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须弥幻境》澜湖

41、第四十一章

　　无头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华山深处曾囚禁三圣母的石台边，神们试探了几次，对方便如一具失去了生机的石像。
　　华山之上覆盖的浓密云层终于散开，天光撒下照在无头人身上，那具躯时隐时现，围绕他的空间出现了扭曲坍塌的景象，神灵们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常，他们的头脑中产生了一个以眼前之人为中心的空白点，围绕他的一切记忆开始变得混乱，为什么这个无头人会出现眼前，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似乎从未出现。
　　“他是谁？”“没有头，干与戚坠落在不远处，他是刑天。”“魔神刑天为什么出现在华山？”“谁知道呢？孙悟空能出现在华山，为什么刑天不可以？”
　　刑天出现并不重要，是啊，孙悟空都在劈山救母的故事里掺合了一脚，刑天爱来看看热闹又有什么稀奇，反天反天，每隔一段时间都有那么一两个想反天的，天庭的日子不都那样过，他们又怎么会怕刑天呢。
　　这次劈山救母的事才是正经。
　　三圣母一家团聚，众神纷纷称赞刘沉香孝感动天救出了母亲，劈山救母美名必将万世流传。
　　劈山救母……刘沉香接受了那些称赞与祝福，他的脑子还有些乱，似乎是有一把白色的巨斧劈开了华山，有一个少年救出了母亲。
　　“说来似乎没见到陛下和娘娘？”
　　“听说娘娘入轮回了……好像是因为这次处事不公，说要重入凡尘历练。”众神给出了这个结论，但隐隐也觉得逻辑有哪里不对，不过是关押三圣母十余年，在天界看来半月不到，算到人间也不过是个拘留的小案子，王母实在犯不着为了这种小事卸任入轮回。
　　“陛下他似乎得证大道，已经超脱彼世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们看到了陛下飞升彼界的场景。”
　　救出三圣母后，刘沉香和小玉的婚事操办了起来，神界的朋友们送来了贺礼，一切都显得祥和美满。
　　哪吒忽然问：“杨二哥为什么没来？”
　　“华山一役之后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二哥了。”杨婵说，“我想他可能在忙新天条的事吧。”
　　宴席最盛的时刻，杨戬到了，杨婵看清杨戬身后那人时，几乎站立不稳，一旁的刘彦昌扶住了她。
　　“母亲！”
　　众神均感讶异，自然又是一番询问解释，这两天的意料之外似乎比过去数百年都要来的多。
　　“我应该是被一位高人救下了。”瑶姬回忆了一下，但她的回忆从走出常羊山起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那人是怎样救了她，她想不起来了，“他把我藏在了一处结界内数千年，几天前二郎找到了我……”
　　杨戬：“母亲说有一人用头颅为代价让刑天将她藏于常羊山千年。”
　　众神一番感叹，均觉离奇，一家团聚喜上加喜，幸福美满自不必多提，但杨戬却隐隐觉得事情有些怪异，他还记得那个诡异出现的第二个自己，与云巅之上少年向他投来的那个眼神。
　　那场婚宴接近尾声时，杨戬单独叫出刘沉香，杨戬看着少年清澈温良的双眼，“沉香，我问你，那天劈开华山的是你吗？”
　　刘沉香乍一听这个问题时，心里有一阵迷茫，他应该理所当然地回答是，但为什么心底隐隐有种怀疑，但他记忆里劈开华山的身影不是自己又会是谁，可若说是他，如何劈开的又全然没有印象。
　　“舅舅你问的有点奇怪，除了我还有谁会劈开华山救出娘呢？”
　　“杨小圣，来和俺老孙喝一杯，别耽误年轻人的大事，八戒他们还等着闹洞房呢。”
　　杨戬和孙悟空喝酒时问了他一些事，但孙悟空完全不记得有过一句“归一”的天谕，不记得天空曾睁开一只眼睛，无人曾在劈开山后杀上凌霄，没有如来出现的印象，劈山救母的故事里如来根本就没有出现。
　　自他从常羊山带着瑶姬回来，诸神的话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统一口径认为那个无头之人便是刑天，没人再记得那个曾在凌霄与玉帝如来一战的少年，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似乎全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除了杨戬自己。
　　杨戬站在宴席散尽的小院中，鞭炮喜庆的尸体散落满地，杯盘狼藉，屋内的红烛照在窗纸上映出了红艳的囍字，忽然觉得心有一阵刺痛，他似乎不止一次见过这个情景，但他的脑中似乎有一阵火海在烧。
　　他是谁？他是谁！
　　杨戬不知是何时踏云飞向了真君神殿，离开了那个喜乐融融的小院。
　　他独坐神座，陷入沉思，他猜头颅的主人恐怕就是华山他见到的那个无头魔，也是那天云端上看了他一眼的少年，但这个猜想存在的疑点比无头魔是刑天这种推断多得多。
　　若对方将头押在常羊山千年那么说明他不是刑天，但若非刑天，此人也该是个修行数千年大有来头的人物，但他全然不知此人，他们既非故人，他又为何要在华山一役中幻化为沉香一力担下反天之事。
　　再者为什么其他人关于天界斗二圣的少年毫无印象，那个无人能见的『杨戬』是谁？
　　杨戬思索了很久，事件依旧迷雾重重，他一生也可谓经历波澜，但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古怪的局面。竟好像世间唯有他产生了那个少年的幻象，莫非他身在幻境而不自知？
　　神座旁放着的那个头颅，杨戬眉心天眼中光芒大盛，看向那个头颅，他想看清那人的五官，但他办不到，越是努力，那五官竟越模糊，到最后竟连那恬静笑容也再不能看清。
　　杨戬眉心流下鲜血，盘古斧留下的旧伤有复发的迹象，他踉跄着起身，将那颗头捧在怀中，飞向了华山。
　　华山深处曾关押三圣母的石台边，那个无头人仍然直立于此宛如石像，华山的故事结束后他一直站在这里，没有人在意，没人会在意一块石头立在哪。
　　杨戬将那头颅放在了无头人颈间，断口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杨戬抓着那人的肩膀：“你果然不是刑天，你是谁？请你告诉我！”
　　没人回答他的话，头颅的眼睛依旧是紧闭的，头颅随着摇晃从肩头坠落，滚在了一旁，杨戬松开手，那具躯体便倒在了地上。
　　杨戬单膝跪在那躯体旁抱起他，伸手又将那颗头安放在了对方脖子上，数日以来的心力交瘁让他咳出了一口血。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甚至连那人是虚是幻也分不清，但他知道他不能放下对方，这一放下，这世间便再没有人会记得有这么个少年，如一枚无人问津的石子被尘埃淹没，再也无法寻觅痕迹。
　　杨婵在华山深处找到杨戬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杨戬怀抱着那个尸首分离的躯体呆呆地坐在水牢的石台上，眉心天眼的鲜血，滴落在衣襟上与咳出的血渍混在一起。
　　“二哥！”杨婵抓住杨戬的衣袖：“这些天你突然不见，大家都在找你，你受伤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发生了什么？”
　　这些问题，杨戬竟一个也无法回答，杨婵坐在杨戬身旁，轻轻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杨戬看着杨婵手绢上的血，“让你们担心了，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些事想不通。”
　　“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如果二哥出什么事，我……我们……”
　　杨婵说着落下泪来。
　　“别哭，再也不会有人将我们一家分开，我不会有事，只是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帮不了。”杨戬抱起那具躯体，向杨婵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很好。”
　　杨戬将刑天驱骸带回了真君神殿，这成了众仙眼中的一件奇闻。
　　真君神殿有百盏长明灯，杨戬看着那具身躯，神游物外，漫无焦距的视线里，那些明焕摇曳的灯火似乎变作了另一幅景象，也是那样绚烂的灯光里，他似乎吻过一个人少年。
　　他的心脏跳动得像是擂鼓，杨戬猛地摇了摇头，冲入他脑海的那个片段是什么？是幻境吗？杨戬警惕地看着四周，那么是谁给他施加的幻境？他的天眼看不到任何异样，真君神殿还是原来那个真君神殿，所多出的无非是眼前这个“陌生”的来客。
　　杨戬拉开了盖在对方身上的薄衾，并不是以脐为口以乳为目，只是一具普通正常的躯体，这使他更加确信此人不是刑天，从皮肤的质地来看应该很年轻，但这具身体上却有许多的伤疤，浅淡的烧伤与刃伤的痕迹几乎遍布了整个躯体。
　　这应该是个很苦的人，杨戬的手轻轻地放在对方的脸颊旁，今天那笑容似乎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你为什么高兴？我是否中了某种幻术，是有人夺走了我的一段记忆，还是有人强加给了我一段记忆？我似乎应该是认识你。”
　　杨戬的目光投向那个惨不忍睹的胸膛，那里新伤旧伤层层叠叠似乎被强行撕裂了很多次，夹杂在伤疤中有一种特殊形状的伤痕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种伤疤着实眼熟。
　　杨戬死死盯着那处伤疤，觉得眼前有些晕眩——世间只有三尖两刃刀能造成那种伤痕
　　……
　　“二哥，你真的不考虑搬来一块儿住吗？娘还有我、彦昌、沉香、小玉，我们大一家子就像以前一样。”
　　“是啊舅舅，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有时好几年都不见你。”刘沉香指着屋外房梁下挂着的那串风铃，“看，那串风铃上有外婆、爹和娘还有舅舅、我和小玉，我们一家也应该像风铃一样团圆。”
　　杨戬看着风铃，看着刘沉香的手指，眼前的景色似乎变了，那是一串只有两枚玉片的风铃，风吹过，风铃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同样的情景重叠在一起，有个人曾经笑着陪他一起看飞鸟与晚霞。
　　“二哥……”杨婵声音拉回来他的思绪，“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有心事？”
　　杨戬摇头，笑了起来：“天庭还有很多事务不能放手，新天条试运行还有需要完善的细节……等事情一了，我当然会搬来一家人住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二哥，你将刑天的尸骸带回了真君殿，听说你每日……”
　　“是，我有一些疑惑，想在那具躯体上找寻一些线索……”
　　这个略显无聊的话题没再继续下去，听闻东海八太子要和赵姑娘成亲了，几个长辈笑看着刘沉香小玉这对小夫妻咕咕哝哝在送什么礼物之类些细枝末节上争论，不禁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男女间的那些往事。
　　晚饭后杨戬在小院的石桌前煮茶，他看着晚霞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
　　“舅舅，你在看什么？”刘沉香凑到杨戬身边问道，后者身体猛地绷紧，看向刘沉香，看着那双眼，恍惚了一阵才发现茶水早就过了火候。
　　“我想他只是不太习惯。”杨婵面对瑶姬和儿子询问的眼神，解释说：“这几千年，他很不容易，突然的安宁团聚，重担放下悲伤远离，我想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就像创伤短时间内无法愈合，他也需要时间，再加上他一直是那样一个人……”
　　最近越来越多记忆碎片闯进了杨戬的生活，从凡间到天界，似乎在真实的世界里又叠加了一层幻境似的景象，杨戬一开始还能确定那不是他的经历，到了后来他自己也无法确定究竟是眼中幻境景，还是身在幻境中。
　　现在的日子太过美满幸福，甜的仿佛一场梦，三妹说的没错，他不习惯。
　　那些碎片就好像是一双反复出现在他脑海的眼睛，像一对弯弯上扬的嘴角，像一只火热的手，一只砍下的脚，伤痕累累的胸膛，一颗心……但他无法把那些片段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这种记忆的混杂扭曲几乎让他陷入一种疯狂，他猜想自己或许得了某种心理疾病，而这一切都是在接触了那具莫名驱骸之后发生的。
　　不知不觉又来到那具驱骸前，杨戬的手抚摸在对方脖颈的断口，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放下眼前之人，那就像一个谜团组成的漩涡，隐隐有种力量在吸引他靠近。
　　如果他够理智，就应该挥动三尖两刃刀将眼前这个不知何处而来的躯体毁灭，或者抛开他，把他镇入某处人迹灭绝的深渊，然后回归到他与亲人们的幸福生活里，他最初的心愿已经全部实现了，那是他的正轨。
　　但他尝试过，他办不到，他在不舍什么？期待什么？
　　也许是期待着对方睁开眼睛，再看他一眼。
　　那样眷恋安抚的目光，仿佛读懂他全部的心思，就像某种承诺，承诺替他挡下世间所有的苦难。
　　从没有人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我记得那个杨戬和我说，你是来救我的……”杨戬笑了笑，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疯癫之处，什么叫做那个杨戬，他自己不就是杨戬吗？那也许只不过是一个不存在的幻影，那只一段谁也记不清的记忆。也许他真的疯了，但他无暇顾及。
　　“你就是这样救我的？”杨戬觉得胸膛里有一种压抑着的燥热与的疼痛，似乎对方在他的心里放了一把火。
　　一枚雪中碳原本已习惯了孤单和寒冷，被点燃后身遭的冰雪融化蒸发，它便开始畏惧再回到那种浸透骨髓的寒冷。
　　他原应对现在团聚和美的家庭而感到幸福满足，可他似乎走上了人性贪婪的老路，他并不满足于亲情……他的灵魂依旧是孤独的，他爱上了一段也许并不存在的臆想，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
　　杨戬低头吻在了那个不速之客的嘴唇，恐惧让他轻轻颤抖。
　　他害怕一切是自己的幻想
　　更害怕从不曾得到过那样一道目光
　　他们的胸膛紧贴在一起
　　一颗心脏激烈地跳动
　　孤单的声音在另一个空腔得到回响
　　*
　　在一片虚无玄妙的空间，一盏青绿色的莲形灯台静静浮在半空中。
　　力量被从身体中抽离，沉香知道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他的意识飘向了远方似乎陷入了很深的梦境，那些异界中寻觅的光怪陆离、一些从不存在的幻象、所有的过往交替冗杂地出现，但在他梦境里最频繁也是最清晰的是那个曾经存在的世界里他与杨戬，他们间的每一个片段都像是流水中飘过的花瓣，下游是一片虚无的光，那些花瓣般的片段在光中涣散。
　　沉香清楚地知道，逆转时光让那些片段诞生的时空坍塌，那些记忆将在时间彼岸消散。
　　“沉香，来这里……”水流尽头无数片段里的杨戬朝他招手，或笑、或怒、或悲、或喜，眼角、眉梢、鼻梁、薄唇，银甲的、黑衣的、白衣的……□□的，那些或真或幻的杨戬，万种风姿在光芒中闪烁，承载了沉香全部的生命，在记忆的终点化作了光芒本身。
　　沉香踏入水流，试图追寻那些远去的碎片，他也在飘向光的尽头，飘向空洞的孤独。
　　他从不曾后悔，只有些许遗憾，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杨戬幸福美满的新生活，也没来得及告诉杨戬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人很爱他。
　　但或许，这个杨戬的生命里没有他，会更好。
　　无论如何，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完美的结局了不是吗？
　　“沉香，你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像是一团火，很明亮，我想要它。”那个片段里，是独坐在真君神殿的杨戬，没有光亮的神座上只能看见一个孤独的影子。
　　沉香笑着将眼睛送给了他。
　　“你的笑很温暖，嘴角像一只弯弯的小船，我想要它。”一个片段里，从凌霄坠入西海深处的杨戬看着他说。
　　沉香将带笑的嘴唇送给了他。
　　他温暖的手、肩头、乃至每一丝血肉，他都赠予了那些片段里的杨戬。
　　一片片花瓣从那盏青绿色的莲灯上剥离，灯座碎裂，只剩下灯芯处那团刺目的白光。
　　光中逐渐凝结出一个婴孩，杨戬幻化成刘彦昌模样捧起了他，杨戬幻化成小玉、丁香、东海八太子……陪伴着沉香度过了真实幻境里最后的狂欢。
　　那盏吸收了魔焰的宝莲灯经由杨戬之手塑造成了沉香，而沉香最终将这一切返还给他，以他能给的全部的爱意。
　　这场原本被设计的故事在一个叫做方寸山的地方发生了拐点，少年的心在那里打开，绽放成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
　　再到之后沉香用一瓣心脏为『杨戬』塑造肉身，八卦炉中挖心化身成魔，而在那个时空的最后杨戬用自己的心点燃了沉香。
　　至此这个故事便化做了一个圆，方寸之心虽小，却也打开了一条有来有去的通道。
　　虚无空间里那盏凋零的宝莲灯绽放出光芒无限，展现了沉香的一生，上演的是一场小循环，一株因果，只发生在沉香与杨戬间的因果。
　　他们中只要有一人不曾放开另一个，时空规则便默认这株扭曲的因果生根在一处角落。
　　*
　　杨戬的眼里，那颗头颅模糊的面容已逐渐清晰，那是一个少年，阖着双目，神情恬静又温和，他已经不再疑惑惧怕那些层叠在现实里似真似幻的景象，而如果那些是真，他应该唤他一声“沉香”。
　　杨戬闭上眼低头吻上了那个断头的唇，像这些年里发生的许多次那样。
　　“沉香。”
　　再睁开眼时，杨戬看到了一双如火的眸子。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