄弟隔阂,口蜜腹剑。有时,暗中的阴谋,甚至要比真实的战场还要残酷。

      本来就没有人引导的他,在旁观过很多这种‘贵族间争权夺势、被亲密之人背叛算计’的事情之后,心中不由觉得:他的双生刀没有诞生刀剑付丧神,其实也不错。
      因为,髭切自认为自己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半身’在背后背叛与算计自己的。

      “啊啊,兄长大人,欢迎回来!”很突兀地,在一次征战过后,有一个看起来很眼生的青年站在源家的门口,左顾右盼,看到他之后眼睛突然亮起,然后开心地向他跑过来。
      “你是……膝丸?”虽然之前没见过这个青年,但是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亲近这个人的情绪,让髭切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我!是我!兄长。”那个青年表现得更加热切了,他跑到髭切的面前,自来熟地给髭切一个拥抱,“欢迎回家,兄长!一路上辛苦了!以后,我会跟随在您的身边,与您同进同退,共同迎敌的!”

      啊,那孩子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啊,髭切不禁在心中感叹。
      他用一种敬佩与仰慕的目光看着自己,和自己一样的浅金色头发,和自己一样的茶金色眼瞳。

      本来已经淡下去的情感,却在见到这个孩子和自己相似的装扮时,像是突然又被重新点燃。

      大概是因为髭切盯了膝丸太长时间,膝丸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兄长大人,我有哪里长得比较奇怪吗?”纵使打扮得比较相似,两个人细看起来还是不同的。在膝丸的嘴一张一合间,能让人看到他尖尖的小虎牙。
      “不……”髭切不禁微笑着摸了摸膝丸的头发,“只是没想到,你会与我如此相似罢了。”
      “因为是兄长大人呐!”那个孩子眼中又出现了小星星,他兴奋地说,“我化形时就想着,要是能与兄长大人长得一样就好了。”

      “好,好——”髭切把手臂搭在膝丸的肩上,裹挟着他,让他与自己一起转身,“我知道啦,膝丸。来,我们一起回家吧~”
      原来,有个弟弟的感觉,其实也不坏。

      有这样的一个可以称之为‘半身’的人陪在身边,好像所有度过的时光都变得和过往有所不同。
      在斩杀敌人时,那个孩子会默契地帮他补刀;在出门行路时,那个孩子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分享给他,却丝毫不显得聒噪;即使是在被供奉在神社里的、漫长而又无聊的时光中,那个孩子也像是有无穷的精力,总是‘兄长大人’‘兄长大人’地叫个没完,眼里满满都是对他的敬爱。

      所以,本来有些冷淡的髭切不由自主地便会对那个孩子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

      髭切是源氏的爱刀。
      但却从来不是源赖光的。

      属于源赖光的那把,名为鬼切。

      被人强行夺取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你会恨那个人吗?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你必须效忠的对象呢?

      如果,你连名为‘恨’的这种情绪,也一并被夺走了呢?

      锻造出髭切与膝丸的源氏家主,源满仲,在登上将军之位后,一生的夙愿已经达成。
      他仿若看透世事,又感叹于自己的一生为了这一夙愿做过太多恶事,于是在永延元年,在延历寺剃发出家。渴望由此积累福报,弥补自己曾犯下的那些杀生的罪过。
      源氏的家主之位,由源满仲传给了他的儿子,那个会一些阴阳诡道的男人——源赖光。

      在源赖光还是源家少主的时候,髭切就不喜欢他。
      诚然,那个男人有着足以发扬源家的野心。但在他的眼里,却也满含着‘为达到目的可以摒弃所有原则’的阴霾。

      作为刀剑付丧神,髭切从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起,就厌恶他身上不怀好意的气息。
      他更是冷淡地拒绝了源赖光向他提出的‘暗杀源满仲’的提议。即使,按照源赖光的话说:“一个能看到你的主人,自然是比一个已经迟暮的老头子懂得如何可以更好地使用你。”

      “十分抱歉,但我只忠于源家的家主。”髭切的脚步连停都没停,就与那个企图教唆他‘叛主’的男人擦肩而过。
      可是他却忽视了源赖光被他拒绝后,那变得阴暗的眼瞳。

      髭切生来便是守护源氏的刀剑。
      所以他注定无法违抗源家家主的命令。

      “既然你这样不知趣的话,那么,我也只好将这把刀,换一个更听话的‘灵’了。”为了讨伐大江山的鬼王,那个不择手段的男人诱骗了大江山里的一只鬼,把他强行封印在了属于髭切的本体里。
      于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则’,那只鬼便代替了‘髭切’这个刀剑付丧神的存在,成为了‘髭切’那把太刀的‘灵’。

      在那一段日子里,名为‘髭切’的刀剑付丧神就如同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被人抹去了存在于此世的一切。
      名字被‘冒牌货’占据,记忆与情感因‘不存在’而模糊。
      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既然法则所认定的‘髭切’是那只被封印在太刀里的鬼。
      那么,‘我’又是谁?

      ——不应该存在的、多余的东西。

      在徘徊于虚无,连‘存在’本身都快被自己遗忘的时候,髭切好像听到有一个人,在向他求助。
      “救救我,请救救我。”那个声音说。

      “可是你是谁?你在哪儿?”他问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却又不说话了。
      四周一片寂静。

      反反复复,那个声音其实出现过不止一次。
      但是髭切却一次也没有寻到过那个向他求助的人。

      在他快要湮灭于此世、视线中只剩下模糊的色块的时候,髭切突然明白了。

      哦,原来。
      那个向他求助的声音。
      是他自己啊。

      “兄长!!!”
      对于虚无来讲,时间也好,空间也罢,都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那个有着浅金色头发的青年满脸焦急地找到他时,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呢?

      嘛,不重要了啊。
      反正只要记住,是那个青年找到他了就好。

      “兄长大人!”那个青年有着一对儿尖尖的小虎牙,眼瞳是明亮的金色。
      虽然髭切已经不记得眼前的人是谁,但是看到那个青年泛红的眼眶时,他却情不自禁地回答了一声‘嗯’。

      没想到,在听到髭切的安抚性地回应时,那个青年却反而一下子哭了出来。
      “兄长大人,”他抱住髭切,不顾形象地把鼻涕和眼泪蹭到髭切的衣服上,“您到底是去哪儿了啊?”那个青年边哭边说,“您不知道,我找您找了多久!”

      那孩子原来是爱哭的性格吗?
      髭切迷迷糊糊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没事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把面前的那个青年搂在怀里,“没事了。”他摸了摸那个青年和他一样的、浅金色的头发,“我不是还在这里吗?”

      可是那个青年却还在哭着,甚至哭到微微有些打嗝。“那家伙是谁啊!那个叫鬼切的!”他的语气充满了不满,“您的刀刃怎么会听从那个黑头发的家伙的指挥?”
      “我的……刀?”髭切歪歪头,有些疑惑。
      “就是您诞生的那柄太刀啊!”那个青年听到髭切的话,还以为髭切在他哭的时候居然有心情与他调笑,于是生气地抬头,气鼓鼓地说。
      但当他看到髭切脸上不似伪装的困惑表情时,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成了恐慌。

      “兄长……”他一把抓住了髭切的手臂,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把髭切的衣服抓得皱皱巴巴。“您……”
      “嗯?”髭切还在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有的刀、又是哪把刀,于是只是含糊地回应了一句。

      “您……您这是失忆了吗?所以,才这么久都没回家?”那个青年紧张地问。“您、您还记得源氏吗?还记得我吗?您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虽然髭切对他说的这些都不记得了,但是看见这个青年难过的表情,髭切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他实话好了。
      既然这个青年称呼他为‘兄长’,那么,这样叫那孩子总没错的吧——“弟……弟?”髭切慢慢地对这个青年说出这两个字。

      在说出这个称谓时,髭切的脑海里突然有一个画面一闪而过:眼前的这个青年在他斩杀了一个类似妖物的东西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脸都是对他的仰慕与憧憬。
      髭切突然觉得这个弟弟的名字应该要更可爱一些,所以他马上又在‘弟弟’这个称谓后补充道:“……丸?”

      “唔!”在髭切刚刚叫出‘弟弟丸’这个称谓时,他一下子又被对面的那个青年狠狠地抱住。

      那个青年又哭了。
      他一边紧紧地抱着髭切,一边对髭切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兄长大人!您失忆了也没事,只要我还记得就好。不管您在哪儿,我都一定会找到您。我会带您回家的。”他这样承诺着。
      髭切有些茫然地感受着‘弟弟丸’激动的情绪。半晌,他把手伸到那个孩子的背后,轻轻地拍了拍,然后回答他说:“好。”

      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有着浅金色短发和小虎牙的青年固执地握着他的手,一边拉着他向前走,一边对他不停地唠叨着:“兄长大人!下次您再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您看,这次没有我跟着,您居然重伤得都失忆了,还被一个‘假货’趁虚而入。哼,还好我找到了您。”他的脚步轻快,“我们这就回家!听说这一届的家主会一些阴阳术?还能看到我们的存在?那就让他用灵力好好给您检查一下,然后,我们一起,把那个‘冒名顶替’的家伙赶出源家!”

      髭切愣愣地任凭那个青年拉着他的手,随着他的步伐一起走着。
      源家……是什么?那个家主……又是谁?为什么他不但没有喜悦,反而感觉到浅浅的愤怒与厌恶?

      不过,髭切也没有打断那个青年的话。
      那孩子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那就别让他担心了。
      或许……也许自己内心的感受,是错觉呢?

      那个青年的手很暖,一直暖到了髭切的心里。

      “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在见到那位源氏的家主的第一眼,髭切就向前一步,挡在了‘弟弟丸’的身前。

      危险。
      心中的警示已经到达了一个可以爆炸的级别。
      眼前的这个人,绝非善类。

      “哎呀呀,是蜘蛛切带你回来的?”那位源氏的家主虽然笑着,但是那笑意却一点也没到达眼底。
      “你——”髭切皱着眉看着那个男人。他用手臂拦住想要走向那个男人的‘蜘蛛切’,把他按回自己身后。
      “兄长大人?”那孩子还不明所以。

      “你是怎么在被剥夺了‘存在’的情况下,还能保有自己的意识的呢?”那位源氏的家主的笑容越来越黑暗与邪恶,他略有兴致地看着髭切,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您?您已经认识兄长了?!兄长大人难道不是受伤了吗?!”
      可是源赖光与髭切谁都没有理会膝丸的话。
      他们两个人,一个闲庭信步般地向前走着,另一个如临大敌,谨慎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虽然我也挺想研究一下你的。不过很可惜,鬼切就要回来了。”源家的现任家主源赖光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遗憾。“为了我的大业,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他从袖子中拿出阴阳师的符咒,向髭切抛去。

      “蜘蛛切!跑!”髭切的手里早已没有了他本体的那柄太刀。但在看到那个咒符向自己抛来时,他第一反应不是自救,而是去提醒那个爱哭的‘弟弟丸’。

      那枚符咒还在半空中时就被利刃划开。
      髭切回头,惊讶地看见了已经拔出自己腰侧本体刀的膝丸。

      “居然选择对自己的主人拔刀吗?蜘蛛切?”源赖光嗤笑了一声,有些讽刺地看着膝丸。“妖魔就是妖魔,即使是为了守护源家而诞生的付丧神也一样。所以,我才得用‘链子’拴着你们呐。”

      “兄长大人!!”膝丸跳到髭切的身侧,左手拉住他的手,右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本体刀。他有些紧张地盯着源赖光。
      因为选择与自己的‘主人’对立,膝丸的掌心里全都是汗水。
      不过,即使如此,在源赖光与髭切对立的瞬间,膝丸就已经做好了抉择。

      他会和兄长大人在一起。
      因为是一起诞生的。所以,即使被毁灭,也要一起被摧毁。

      就在膝丸与源赖光对峙的时候,髭切却突然转身,拉着膝丸向源氏的族外跑去。

      他们是为了守护源氏而诞生的刀剑付丧神。
      这种关系,既是他们的束缚,但同样也是一种对他们的保护。

      虽然,髭切与膝丸无法违背源家家主的意志。但他们要比其他的刀剑付丧神要自由许多。
      只要是源氏存在的地方,这两位刀剑付丧神都可以自由前往。

      于是,髭切拉着膝丸顺着源博雅的踪迹,跑到了平安京里最负盛名的那位阴阳师的阴阳寮里。

      在与源博雅交谈后,髭切与膝丸暂时留在了安倍晴明的阴阳寮。
      或许是因为源赖光惧怕安倍晴明,或许因为他忌惮身为皇室后裔的表弟源博雅,所以最终他并没有找来。
      他们安全了。

      在松了一口气后,髭切不由得转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丸’。

      当名字被他人占有,身份被他人代替,他还依旧能保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意识’,大概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青年对他的‘牵挂’吧。
      那份‘牵挂’与‘思念’紧紧地连结着‘他’与‘此世’,就连当他的【存在】被人人为地抹去,也不曾断开——所以,即使过了这么久,名为‘髭切’的刀剑付丧神却依然没被【虚无】所吞噬。

      “兄长大人——”‘弟弟丸’也在看他。

      那个和他有着相似面容的青年眼圈又红了,“是我没有用呢,兄长大人。”那孩子吸了吸自己的鼻子,“我根本就没发觉到兄长大人原来是被这一代的家主给谋害了。我还以为兄长您只是在外战斗时受了伤。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弟弟。”他沮丧地说。
      “没有啊,你做得很好。”髭切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伸手揉了揉‘弟弟丸’柔软的浅金色短发。“这次可是多亏你了呢。”

      那个青年在听到髭切的话之后,金色的眼睛又开心地亮起,就像两盏被点亮的小灯笼。

      髭切回味着心中因为看到这个青年的喜悦的情绪,而升腾起的、名为‘幸福’的心情,第一次产生出了一种想法——即使忘了自己,也绝对不能忘了‘弟弟’。

      髭切啊,其实并不是生来就会做哥哥的,更不是生来就愿意成为一个‘兄长’的。
      但是为了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
      他一定一定会做一个好哥哥。

      因为他认可了这个孩子。

      并不是因为同时诞生、或因为诞生于同一个刀匠。
      而是只是因为,髭切已经认定了,属于这个孩子的那颗心。

      “你的‘名’被其他的人占据了。”那个据说是白狐之子的阴阳师表情凝重。“这是一种很黑暗的阴阳术。因为付丧神的存在便是器物生‘灵’。诞生你的那个器物,就相当于我们人类的躯体,是你们存在于此世的根基。而那个人用另外‘灵’替换掉了你,偏偏还骗过了法则。所以现在,对于法则而言,你才是那个‘多余者’。除非那个替换了你的‘灵’重新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否则——”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轻声说出口,“你会消散。你的‘存在’会完完全全地被那个‘灵’所代替。那个‘灵’也会完全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从记忆到自我认同,完完全全地变成‘你’。”

      “哦,原来是这样的啊。”髭切还是十分地镇定,但是在他身旁的膝丸已经跳了起来。

      “不可以!绝对不行!”膝丸紧紧地握着髭切的胳膊,仿佛他一松手,这个兄长就会消失。“晴明大人,请您救救我的兄长!我——”他扭头,有些不舍地看了髭切一眼,尖尖的小虎牙咬破了嘴唇。“如果没有办法的话,就请您再重新施展一遍那个阴阳术,请把我的‘名’交给兄长。”
      他再次看向安倍晴明。金色的眼瞳之中,只剩下坚定。

      “呀?!”髭切有些惊讶。
      即使他从膝丸的一举一动中能猜测出,他们之前的关系应该很好。但是髭切也从来没想过,那个孩子居然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晴明大人!”膝丸看到安倍晴明并没马上答应,于是显得更加激动,“如果您能答应我这个请求的话,我什么都愿意为——”他还没说完,就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突然贴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膝丸在一阵眩晕的困意中转过头,看到轻轻地把一张符纸按在他后颈处、对他微笑的髭切。
      “兄长?”膝丸有些迷茫地轻喃,但是眼皮却越发沉重。
      “乖——弟弟丸。”髭切托住了膝丸的身子,慢慢让他靠着自己倒下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来和晴明公谈。”他语气轻柔地说:“没事的,放心。”

      膝丸还想从睡意中挣扎一下,不过,那符纸的‘咒’实在是太过强势,加上兄长的怀抱实在是太令人安心。
      于是,他抵抗不住自己的生物本能,渐渐倒在髭切的怀里,沉沉睡去。

      髭切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微微用力,把依靠在自己怀里陷入沉睡的膝丸抱起。
      “晴明公,”他看向安倍晴明,“我们能否先去一下客房?这孩子这段时间找我找得太累了。我想让他先休息一下。”

      “请随我来。”安倍晴明了然地微微一笑,然后领着髭切走向一个厢房。

      “顺便问一下,”在走向那个厢房的过程中,晴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问出了口,“您的那张符箓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让弟弟丸睡着的那张吗?”髭切一边抱着睡在他怀里的膝丸,一边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回答:“是我从源博雅的书桌上拿的啊。就算是我向源家收取的一点供品吧。”
      “……您还真是……”安倍晴明笑着摇了摇头。他总算是知道博雅想让他帮忙占卜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天运气特别好,就是丢了几个符咒,担心会不会被小孩子拿去玩,使他们遇到危险’——是怎么一回事了。

      到了厢房中,髭切轻轻地把膝丸放到了榻榻米上,替他盖好被子。
      “本来我对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留恋的。”他把膝丸微长的头发轻轻地掖到了耳后,然后摸了摸膝丸的脸颊。“因为,我本身就是因为源氏才诞生的。在诞生之后,也一直接受着源氏的供奉。所以,如果源氏准备收回我的性命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好疑虑的。”
      “但是现在,”髭切把膝丸的手也放到被子里。然后,他站起身,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安倍晴明,露出了一个微笑,“我突然想和这孩子一起活下去了呢。”

      “因为,‘弟弟丸’实在是个小笨蛋呐。如果没有兄长护着的话,怕不是会经常被人欺负。
      “所以,作为他的兄长,我必须时时刻刻待在他的身边,守护着他。这样才能觉得稍微放心呢。”

      “晴明公,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继续存在下去吗?
      “至于代价嘛——”髭切歪歪头,看了眼安睡在榻榻米上的膝丸,然后又转向安倍晴明,微笑着眨眨眼睛,“就不要让那个笨蛋弟弟知道好了。”

      “代价倒是不至于。”安倍晴明也微笑着回复,“只是一个请求罢了。我有一个来自未来的弟子,被博雅认为妹妹,所以,大概也算是源氏的成员了吧。请您在未来再次遇见她时,稍微照顾一下她。”
      “好。我答应了。”

      “兄长……”暖暖的阳光打在膝丸的脸上,夏日的蝉鸣是最好的催眠曲。
      膝丸觉得这一觉自己睡得特别舒服。有一道安心的气息一直包裹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松、再放松。

      但是……兄长不是被坏人下咒了吗?
      膝丸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惊醒,从榻榻米上坐起。
      “兄长?!”他焦急地左顾右盼着。

      “哟,弟弟丸。在这里哦。”穿着狩衣便装的髭切站在和室的纸门边,手中把玩着一把蝙蝠扇。
      “兄长大人!”膝丸从榻榻米上起身,三步两步跑到髭切的身边,“您没事吧?”

      由于心急,膝丸顾不得礼仪,直接上手,开始扒开髭切套在身上的白色单衣。他想要亲自查看,髭切身上是否有伤势。
      髭切按住了他的手,反而伸手揉了揉膝丸的头发,“没事啊,”他微笑道,“多亏了弟弟丸呢。”看到膝丸不太相信的眼神,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不是一对太刀嘛,本来就会有比较深的羁绊。晴明公把我们之间的联系又加重了几分。使得只要我们中有一个人存在,另一个人也会一起存在。”
      “那太好了!”膝丸终于露出了笑脸。
      “不过……”髭切用食指点着下巴,有些疑惑地问:“这样和被源氏家主所驱逐的‘我’一起跑了出来,弟弟丸不会害怕同我一样,被家主驱逐吗?”
      “我不承认他,”膝丸赌气地回答,“既然他否认你的话,我也不承认那样的人是我的主人。”他看向髭切,正色道:“兄长大人,我是膝丸。您可以叫我这个名字。至于蜘蛛切什么的,那家伙给我起的名字,我才不要!”

      啊啦,弟弟的名字叫膝丸。
      要记住他。

      那个名字是人类身体的一个部分呢。
      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唔……髭切想了想,大概这样就能记住了吧。

      后来,来自大江山的茨木童子、酒吞童子与安倍晴明相识。
      因为髭切曾在渡边纲的手上斩过茨木的手臂。晴明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修罗场的情况,于是请求髭切与膝丸住到了源博雅的府邸上。

      再后来,源赖光与鬼切几乎是同归于尽。
      髭切又重新被法则所承认,回归到他的本体刀里。

      只不过,毕竟曾经被人剥离,髭切有时会遗忘一些事情。
      这大概就是源赖光那个阴阳术的后遗症。

      时光流转,世事变迁。
      故人远去,山河移形。
      源氏的家主换了一代又一代,却再也没有过学会使用阴阳术的人。
      这大概是对源赖光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的惩罚吧。

      源氏的守护刀剑一直都只有两柄。
      是那两柄太刀——髭切与膝丸。

      当时光逐渐逝去,当这两柄太刀的传承与源氏的历史几乎同样长久的时候,人们就神化了这两柄太刀。
      源氏家族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规矩:在源氏家主出行的时候,必须随身携带源氏的宝刀。

      于是,当这一代的源氏家主悬而未决时,髭切和膝丸就被分别配给了作为两位源氏家主的候选人——源赖朝与源义经。
      正巧,髭切被配给了哥哥源赖朝,而膝丸则是跟随着弟弟源义经。

      有一天,髭切坐在源氏门口的大门上,等待与源义经一起出战的膝丸时,突然看到了一个浅绿头发的青年,向他跑来。
      “兄长大人——”那个浅绿色头发的青年这样喊着,声音里却带着哭腔。

      “咦?弟弟丸?”髭切从高处跳下来。
      他愣了一下,才把那个之前分别时还是浅金色头发的弟弟和面前的人对应起来。“啊呀?你这次出征,竟然是去染头发了吗?”

      “头发——”那个青年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头发变色了啊。都怪那个源义经。喊我‘薄绿’什么的。这样一来,就与兄长不再相像了啊。”
      物似主人形。付丧神的外表,也会由于本体或是‘名’的变化而改变。

      “没关系的,”髭切走上前去,把那个哭得眼眶都肿起来了的青年搂到怀里,他轻柔地说:“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

      髭切的笑容十分的柔软。
      那是,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会展露出的,充满温柔与包容的的笑意。

      源氏呐,一直都是一个残酷的家庭。
      就像一席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爬满虱子的袍子。
      背地的肮藏与鲜血从来不曾停止。

      源氏与平氏,其实都是从天皇的血脉中分化出来的家族。
      本来应该是互帮互助的存在。
      却在平安时代末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从保元之乱始,到平清盛任太政大臣、平氏的权势达到顶峰,再到文治元年源氏的源赖朝覆灭平家。
      这期间,不过短短二十九年罢了。

      元历二年,1185年,三月。
      膝丸跟随着源义经,攻陷了平氏的屋岛本阵。而髭切则是跟着同为兄长的源赖朝,参与了坛浦的源平决战,彻底消灭了平氏。

      在决战胜利的那一天,平家的武士几乎全部战死,妇孺全部跳海自尽。甚至,留有平氏血脉的安德天皇也被二位之尼抱着跳海。
      平氏的传承,至此,完全覆灭。

      髭切看着那个与他敌对了百余年的、守护平家的刀剑付丧神最终决定与平氏的族人一同坠海、为平氏一族殉葬之时,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强烈的悲哀。

      没有一个家族是可以永远长盛不衰。
      平氏曾是一个多么显赫的存在,如今却依旧消失于时光之中。被其他家族所吞噬。
      那么,源氏呢?

      如果有一天,源氏要是消亡了的话,作为守护源氏而存在的刀剑付丧神,他又该何去何从?
      髭切看着在源平决战场的另一端、冲他兴奋地挥着手的膝丸,悄悄地把这些忧虑压在心底。

      他是可以像那个守护平氏的刀剑付丧神一样,在源氏覆灭之时,与源氏共同被埋葬在时光之中。
      因为其实除了膝丸,他本来就对这个世界说不上有太多的留恋。
      可是膝丸不行。

      那个孩子是如此地热爱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美好事物都充满着感叹。
      那孩子绝对不能为了源家陪葬。

      从这时起,髭切就在暗暗地思索,准备为他和膝丸留一条退路。

      源平决战之后,当作为兄长的源赖朝最终逼迫源义经在衣川馆自尽的时候,髭切其实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手足相残。这样的事情,其实在源家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但是,膝丸还在源义经的手上。
      在出阵衣川馆之前,源义经曾把膝丸送到箱根的神社里,为胜利祈福。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来,守护源氏的太刀一直都有两柄,也只有那两柄。
      这样的习俗一直流传,以至于源满仲的后代们都以为,源氏的守护之刃必须是两个。

      逼死了自己弟弟的源赖朝不愿再把属于他弟弟的膝丸重新带回源家。
      于是,作为建立了镰仓幕府的首席征夷大将军,源赖朝令人寻找到了打造髭切与膝丸的刀匠的后裔,命其模仿那柄属于他的髭切,重新打造一柄守护源氏的太刀。

      新锻出来的守护源氏之刃,名叫‘小乌’。
      除了比髭切的刀身长了二分,其他与髭切的本体几乎完全相同。

      髭切讽刺地想,这柄刀,不会是那柄为了平氏而殉葬的刀剑付丧神的转世吧?
      看,连名字都起得那么像。
      也不怕平氏的鬼魂来向你们复仇。

      髭切十分厌恶那柄新刃。
      诚然,那柄‘小乌’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是——
      你,凭什么?

      髭切的金色瞳孔竖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摆在他身侧的那柄新刃。
      虽然看起来很像人类,但本质上,身为刀剑付丧神的他,是‘妖魔’啊。

      凭什么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就可以代替我的弟弟?
      凭什么你可以享用属于我弟弟的供奉?而我的弟弟只能被人抛弃在阴冷的神社里?被人遗忘?

      某一天晚上,源氏的族人再一次把他和那柄名为‘小乌’的太刀摆放在一起,并对他们祈祷:“源氏的守护双刃呐,请庇护我们源家长久的兴隆吧。”
      髭切忍无可忍,在夜深的时候,斩断了那柄还未诞生出刀剑付丧神的太刀。

      我的弟弟只有那个孩子。
      如果你是为了取代他而诞生的话。
      那就请别怪我。
      我只会选择他。

      要么我们两个一起受人朝拜,要么我们一起被人遗忘。
      我绝对不可能抛下我的弟弟,随随便便地就接受另外一个想要取代他的存在。
      即使你是完完全全仿照我而诞生的。
      即使你比起他来说,要与我更加相似。

      但是。
      对不起。

      果然,在他斩断了那柄名为‘小乌’的太刀之后,源氏的族人无奈地只好把遗留在箱根神社的膝丸重新迎回家。
      他们给髭切起了个新的名字,叫‘友切’。
      髭切一边微笑着安抚终于重新相见、抱住他不肯松手的膝丸,一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那柄被他斩断的太刀若是有灵的话,比起‘友切’,更不如叫他‘敌切’。
      毕竟他可是从来都没把那柄太刀当做朋友。而那柄太刀也不可能把他当做朋友。
      人类啊,有时就是喜欢做各种假设与猜测,然后自说自话。

      时光又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源’这个姓氏已被其他家族所同化,或者替代。
      源氏后来化为了‘足利’、‘新田’、‘石川’、与‘森’。
      族人也是分布到了的日本的各个地方,不再聚居在一起。

      髭切与膝丸就在与源氏有关的后代之间传承着。
      最后,他们被织田信长的家臣、森兰丸的父亲,河内源氏的后代——森可成,供奉在了那古野城旁著名的热田神宫之中。

      髭切和膝丸也终于见到了那位‘故人’。那个安倍晴明曾托付他们照顾的姬君。

      在那个女孩子问他:为什么只要‘照顾好膝丸’,就可以被他奉为主君时。
      髭切歪了歪头,想了想。
      然后他微笑着,这样回答——

      “姬君呐,有多少人爱护我,是因为我有这“源氏重宝”的名声?
      “但如果,我的这些名头,都没有了呢?

      “如果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如果‘源氏重宝’的名头被放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人们也依旧会这样狂热地追逐所谓的‘源氏重宝’吧。

      “即使,那个‘源氏重宝’,已经不再是我。

      “在那种情况下,
      “那个还记得我,还在不停地寻找着我、不肯放手的人。
      “大概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视的存在了吧。”

      那个姬君最终选择回归到属于‘妖怪’的彼岸。
      髭切与膝丸也与时之政府签订了契约,准备蜕变为与法则同在的神灵。

      在他的无数的分灵降临到各个审神者的本丸的时候,每个作为‘分灵’的髭切都会微笑着,对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主君的人这样说——

      我有个弟弟。

      虽然不记得那孩子叫什么了。唔……可能是叫……肘丸?
      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有一个弟弟。

      那是个很乖、很善良的孩子呢。

      很可爱。
      让作为兄长的我感到十分的幸福。

      如果您想要号令作为‘源氏重宝’的我的话。
      那么主君,请您记得——

      请一定要善待他呀。

      ——FI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