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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第二十八章

      新朝律法过分严苛,使百官众臣如颈上悬锥,日日夜夜不得安寝。
      但君王铁血手腕亦使之莫不敢言。
      后来朝政日趋稳妥,社稷安定,终于有前朝老臣被推举出来向君王进言,说,君王生自江湖,年少便历经风雨,后来铁血戎马,半生都在血雨腥风中飘摇,如今国泰明安,君王已近而立,应娶妻生子延绵子嗣。后宫空悬已久,理应先立后以固国之根本。

      老臣年事已高,在朝中素有名望,众臣推举他来进言,也是仗着他位居三公,地位尊崇,想必君王不敢将他如何。

      果不其然,君王听完老臣的进言,便笑着道:“孤听闻公卿年事虽高,家中仍妻妾成群,想必公卿得庇福荫,常在家中含饴弄孙。”

      老臣听君王语带关切,又见他神色自若,并无不悦之色,便慎言道:“陛下洪福齐天,老臣年岁近百还能侍奉阶下,乃受陛下福荫庇护,实属幸哉。”

      君王手指轻叩龙椅把手,道:“不知公卿满堂子孙中,可有王后之选?”
      乍听此言,老臣面色生惧,颤巍巍叩首在地。
      “公卿何以如此?”
      “老臣蒙陛下厚爱,实不敢欺瞒陛下,老臣确有一孙女待字闺中,年方十六,正是青春少艾。”

      老臣的话音未落,便有旁的大臣出列跪拜,向君王举荐自家爱女,如此一来,本作壁上观的众臣纷纷效仿,跪了一地。朝堂上一时众说纷纭,争论不休。
      罗七的目光越过众臣,远远望向上座的君王,不想正对上君王望过来的目光,他猜不透君王所想,也不知他那目光何意,便垂了眼望着脚下,仿若入定的老僧。

      君王见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拂袖起身,将一众朝臣丢在身后,兀自回宫。

      君王回宫,早朝自然是散了。
      回秋官府途中,朱方估与罗七共乘一辆马车,平日里除了公事,他从不与罗七主动说话,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开了口。

      “近日我欲往南下出巡视察,你若无事,可随我顺路品尝淮河美食。”话未说完,他便突然住了口,似乎觉察到了自己说错了话,两耳微微泛红。之前听罗七提过,如今食不得五谷,便是再美味的佳肴摆在他面前,恐怕也提不起半分兴致。

      罗七闻言轻轻摇头:“无妨,食后再抠挖出来即可。”
      朱方估微微一愣,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两人遂都静默不语。

      马车缓缓行着,经堰庆河官国桥时,罗七突然开口道。
      “若师兄还在世,你会对他表明心迹吗?”
      朱方估不应。
      罗七并不在意,只是替他答了:“想必不会。”罗七看了朱方估一眼,又道:“师兄曾说过,情窦初开便经生死,往后便是再有风月……”罗七一顿,低低笑,“我知他甚深,想必你爱慕他至此,也是知道他的。他的往后,应是再无风月。”
      朱方估掩在袖下的手微微一颤,便是心中早就知道事实如此,可亲耳听到,还是疼的受不了。
      罗七见他面色凄苦,不禁恻然,他道:“近日我想起一事,原来贺兰缁是我杀的,可我后来忘了。世人都说我掘墓盗刀欺师灭祖,连师兄也因此与我决裂,可是……”
      想到当日场景,罗七居然露出微微惧意,朱方估见之不禁讶然。
      只听罗七道:“过去我委身于陛下,虽是不甘不愿,却从未以命相搏。可当日贺兰缁欺我,我竟负隅顽抗,心中十分抗拒与他亲近,不知从何生出的力气,竟敢将他活活咬死。”

      听到此处,朱方估才明白为何后来这人神智大乱竟敢做出掘墓盗刀之举,还将那毁天灭地的一刀用在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罗七也是微微一笑,有些落寞。

      他道:“陛下与贺兰缁年少相知,也曾有脉脉情长。可贺兰缁却死在我手里,死的那般凄惨,无怪乎后来他追杀我至师父墓前,也是想要替贺兰缁报仇罢。”

      “我将许多事忘记,兴许,也是想忘了这一分伤心。”

      朱方估忍不住道:“陛下如今对你不同。”

      罗七点点头:“我是知道的。可他如今贵为天子,定然是要有子嗣的,否则他的霸业后继无人,岂不是辜负了这半生辛苦。只是我……”罗七止住了话,似在心中反复斟酌,才将后半句道出口,“我怕是不能接受他的孩子。”

      “你打算如何?”沉默了片刻,朱方估问。
      罗七叹了口气,说道:“我心中容不得他的孩子,宁可……”
      说话间,马车已然停在了秋官府门前。
      “大司寇,罗司寇,到了。”
      车夫在外唤道。
      朱方估还在等着罗七的后话,罗七露出一笑,起身下了马车。
      宁可这江山倾覆,宁可他的霸业毁于一旦。
      此话,他终究没有对朱方估说出口。
      师父的弟子,从前是个好人。
      而今,为一己之私,他宁负苍生。

      夜深。
      一日繁重的公务都已告落,朱方估却发现罗七仍埋首案间,并不像往日那般,在日落前就回宫。
      他心知今日朝堂上立后一事让这人心生芥蒂,恐怕不想见到陛下,便没有多劝他,只替他阖上屋门,独自走了。

      朱方估回到房中,正欲解衣沐浴,突然发现屏风后榻上端坐着一人。他心中一惊,喝问一声“谁”,脚步也疾掠过去,不想转过屏风一看,竟是华不染坐在他的榻上,眼上蒙着一条朱色绸带,此人极好妆扮,又喜出风头,便是这蒙眼的绸带都不知换过多少颜色。

      “你深夜来此,意欲何为?”朱方估语气不善地问道。
      华不染嘴角翘起一丝讥笑,道:“你醉酒撒疯害我失身,毁了我苦修十年的无情道,如今我夜夜难眠,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朱方估闻言遽然变色,又是羞怯又是懊悔,他攥紧拳头,垂着头嗫嚅道:“此事是我不对,可……”想到后来分明是这人彻夜不肯松手,将他按在榻上起不了身,便又愤然,“可你分明可以推拒我,却又……”
      “却又什么?”
      朱方估别开脸,被发丝遮掩的耳尖红的发烫。幸好这人是个瞎子,否则让他看见,又得是一番奚落讥讽。

      “怎么不说话?”华不染的耳朵轻轻动了动,颇为不悦。
      朱方估忍耐片刻,终是转回脸来看他,冷声道:“你想怎么样?”
      “呵。”华不染一撩颈边长发,说道,“我本该杀你解恨,可你如今贵为大司寇,我自是动不得你,也罢,本司一向慷慨,便准你助我重新修道,以解当下之急。”

      “怎么助你?”朱方估疑惑。
      “你过来。”华不染朝朱方估勾勾手指。
      朱方估虽是心疑,却还是朝他走去。
      听到朱方估走到身前的声音,华不染嘴角隐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诡笑,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青釉瓷瓶递给朱方估,说道:“你替本司闻闻这是何物?”

      朱方估不疑有他,接过瓷瓶起开木塞凑到鼻前轻轻一嗅,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头晕目眩,不过片刻便倒向华不染,被他接个满怀。
      “真好骗。”华不染啧啧称奇。

      衙堂中,罗七仍在翻阅案卷,突然听到叩门声,抬头一看,君王一身山水墨梅宽袍,广袖盈风,手执璇玑扇,信步走来,仿佛还是昔日的一山之主。
      罗七不过片刻失神,君王已走到案前驻足。罗七正欲起身拜见,却被君王用璇玑扇压着肩头起不了身,他正疑惑间,君王的扇顺着他的肩颈缓缓移至下颌,最后抬起他的下巴。

      “怎么不回去,嗯?”

      这句“嗯”好似百转千回才发出的,令罗七起了一身寒栗,罗七撇开头避开他的璇玑扇,僵硬道:“臣不日便要随大司寇南下巡视,手头还有许多案卷要处理,这几日恐怕都要宿在秋官府,还望陛下恕罪。”

      “哦?”君王轻轻笑了一声,故作苦恼状道,“原来罗卿想去淮河,怎么不早跟孤说呢,孤在出宫以前,便已下旨令华卿协朱卿南下巡察。”

      “什么?”

      君王见他惊诧,不由笑得愈发欢快,又慢悠悠加了一句:“即刻动身。”

      “即刻动身?”罗七转头望向窗外,只听院中似有动静,细听之下,远处府衙门前似有车马之响。

      君王倏然展扇,悠哉地在屋中踱步,仿若逛御花园一般:“不错,此刻华卿想必已和朱卿整装出发了,罗卿手头还有这么多卷宗要看,恐怕是赶不上了。”

      “陛下这是何意?”
      君王反问:“那罗卿又是何意?”

      罗七不欲再与他争辩,起身要出去外面看看情况,然而他才走出长案,便见一道扇影袭来,他侧身一避,腰间蓦地一紧,顿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人已被脸朝下的压在案上。
      “陛下?”罗七挣动着惊问。
      君王好整以暇压着罗七,慢条斯理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既然罗卿还有诸多卷宗要批阅,那孤便委屈自己在此陪着你罢。”
      “陛下这般要臣如何批阅?”
      “怎么不行?”君王伸手拿过一支笔放到罗七手中,又十分体贴地替他打开卷宗,“这不就行了,你好好批,孤肯定不打扰你。”

      那人带着沉香的味道就在颈后,随着他压着自己的时辰越久,那气息便如水一般将自己包围,还有贴在背上的体温,那人喷在耳畔的呼吸,从头到脚,罗七都被这让人沉溺的气息包裹其中不能自拔。
      “嗯?罗卿怎么了,身子怎么这么烫?是不是病了,孤看看。”
      话音未落,一双手便在身上作怪,罗七挣动不休,吧嚓一声,笔也在他手中折了。
      “陛下!”罗七压抑着嗓音喊了一句。
      君王这才停了手,从后抱着人,脸贴着他的发鬓,所谓的耳鬓厮磨,也便是这般了。
      “孤之前便好言与你说过,要你好好待在孤的身边哪也不去,若孤走得远了,要你唤孤一声,只要你说,孤一定等你。可你是如何做的?”
      方才的闲情逸致似已不见,周遭隐隐流动着强行抑制的杀机,罗七一时如芒刺在背,几乎要出声讨饶,那是人求生的本能,可他一想到别处,便又觉得愤怒难抑。
      “臣若唤了陛下,陛下便会等臣吗?可陛下娶妻生子,往后便是阖家欢乐,我若唤了陛下,我若留在陛下身边,陛下的妻子当如何看待我?这满朝百官,又当如何看待我?”
      “陛下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东宫有主,后宫佳丽待幸,陛下身侧,我当如何自处?或许,陛下要我失去男子的尊严,做一个不全之人与你朝夕相处?”

      罗七的话语说的苦涩,他觉得自己如一个哀妇般怨声道道,心中对自己无比失望,可这些话又要如何大度地说出口,要怎样说才能底气十足言之凿凿?没有办法的,心悦一个人,便会失去底气,便会毫无道理。

      “胡说什么?”君王在后叱了一声,他之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十分生气,罗七的后背深深感受到了那从胸腔传过来的满盈的怒气。

      罗七正要开口说话,身后的温暖和重量却突然离开,罗七转头去看,君王长身立在身后,一双黑眸直直盯着罗七,他容貌昳丽,如今一张脸因怒气而微微泛红,更是美艳无双,然而他无形散发的威压却令人胆寒不敢造次。
      君王已有许久未曾这般对待罗七,罗七一时有些后悔,惊觉不该说那些话,可话已出口又如何转圜。

      “孤说了会便一定会,你竟不信?那你且说说,孤要如何说你才会信?好,你既不信,孤也懒得与你多说。”
      说罢,君王拂袖而去。

      罗七愣在当场,等凉风一吹才反应过来,急急出去追人。
      可宫门早已紧闭,密道的机括也已换了,罗七不得其入,在宫门徘徊半夜,无奈而归。

      翌日早朝,罗七又被挡在殿外,宫侍称“无诏不得入内”。
      殿内,君王高坐龙椅,面色不善。
      但老臣自持年迈,多次提及立后之事,意在催促帝王,不少朝臣附议。
      君王眸中闪过阴鸷之色,当庭宣召众臣女上殿面圣。

      罗七本在殿外阶下候旨,突然见百名女子列队而来,环佩叮当,衣袂飘香,莲步轻移,鱼贯而入大明殿。
      若华不染在朝,恐怕此刻要大声怒斥“于理不合”了。
      罗七见此情景,冷笑一声,他当场脱下官帽弃在脚边,不顾宫侍的阻拦,转身大步而去。

      罗七出了宫,买了一匹马,便一路往南而去,他本想追上朱方估的马车,可到了半途,他又改道往敦煌而去。
      自离开都城开始,他便知道有一队人马一直在追踪自己,可前世已有被兵马追过的经历,他如今躲避追查已是驾轻就熟。
      罗七辗转到了敦煌,竟发现玉门关外数个边陲小镇杳无人烟,断壁残垣,皆是战后的疮痍。他在关内的一个重建不久的小镇落脚,小镇坐落于关内,倒还有几分繁华,如今新君立法严苛,但富于建设,少征税赋,又多济贫,使民生有所安乐。
      罗七在小镇住了些时日,倒觉得此处民风淳朴,又通关外,有许多游牧民族拿牛羊来这里换货物,南来北往通行无畅,也有几分世外之意。
      这日,罗七在茶馆喝茶,却听楼下说书人拍案惊奇,讲起皇城之事。
      罗七不欲细听,奈何那字字句句无一不钻入耳内。
      原来,说书人说的是数月前新君当朝立后封妃一事。且说,当时朝堂之上,百官退居两侧,百名官女熙熙攘攘跪在阶下,君王命其自报家门,使太常官记录造册。
      君王问:“在跪之臣女,可有不愿入宫的,若非自愿,可领一斛珠自行离去,日后有如意郎君,孤可降旨赐婚,许汝百年好合。”
      君王话音落后不久,便有十数臣女领赏而去。
      君王又问:“余下臣女是否心甘情愿入宫?三宫六院重锁落下,汝等日后困于宫墙终其一生不得出宫,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宫中。”
      君王话音落,又有十数臣女退怯。
      而余下数十臣女见君王之貌美,又不舍眼前的荣华富贵,入宫之心迫切,哪里劝退得了。后来,君王将这数十臣女收归后宫,又立了老臣的孙女为后。

      罗七听到此处,手中杯盏捏的死紧,他正欲起身离去,又听说书人道。
      君王立后封妃后,突然提及前朝帝王被宠妃毒死一事,后以“外戚不得干政”为由,罢免数十名朝臣的官职,这数十名朝臣皆是有家中女子送入宫中封后封妃的。那倚老卖老逼迫帝王的老臣,亦在君王三言两语中自愿告老还乡不问政事。
      说书人又道,那些进宫的女子便连赐封典礼也没有,一入三宫六院,便落下一把重锁,将她们全都困在里面,终生不得出那宫门,更遑论要见上君王一面。
      “想不到圣上居然这么舍得啊,放着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用,还将她们锁起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哈哈哈!”
      茶馆中听书的人笑着起哄。
      一时之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全都在揣测那宫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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