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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第二十七章

      这日,罗七又见大司寇在河堤上孤身站着,见他背影茕茕,孑然一身,罗七不禁走上前去在他身旁站着。

      “抱歉。”罗七道。
      朱方估不应,仍是注视着河流。
      “我欠你个人情,我答应过要替你护下你兄长的命,是我食言了。”
      听到这句话,朱方估的眼缓缓地抬起来,转过来看罗七。
      罗七看着他的眼正要再说,突然腹上一痛,人也向后飞去摔在地上,竟是朱方估突然出手打了他一拳。

      罗七被这一拳打得说不出话来,他轻咳着,不解地抬头看向朱方估。

      只见朱方估那一双早已懒于抬起的眼轻轻扫过他,又落在那川流不息的河面上,似乎刚刚出拳伤人的并不是他。

      罗七咳了几声,顺过气来,起身对他道:“我并非有意食言,实在是当时自身难保,你若觉得生气,打我几掌也无妨。可人死不能复生,你须得为往后的日子考虑,你兄长泉下有知,也不想你这般郁郁寡欢。”

      “人死不能复生。”朱方估垂着眼轻声念着这一句,突然道,“那你又如何复生的?”
      罗七一顿,半晌才道:“我并非复生,只是被天道所弃,脱离了生死。如今我食不得五谷,饮不得无根水,并非是常人。”

      朱方估闻言,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他道:“你不必讨好我,我也不欲对你谄媚,你我皆是奉旨行事,朋友,是做不成的。”

      “朱方估……”

      罗七的话被打断。

      “若无事,罗司寇且走吧。”

      他称他的官名,想必是极不愿与他有所牵扯,罗七无奈,只得告辞离去。

      罗七走后,朱方估看着流淌的河水,河水倒映出他站在岸上的面貌,冷硬的五官,黑沉的眼眸,让人畏惧的严酷。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抬手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耳垂。

      久久,久久之后,阖上了眼中的湿意。

      深夜,秋官府。
      朱方估放下手中的笔,将卷宗整理好放到桌案一边,他揉了揉眉心,正要起身,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何人?”
      “大司寇,是下官。”
      门外的罗七道。

      听到他的声音,朱方估眼中蓦地迸出一丝戾气,片刻后,他握紧拳,缓缓按下心中的暴戾,起身去开门。

      “深夜来此,何事?”
      朱方估站在门前,魁梧的身躯挡在中间,显然并不想让罗七进屋。
      罗七叹了口气,提起手中的酒坛子,摇了摇,说道:“我平生最受不了欠人人情,你兄长一事我的确失信于你,今日这坛好酒便当我向你赔罪。”

      “不必了,请回。”朱方估冷道。
      罗七一把按住他的肩,把酒坛推到他怀里,说道:“我知道你并非气量狭窄之人,你对我爱搭不理,想必有别的缘由,大家都是大丈夫,有话便直说罢,别像姑娘家的扭扭捏捏!”罗七向来是个爽快人,他猜到些许朱方估的心事,便想提酒来与他解开心结。

      听到罗七这样说,朱方估冷哼一声,却没有再挡在门前,罗七从他身侧进门,朱方估这才发现他还提着一个食盒。

      罗七把食盒放在临窗的一张桌上,把下酒菜一一拿出摆上,又拿出两个民间酒肆才有的酒碗摆在二人面前。

      “有话快说,本司不饮酒。”朱方估冷冷地看着他忙活,显然并不领情。
      罗七也不理他,兀自坐下给两个酒碗倒满了酒,他拿起碗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喝完还发出啧啧叹声,连道“好酒”,又举箸夹菜,全然不顾在旁下逐客令的朱方估。

      朱方估的拳握了又握,终是一撩袍坐了下来。因职责所在,他甚少饮酒,如今看到罗七,的确是一肚子郁气难纾。

      酒过三巡,二人都有些上头了,罗七才开口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今日在这里,这桌上,全都给我倒出来!你说你是不是大老爷们,有事放在心里不说,怎么,你还想憋出个毛病不成?”

      听到罗七骂自己,朱方估猛地一拍桌,若非罗七按住桌角,恐怕这桌都给他掀了。

      只听朱方估指着罗七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狗杂种!”
      “你说谁狗杂种!”罗七跳起来大叫。
      “你!”朱方估指着他,手指因太过激动而颤抖,“就是你这掘墓盗刀斩杀同门的畜生!我,我朱笑,我朱方估,我!”朱方估用力地戳着自己的胸膛,“我心中对他……我……”

      他哽咽地说不出口,好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来。

      “我对他痴心一片,瓮江一战,我以为他死了,我找啊,找啊,想要找到他的尸体,想找他的剑,可惜不管我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朱方估伸手抹去从脸上滑落的泪,“后来陛下找到了我,他要我归顺美艳山,只要我入美艳山,就能看见我心里的人。我看见了,他还活着,虽然他……他断了一臂,可是,可是活着就好……活着就很好。”

      罗七听到瓮江一战,便已知朱方估说的是谁,想起那人,他的心便一下冷到极致,再也说不出别的。

      朱方估突然拿起一个酒碗摔到罗七身上,他目眦欲裂,似乎对他有极大的仇恨。

      “那日我与他告别,他说要去见你,他说他相信你断不会伤害他,他说,说回来再与我喝茶……可是,可是你杀了……你杀了他!”

      罗七猛地抬头:“我没有。”

      “你还要狡辩?”朱方估扑过来举拳要朝他的脸砸下去,可那拳在离罗七的脸仅有分毫的时候停下了,朱方估摇头道,“你是他最重要的师弟,我不打你。”

      朱方估缓缓地松了手,方才一通吼叫,如今就仿佛泄了气般颓然坐回椅上,他伸手拿过那坛酒,把剩下的全都灌入口中,颓然摔了酒坛,他抹去嘴边残酒,对着坐在对面的罗七说道。

      “昔日,他对你有多少怜惜,今日,我便对你有多少恨意。”朱方估桀桀一笑,“你不是要我说么?我都说了,你待如何?”

      罗七一字一句道:“我没有杀师兄。”
      朱方估本欲发怒,却见他目光坚定,眸中无一丝惧色,不像是在说谎。
      “不是你,又是谁?莫须幽的妖魔录都记着呢,可是,他颠倒黑白,只为给你推托罪责!”
      “是,他颠倒黑白,可他不是给我推托。他是给所谓的正道,给所谓的道义推托。我从未否认是我害了师兄,可师兄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朱方估咆哮道,“难道他真的用清凉剑杀了自己?”
      “是上官无伤。”
      门外响起一个人声,只见华不染慢悠悠踱步进来,身前飞着一只纸鸢为他引路。

      华不染来到二人面前,闻到浓重的酒气,不禁抬手掩鼻。

      “真是些野汉子,几杯黄汤下肚就喊打喊杀,啧啧,真是粗鲁。”

      听到华不染的讥讽,罗七抬眼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让你来的?”

      华不染道:“你也知道夜深至此,宫门已经关了,陛下让你从密道回宫,要我给你送来机括。”说着,他递给罗七一块木樨。

      罗七接过来收入腰袢,他起身饮尽了碗中酒,将空碗倒扣在桌上,便双手抱拳朝朱方估道:“告辞。”说罢,转身离去。然经过朱方估身边时,他又顿了脚步,抬手在朱方估肩膀上轻轻一按,“我一生所珍视之人不多,师兄当为之一,我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伤他分毫。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我的真心。”
      言尽于此,罗七心知多说无益,便举步走了。
      不想走到门外,罗七发现华不染随后也走跟了出来,不禁转身问道:“大司寇不胜酒力,大司乐不照拂一二么?”

      华不染奇道:“你要我一个瞎子照顾一个醉鬼,究竟是你瞎还是我瞎?”

      罗七拱手道:“烦请大司乐看在同僚之情上多加劝解,如今新律初行,大司寇乃掌握生杀大权的重臣,若他有个万一,恐动摇国之根本,对江山社稷无益。大司乐也不想看到律法难行礼乐崩坏罢?”

      华不染闻言不禁微微吃惊,想不到这罗七竟有这般胸襟,如此顾全大局,为社稷江山着想,往日倒是轻看他了。

      “也罢,本司位居大司乐,这大司寇的心病,我且治治罢。”
      “多谢大司乐。”
      罗七复看了一眼屋中,才告辞离去。

      华不染听他走远,才转身进屋。
      屋中酒气熏天,实在不是他喜欢的味道,还有那粗野的汉子,四下无人之时居然偷偷哭起来了,真是奇哉!

      华不染走到桌旁拢袖立着,踢了踢桌角,说道:“喂,别嚎了。”

      说嚎却是夸张了,朱方估长相虽是黝黑粗犷,可他心思细腻,便是以为人都走了才敢偷偷哭几声,可他既是偷偷,当然是哭得小心翼翼,哪里敢大声哭号让人听去笑话。

      华不染突然出声倒还把他吓了一跳,他惊慌失措地抬起脸来,脸上还有泪痕。可惜他酒量确实不怎么样,与千杯不倒的罗七喝酒,确实是找罪受。

      华不染把一方锦帕递到朱方估面前,劝道:“别伤心了,若他在世,也不想看到你这样难过。”

      白芷霜是个温柔的人,他们都知道。是以,当平日里说翻脸就翻脸的人突然露出一丝温柔来,醉鬼如朱方估,也难免将这一分温柔错认成他。

      “雪坛主……”朱方估喃喃着伸手去摸那张清丽的容颜,却被啪的一声打掉了手背。

      “你这丑八怪摸本司作甚?”华不染气得怒问,虽说他没见过朱方估长什么样,可听人说他长得又黑又壮,为人冷酷严厉。华不染心道,都已经黑了还不爱笑,那得丑成什么样?

      朱方估被打掉手,心中反而生出一丝戾气,他借着醉意起身将他心爱的“雪坛主”抱在怀里,仿若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他用了十足的力道,紧紧用双臂箍着那纤细的腰身。

      瓮江上的惊鸿一瞥,苦寻尸首的执着,到后来追寻至美艳山仰望于他的卑微,再到后来,想要守护他的心,难以启齿的爱恋,还有临别一眼,竟是此生最后的回眸。

      突然被一个壮汉熊抱住,鼻间全是他的汗味和酒气,一向清心寡欲认真修道的簪花神算简直要晕厥过去。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这朱方估居然捧着他的脸痴痴望着,一会哭一会笑,一口一句“雪坛主”,说了许多爱意。

      华不染无奈地想,也罢,为了江山社稷,本司且忍你一回,见你如此情伤难治,就借你一抱让你掏掏心肺罢。

      却没想到,那朱方估醉酒抱着他蹭来蹭去,想是平日少有纾解,此番面对心爱的“雪坛主”,竟情难自禁,动了心思。
      朱方估捧着心上人的脸痴痴道:“我时常在梦中见到你,你也是这样好看,这样温柔待我。我对你情深一片,却总不敢告诉你。你不该去爱上官无伤,他伤你至深,杀你两次,我绝不饶他!绝不!”
      “好好好,不饶他,他已死在我手中,你且宽心。”
      华不染的眼珠若还在,恐怕已翻到天上去了,却还是忍耐着配合朱方估的伤心拍了拍他的肩以宽慰他。

      “我早该将你变作我的所有,让你从身到心皆是我的,不该让你再去找他!我那日便该拦下你,将你锁起来,哪也不让你去……”
      这话听得越来越瘆人,华不染刚想把人推开,就听哐啷一声,手腕被一个镣铐扣住了。
      华不染惊道:“你干什么?”
      “干你。”朱方估低声道,猛地将心上人抱起来走向榻边,将人放到榻上。
      “你这个丑八怪黑方估!赶紧给本司放开!你胆敢对本司不轨,本司要将你的脑袋拧下来!”华不染又叫又骂,可惜一时挣不开这位可怕的大司寇,朱方估一向执掌刑罚,随身还带着镣铐,那镣铐乃玄金石打造,一般用来禁锢武功高强的重犯,不想今日却用在了自己身上,华不染气得两眼发黑。

      朱方估平日里便是个壮汉,如今醉酒,力道更是无穷,他将心上人按在榻上,伸手解了一身衣物后,又去解心上人的,他俯低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道。

      “芷霜,你别怕,我心中最是疼惜你,定不会让你受伤。”

      眼看着自己的衣物被剥光,华不染气得扬起手,“噫?”朱方估怎么只拷住他一只手腕?华不染惊奇过后便要一掌拍死朱方估,突然浑身一酥,他不可思议地僵住了,娘呀,他这是进入了一个什么神仙境地,怎么这么……原先还有气无力的华小染很快振作起来,在神仙境地里分外勇猛。

      黑暗中,华不染听到朱方估发出闷闷的痛哼声,虽然看不见,却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怎样让人血脉喷张的献祭一般的模样。
      “芷霜,我、我不来了……”朱方估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痛,仿佛肚子都要被撑破,他退缩了,不敢再与心上人亲近。

      华不染觉察到朱方估的退缩,毫不犹豫地伸手按住他的腰身往深处一带,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倏忽炸开,朱方估却像被一盆冷水从头上淋了下来,霎时清醒过来。

      他的心上人虽是清丽无双,可瓮江一战后,便失去了一臂,他明明铐住了他的手,怎么还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腰?

      朱方估低下头慢慢看清被他坐着的人的脸,本来就黑的脸一时沉如锅底,沉声喝道:“怎么是你?”

      觉察到朱方估酒醒了,华不染撇撇嘴道:“本司说了不要,你偏生要硬来,我有什么办法?”

      朱方估气到黑脸发白,颤抖着手起身要走,可华不染被他一通撩拨,怎可善罢甘休,一手按住那健壮腰身就是不让他走。

      “本司说了不要,你偏生要来惹我,惹了祸又想逃走,天底下可有这般好事?”

      翌日,朝堂上。
      罗七惊奇地发现,自任职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司寇告病不朝。
      早朝散后,罗七心道,莫非是昨夜邀他饮酒,出了什么变故?他心急火燎去了秋官府,却见华不染萎靡不振地踱出门来,连那引路的纸鸢都低低飞着,毫无精神。

      惊奇地看着眼下发黑的华不染,罗七道:“大司乐这是……”
      华不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伸了伸懒腰,谁知咯啦一声,竟扭到了,他扶着腰皱眉道:“这照拂一二可不是一般人干得的,本司操劳了一夜实在吃不消,此事都怪你,回头你给陛下说说,让我告假两天在府中休息休息。”

      “府中?”罗七纳闷道,“大司乐不是住在宫里吗?”

      “哼。”华不染冷哼,叉腰道,“本司在秋官府吃了大亏,不得在此找补回来?”

      “大亏?”罗七上上下下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突然发现他手腕上的勒痕,再看那衣襟掩盖之处,隐隐有些痕迹,罗七猛地看向后院大司寇的卧房,心惊道,“莫非大司寇把你给办了?”

      “你倒是过来人。”华不染讥讽了他一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步出院去,“你还是快去看看里屋那个,折腾了一夜,怕是要死了吧。”

      罗七莫名其妙挠了挠头,转身朝院内跑去。
      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却不想一推门便看见朱方估站在门后,看他一身穿戴整齐,连衣襟都紧紧束着,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要死了”的样子。只是那张黝黑的脸有些惨然,眉头深锁,似乎比以往更加郁郁了。

      “大司寇。”罗七恭敬道。
      朱方估低垂着眼,并不看他,只轻嗯了一声,便踏出门,欲去前堂办公。

      罗七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远,仰头望天。
      长叹一句。
      他偶尔早上起来,也是这样走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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