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禾的早晨》鲑鱼祭司

3、人鱼公主与独木舟

　　又是清晨。

　　阳光用毛茸茸的尾巴将舟禾从空白的梦境中逗弄醒，舟禾揉揉眼睛，胡乱地挠了几下头发后在被窝里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然后扭过脸去看穿衣镜。

　　镜子映出了一张睡意半褪的少女的脸，舟禾冲镜子眨眨眼，镜中少女那双仿佛氤氲着水雾的大眼睛也就跟着眨巴了两下，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刚从鸡窝中滚过。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舟禾用力拽了下自己的脸，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但这起码证实了一件事，这就是她的脸没错。

　　当每天的怪异己经变成一种日常的时候，这种本来的日常反而变得不正常了。

　　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舟禾条件反射一般地想到了那个循环的噩梦，但对于那个梦的内容，舟禾只能记起来两个画面，一个是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另一个，是在一个空白幕布上映出了自己本来的面容。

　　舟禾立刻紧张地向外面望去，窗外的天空泛着晨光独有的灰白色，同样是灰白色的微咸的晨风从半敞的窗子中悠闲地溜达进来，顺手将舟禾过于绷紧的神经拉回了原位。舟禾松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的她又细想了下，也是，貌似没有一次她在梦中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正在做梦的，不然那噩梦还叫什么噩梦呢

　　舟禾摇头，还是决定先出门看看再说，谁料当她想迈开双腿跳下床时，却发现自己的腿好像被谁用强力胶黏合在了一起，怎么分也分不开，舟禾急忙掀开被子，这才看到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异是什么——

　　她的双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鱼尾。

　　人鱼……公主

　　舟禾好奇地甩了甩自己那微微流动着银光的崭新鱼尾，心中莫名其妙地浮起些许期待。

　　人鱼公主……大概是要去拯救王子的吧。

　　她的王子，桐城。

　　舟禾的心跳又开始猛烈地敲击她的胸腔，逼得她不得不用双手用力按住心口，这才感觉脸上的烧灼减弱了几分。

　　还得去救桐城呢，舟禾暗暗提醒自己要尽快从这种不切实际的喜悦抽身，她低头时不经意间看了眼床下，又被不知何时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游池的屋子吓了一跳。

　　真是周到啊。

　　舟禾感慨地甩甩尾巴，以一个漂亮的鱼跃跳下床，小心地绕过晃晃悠悠漂浮在水面上的桌子、椅子和电视机，向家门口缓缓游去。

　　当舟禾推开门，首先迎进她视线的便是一片仿佛没有边际的蓝色。

　　透明轻盈的蓝色天空，深沉厚重的蓝色大海，极目远眺，在遥远的天海相接连的地方，正不断升腾起棉花般的蓝白色云朵，悠悠模糊了那条本来就不太分明的界线。

　　面对着面前波翻浪滚，浩渺无垠的海洋，舟禾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惊叹，而后便鼓起勇气，开始向蔚蓝中央迈进了。

　　舟禾在海面上漂浮着，左右张望，鱼尾不断地拍打着海水。温暖的洋面在鱼尾的不断拍击之下，雀跃起许许多多细小的浪花，灿烂的朝阳用它的七色尾羽覆在它们身上，幻化出了许许多多滴亮丽的彩虹，彩虹们缀在舟禾犹如由碎银熔铸而成的尾巴上，让鱼尾仿佛变成了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

　　但舟禾却没心情欣赏这些，看着看着，她便有点着急了，海面风平浪静，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与桐城相关的蛛丝马迹。

　　人鱼在水下的视力总是比在水上好，舟禾干脆一个猛子扎进海中，继续在水晶状的海面下左顾右盼，试图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舟禾越潜越深，处在深海之中的她逆着水粼粼的日光抬头向海面上望去，忽然瞧见了一块悠悠荡荡的深棕色，舟禾觉得奇怪，待到接近了一点，她才发现那棕色其实是一艘小船的船底。

　　船的行迹无迹可寻，极为悠闲，舟禾猜想，这大概是一只无人的独木舟。

　　待到她浮出水面，靠近船舷，这才发现，原来船内是有人的。独木舟内正睡着一个漂亮的金发少年，穿着一身墨绿色细格骑装，戴着将帽檐压得很低的贝雷帽，遮住了他的表情，没有被帽子遮住的脸颊光洁异常，舟禾很想上前问问他是不是知道桐城的下落，但却不敢打搅他，只是在距离他的船只不远的地方慢慢游动着，等待他自己醒来。

　　结果这一等就过去了好长时间，正午已经过去了，盛气凌人的日照渐趋柔和，无意中流露出的颓势让舟禾愈发地心焦起来，她终于耐不住等待，游到少年的船边，伸手轻轻拍了几下船帮。

　　但最后一声的声响还未落下，少年便伸手将帽檐抬至眉上，张开了眼睛，舟禾看见他那双漆黑得仿佛看不见底的眼珠中满是讥笑，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时，只听那少年懒洋洋地开口道:

　　“我一直等你来叫我呢，呵~真是好慢啊!”

　　听到这话，舟禾不由得又气又恼，但一想到桐城的安危，她便顾不得生气了，只是急切地开口询问道:

　　“请问您见过一个叫桐城的人么”

　　“桐城”少年漂亮得有些诡异的脸上忽然浮光掠影般滑过一丝别有深意的微笑，他歪头盯着舟禾，好久都没答话，等到舟禾被他看得都开始觉得有些耸然时才悠悠道:“那是谁没听说过呢。”

　　果然。

　　舟禾在心里沮丧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应该在这里浪费这么多时间，她仰头看了看西坠的太阳，匆匆向那少年道别后便转身游去。

　　“等下，我还有话没有讲完呢，”少年在她身后懒散地叫住她:“听说海女巫抓住了一个人类作她的奴隶，不知这人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桐城。”

　　海女巫

　　那不是童话中人鱼公主的宿敌么

　　舟禾不免担忧起来，她转身望着坐在船中似笑非笑的少年，焦急地问道:

　　“那你知道海女巫在什么地方么”

　　“我又怎么会知道，”少年欢快地耸了耸肩膀，享受地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海女巫可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呢，我可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那……怎么办……”

　　舟禾失落地喃喃自语道，她隐约有种预感，要是今天她拯救不了桐城，那她大概就就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在这个永无止境的任务中，舟禾还一次都没有失败过，她不知道失败的后果是什么，也情愿永远都不知道。

　　要是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她还是救不出桐城的话——

　　舟禾简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会怎样呢”

　　少年的话截断了她的思路。
　　舟禾吃了一惊，瞪圆眼睛盯住少年好奇的表情。

　　“你要是找不到他，会怎样”

　　“不会的!我不会找不到他!”

　　少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突然变得像一只被人踩住尾巴的猫一般的舟禾，继续问她:

　　“你喜欢他还是和他有仇”

　　喜欢他……

　　舟禾不答话，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将脑袋低了下去。

　　“我明白了，那不如我来帮你找吧，”少年真诚地向舟禾露出一个微笑，漆黑的瞳孔中散逸出来的热情让舟禾无法拒绝:“反正我也无聊,无事可做。”

　　少年说话的同时，双手一直在轻轻抚摸着船舷，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在亲近一件昂贵的瓷器，他耳边的一缕鬓发随着他动作而从贝雷帽中滑脱出来，金色的发稍越过船舷，浸入了海水中。

　　舟禾怔忡地望着那傲慢的金光，余光掠过自己的银鱼尾，不知怎地突然产生了一种相形见绌的心情。

　　少年慢腾腾地划着船，嘴里哼唱着欢快的调子，舟禾贴着他的小船游，尽管心焦，却无论怎样也张不开嘴说出“能不能快一点”这样的话，毕竟刚才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与他同行的人是自己。

　　小舟和暖的温度摩挲着舟禾的手掌，让她的焦躁稍稍平息了几分。这温度很熟悉，恍惚间舟禾有了一种桐城正陪在她身旁的错觉，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与桐城手挽手地躺倒在草坪上沐浴秋日的阳光时，桐城紧握着她的那只手传递给她的温度。

　　但是，倒底是什么时候，她与桐城曾那样惬意地在一起过呢

　　记忆里的她扭头去看桐城，却只看到了一个光晕模糊的侧脸。

　　舟禾感到有点纳闷，她的脑子里好像突然涌起一片诡异的空白，挡住了一些东西，她尽力踮起脚来向那空白里望去，却一无所获，舟禾只得带着疑惑把心思收回来，放在愈加暗沉的天色上。

　　“听说海女巫是个不得了得大美女呢，你那个桐城，不会一看见人家就立即把你忘了吧！”

　　少年大概是划船划得有些腻歪了，将身子倚在船舷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舟禾聊天。

　　然而舟禾仿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沉默。

　　不会的，我的桐城不会那样的。

　　舟禾将身体贴近温暖的船身，海水越来越冷了，冷到让她的心脏都不可遏止地打起寒战来。

　　“你说，要是你和我一直这么找下去，你会忘掉桐城么？”

　　舟禾仰起脸来，看见倚在船舷上的少年正俯身看着她，他那缕悠长的金发扫到了舟禾的脸上。舟禾望着少年，他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心中骤然一紧。

　　“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舟禾努力说服自己把心中的恐慌抛之脑后，她靠近暖得像个小太阳似的独木舟，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哦？”少年将嘴角一抿，忽然笑了，笑容妩媚。他伸手优雅地将那缕头发拢至耳后，垂下目光，掩盖住其中突然冒出的狡黠，舟禾听见少年忽然变得细腻悦耳的嗓音飘进自己的耳朵：“那就看看吧，你记忆里的桐城。”

　　舟禾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摘下他的贝雷帽，让藏在下面的一头浓密的的长发流泻下来，耀眼的金色瀑布霎时间迸射出刺目的光彩，犹如幕帘一般巧妙地遮住了他此时的表情。

　　独木舟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舟禾感到手心一凉，待到她回过神来，船上已是空无一人。

　　夜幕下的大海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所有鲜明的色彩，能照出影子的，仅剩下一弯凄冷的新月与漫天碎玉似的星斗。舟禾的鱼尾静静地拍击着水面，在海浪的低吟和天光寂寂的飘忽中她听见少年戏谑而遥远的声音:

　　“很高兴有你陪我玩了这么长时间，舟禾，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秋君，是个海女巫。”

　　“你是海女巫那桐城在哪儿”

　　舟禾握紧拳头，却没有觉得有多么震惊，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搅得她心神不宁。

　　“现在来回答我的问题吧，”海女巫沈秋君没有回答她，遥远却清晰的声音绕到了舟禾身后，“你试试看，你还能记起你的桐城是什么样子么”

　　舟禾感到脑中忽地涌起了一片莹莹的白雾，她在这越积越多的雾气中寻找着与桐城有关的点滴，她与桐城青梅竹马，又是一对恋人，找到那些并不难，但看着看着，舟禾就开始感到事情不对了。

　　夏天给她买冰淇淋时，桐城穿着白衬杉的背影；

　　骑脚踏车带她去看杏花时，桐城穿着白衬衫的背影；

　　她当恐龙时衔着昏迷的桐城时……他穿着白衬衫的背影。

　　只有背影。

　　舟禾感到身边黑色的海水正在慢慢结成一块巨大的冰，而冰的中央，冻结着她停止跳动的心脏。

　　然而她现在又能做什么呢现在的她，只是一只困在恐惧之海中动弹不得的小小人鱼罢了。她不是公主，而她的王子，还不知道在何处等待着这样一个她的救赎。

　　桐城的手掌很暖。

　　舟禾曾经开玩笑地对他说，他的手就像两只熊掌，熊会在丰收之秋寻找那些汁多味美的瓜果，然后把它们一一拍碎，把自己的手掌浸入各种各样的果汁中，直到手掌浸透了果香罢休，待到它冬眠时，会时不时舔一舔自己美味的手掌，以安抚自己饿得很辛苦的胃。

　　熊掌呼吸的是秋天蔬果的芬芳，而你的手呼吸的是秋天的阳光。

　　然后舟禾感到桐城温热的手掌捧住了她的脸，她听见他微笑道，那我不是熊，你才是。
　　凭什么舟禾不服气。

　　因为享受这温暖的人是你，不是我。

　　也对，从小到大，桐城的温度就像一只太阳，让舟禾这株怕冷的小向日葵全年沐浴在他的温暖之中，帮她抵抗各式各样的寒冷。

　　记忆中的冬日，桐城挽着舟禾的手，在街边慢慢地溜达着，舟禾仰起头，望着他，却只能捕捉到一个为白雾模糊了轮廓的他的侧脸，舟禾痴呆呆地被桐城牵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如同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失明的人，在黑暗中可以依赖什么呢

　　桐城和煦的温度隔着很远的距离，轻轻拉扯着她，让她不至于在那片漫无止境的雾幕中迷失了方向。

　　突然有东西轻轻撞了下舟禾的尾巴，舟禾在恍惚中木然地扭过脸去，却发现那是沈秋君的独木舟。

　　独木舟下面是成群结队梦游的海浪，海浪无意识地轻摇着身体，让独木舟如一只摇篮那样不断晃动着。舟禾呆呆地伸出手去，触碰小舟的躯体。

　　真暖和，简直与那个温度一模一样。

　　“是桐城……么”

　　舟禾漾起一丝苦笑，这句话像是在问独木舟，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独木舟连续不断地撞击着她的手作为回应。

　　桐城，怎么办，我忘了你的样子。

　　舟禾怔忡地扶着独木舟，任凭漆黑的海浪敲击自己的胸口，独木舟身上的温度仿佛一把木锤，毫不留情地将她伪装出来的坚强全部打碎，舟禾在碎片环绕中终于流下泪来。

　　“哦呀，这就哭了呢，真是没意思。”遥远的天穹中传来沈秋君一声得意的嗤笑，随后她声音一沉，用带着魅惑的喜悦语气说道:

　　“他是我的，等过了午夜，桐城就是我的了呢。”

　　舟禾循声向天上望去，在泪水的柔化下，她只看见一颗明亮的金色星星从她的头顶掠过，一直向天空深处飞去，最终隐没在了它那群更加明亮的同类之中，分辨不出了身影。

　　还是我太没用，桐城。

　　舟禾的心情仿佛坠入了深渊，无法止住的泪水扑簌簌直往下落，然而身旁的独木舟愈加强烈的撞击却不得不让她从绝望中分出一部分注意力，舟禾惊讶地望着它，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泪水，忙环顾左右，看是不是发生了海啸。

　　海面风平浪静，远处的灯塔不知被谁点亮了，悠长而沉默的光一次又一次地扫过舟禾的视野，把熟睡的海洋送给她看。

　　舟禾颓丧地垂下头去，独木舟的撞击却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舟禾不得不再一次将目光集中至它身上。

　　独木舟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她的记之中，神奇地穿透浓重的雾气，蝴蝶般轻盈地降落在了桐城牵着她的那只手上。

　　融化，融合。

　　一个闪电般的念头瞬间击中舟禾，她瞪着独木舟，脸上慢慢显示出一种混合了难以置信、恐惧与喜悦的复杂神情，她听见自己沙哑着嗓子，犹如精神病人一样喃喃道:

　　“你是桐城……对不对”

　　独木舟终于停了下来，样子像极了一个终于从火场被救出的精疲力竭的人。

　　“你是他……对么”

　　独木舟又用力摇晃了两下，真真切切地舟禾的注视下摇晃了两下。

　　没有风，也没有浪。

　　舟禾一下子瘫软下来，她才是那个精疲力竭的人。

　　终于找到你了。

　　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

　　独木舟载着舟禾，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全力向前方奔逃，将飞翔的沈秋君远远甩在身后。

　　砰得一声巨响，沈秋君的咒语在海上炸开了滔天巨浪，浪头张牙舞爪地向舟禾扑来，眼见就要将这一舟一人吞噬进身体里。

　　如同神迹，舟禾的屋子第无数次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出现了，它静静地矗立在海面上，在夜色中仿佛一块黑色的大礁石。

　　千钧一发之际，独木舟的船头重重地磕在了礁石上，力度大得把舟禾的木门都撞得塌陷下去了一块。

　　一如既往，舟禾身后立刻寂静下来。

　　舟禾在这一片潮水宁静的低唱中俯下身去，红着脸吻了一下独木舟的船舷，然而它却并没有如同童话中讲得那样立刻恢复桐城的样子，舟禾有点忐忑，却依旧笑着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对独木舟轻声道:

　　“你是我的桐城对吧，所以不论你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去救你。”

　　当舟禾疲惫地在她的床上合上双眼时，她仿佛听见了桐城的声音伴着海风的清凉穿过她半敞的窗户，凑到了她的耳边:

　　“今天你又救了我呢。”

　　真好，真的是桐城。

　　不过这一次与其说是我救了你，还不如说是你救了我啊。

　　舟禾的嘴角迷迷糊糊地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然后她放下心来，很快陷入了没有梦境的熟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