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蜉蝣(四) ...

  •   炉中的沉水烟已经烧尽了。孟筠这个名字落下来的那一刻,香烟正好断掉了最后一截灰烬。

      楚白萍仍趴在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胸口,动也不敢动。这是皇帝内心最深的秘密,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讲了出来。纵然楚白萍心中早就有了定论,但听见皇帝亲口揭破这一事实,心跳还是顿时乱了方寸。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声,孟筠低低的笑了。他胸腔震动,听在楚白萍的耳中,磁性的犹如天籁,直令她再次昏头昏脑的倾倒在他的怀抱里。

      昏昏沉沉中,她想,陛下愿意将这样的秘密与我分享,他是真的非常爱我。我就算死在这一刻,也心甘情愿了。

      这一刻她几乎有一种冲动,要把自己的秘密也合盘托出。可最终她还是静默的吞咽下了这个秘密,为此她感到愧疚又难过。

      她永远不能回报她最爱的人以全部,无法做到彻底的坦白真诚,这实在令她难过,她却没有办法。

       

      枕边人用一把尊贵轻缓的声音说:“大家都说孟筠出身名门,是一位高贵的世家公子。但只有我知道,他只是一个乞丐罢了。

      “萍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姐,会嫌弃我吗?”

      楚白萍抬起脸来,早已泪水涟涟。她美丽的的眼睛仿佛是一泓清湖,蓄满了忧愁。她说:“妾只恨不能早日与陛下相识,为陛下分忧。”

      “妾不过是乡野中的村妇罢了,得蒙陛下青眼,才有今日的一切。而陛下的一切,却都是靠自己出生入死打拼来的。别的那些世家子不过是无用的纨绔罢了。都说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前朝不正是因此才灭亡的吗?”

      孟筠忍不住笑了。他拍了拍贵妃光洁的脊背,失笑道:“是我忘了。萍萍与我相识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呢。当时若不是萍萍救我,只怕现在我已经是山野间一具没人收敛的白骨了。”

      楚白萍有些激动,立刻想要开口为她辩驳,却被孟筠按住了嘴唇。这英俊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垂下眼睛,没有什么表情,也并不是在看楚白萍。

      沉静幽眇的香气中,这华丽的宫室里也陷入一片悠远的寂静。

      半晌,他轻轻的说:“为什么我要姓孟呢?”

      这一句实在太轻,如果不是楚白萍正伏在他的胸膛上,几乎听不到这一声呓语。她一时竟分不清,这句话是讲给她听的故事里的一部分,还是陛下只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这样一个姓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卑贱的过去。穆旬始终不肯和我分享他的姓,他养了我十几年,不过是因为那个愿望罢了。”

      “他真的非常无情。”

       

      孟筠说,从这一刻起,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穆旬果然把他带离了那个寒冷又阴郁的孟城,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城市。新年时穆旬带他来到京城落脚,进城的那天同样是漫天风雪,鲜红的鞭炮纸屑铺满一地,仿佛天地同庆,在欢迎他的到来。

      这场雪比孟城的那场雪大得多,可孟筠一点也不感到冷,反而很有兴趣的在新家的门口,指挥仆人用雪堆起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可是雪人堆好后,他望着雪人大大的笑脸,却突然发了怒,上去几脚就将它踢倒了。

      新来的管家不明所以,顿时满面惶恐,生怕惹恼了这位小少爷,丢掉刚找到的工作。他陪着笑脸说了不少好话,但孟筠沉着脸,只自顾自的进了自己屋里坐下,便闷闷的生起气来。

      没多久,门被打开了。穆旬走了进来,将一盘金碧辉煌的橘子摆在他身侧的桌子上。

      “寒冬时节,鲜果难得。你要吃一点吗?”

      他仍旧是温声软语,将孟筠的一切都完全包容下来,半点也不在意。

      孟筠很想说不吃,但终究抵不过橘子的清香,拿了一个在手上剥开。

      他突然掉下憎恶的眼泪,委屈无比:“你为什么要让我姓孟呢!我看见好大的雪,想起之前孟城里,那些有钱人的小孩都喜欢堆雪人,下意识的就要去模仿。之前那样下贱的身份,我什么时候才能忘掉,才能不受它的影响呢!”

      说到最后,他言语激动,几乎泣不成声。

      他满心期待着穆旬能好好的安慰他,改掉他的姓氏,但穆旬并没有。

      穆旬只是笑着说:“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喜欢就去做,不喜欢的话,毁掉也没关系,这也值得你纠结吗?”

      孟筠望着他,突然一股更大的怨气,从心底里直升上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他因为一个戏言般的承诺,答应了他的三个愿望。但这个人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哪怕他已经收养了自己,可他永远不会真正的爱惜和怜悯他。

      他的笑容八风不动。一直以来他只是在尽职尽责的履行他的诺言,而孟筠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无法动摇他一分一毫。

      孟筠突然就不掉眼泪了,他的眼泪不应该给这样一个人看。在那人的眼中,自己的喜怒悲伤,也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穆旬见他不哭了,就把手中自己剥好的橘子放在他手里,用轻快的语调继续问:“这座宅子是新的,有些东西都还很不齐全,你想添什么东西,直接去找管家,让他去买。他如果做不到,就来问我要。”

      “我去找你要东西,是不是就是第三个愿望了?”孟筠擦掉眼泪,冷冷的问。

      穆旬哑然失笑。

      “不,当然不是。我既然收养了你,这些日常的事情就是无法跳过的。如果你提出了超过的愿望,我才会问你,那是不是就是第三个。”

      “我不是那样吝啬的人。”他弯起眼睛,“不会在没有通知你,你也没有确认的情况下,偷偷用掉你的限额的。”

       

      于是浮华的生活就这样拉开序幕。

      人刚刚跃升到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境界时,学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享受。很快的,孟筠就交到了一群同样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他虽然年少,但出手阔绰,很快就聚集了好一批浪荡少年,整日与他游戏。这些玩伴都非富即贵,孟筠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户,一开始免不了被当做冤大头,在花钱的同时还被肆意取乐嘲笑。

      可这种情况在他回家向穆旬抱怨过之后,很快就消失了。身边人看他的眼神里不再有明晃晃的轻蔑,全都换做了尊重。他不再是那个鞍前马后陪玩的可怜人了,相反的,他真正成了这群贵族子弟中的一员。

      孟筠因此去问过穆旬,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可穆旬只是笑而不答,说这只不过是愿望中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好提的。

      穆旬的身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迷。他并不是达官显贵,也并非富商巨贾,要说是知名的高士,门前也没有贵客如云,登门拜访。他经常会消失好几个月才回来,却又不说自己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在家里住的时候,又整日的不出门,只是看看书,晒晒太阳。

      这样一个人,为何有这样多的银钱,这样大的能量。孟筠曾经暗地里也打探过,可终究一无所知。他身边的玩伴都是肆无忌惮惯了的人,可提到穆旬的来历,却都一丝口风也不肯露。

      渐渐的,孟筠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再费心去想这些事了。既然他已经借助穆旬的势力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也就懒得再去追究根由。

       

      那一日他们一群人如往常般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到了后半夜,京兆尹家的公子突然发起狂来,大骂起当世大儒周云山。他的事大家也都知晓,他爹费尽心思,想把他送到泰州书院去当周大儒的入室弟子,前前后后也不知劳动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财心力。可到最后,周云山却说他心性躁狂,将他拒之门外。

      京兆尹折了面子,连带他的儿子一时也成了众人私下里的耻笑对象。被周云山这样说过,名声还未建起,就被毁了一半。向来纨绔的京兆尹公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平时明面上只能忍着,私下里和这群狐朋狗友呆在一起便失了顾忌,破口大骂起来。

      孟筠听了,心里也不由恼恨周云山不识抬举。酒意上头,他当即摔了一个杯子,大声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叫我说,我非要他收了我当学生,再痛骂他一顿,不肯入他门下。狠狠折了他的面子给李兄你出气,你看怎么样?”

      席上顿时一片叫好之声,捧的他如坠云里雾里,得意洋洋。等他回家后,他又想着,我这样上门去给别人当学生,姿态还是太低了。

      于是他找到穆旬,说:“我要请泰州的周云山周大儒给我当夫子,而且是请到家里来,单独为我一人授课。这可以吗?”

      穆旬一句话也没问,没过一月,周云山就抛下了他在泰州的学堂,只身来到了他的家里。

       

      这件事在京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周云山到达京城的当天,礼部的官员都执弟子之礼,亲自前去迎接。不出半日,周云山来为孟筠单独授课这一传闻已经飞遍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人人啧啧称奇,无数人都想来看看这位少年到底长成了什么样,直把孟筠堵得好几天没能出门。

      他心中得意极了,对穆旬的能力,更是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是穆旬做不到的。哪怕是把这样的鸿儒当众耍了,对方也得乖乖忍受,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怀着将做一番惊掉所有人下巴的大事的隐秘的兴奋心情,与他的朋友们纵酒狂欢,闹到宵禁后才回家。京兆尹的公子把他亲自送到门前,眼里闪动着光,孟筠将那认定为为仰慕。

      他拍着胸脯说:“李兄,你等着,我很快就为你报仇!”

      说完,他趔趄的跳下马车,借着酒意问清了穆旬的所在,就直直的往书房闯去。

       

      出乎意料的是,穆旬在书房并没有看书,而是在擦一把剑。

      穆旬向来是温和而书卷气的,很难把他和剑想到一起。可他手中的确实是一把好剑,剑芒如寒光秋水,孟筠猛地推门而入,直被这剑光刺得眼睛发花。

      他坐进椅子里,晕晕沉沉的笑着说:“这把剑是准备送给我的吗?”

      穆旬抬眼,仍然平静的毫无波澜:“你想要的话,就送你吧。”

      “不,不用了。”他摆了摆手,笑嘻嘻的,口齿不清的说道,“我,我想要另一件事,你一定能帮我。”

      “什么事呢?”

      “我不想要周云山当我的夫子了。你让他走吧。”

      穆旬轻轻的笑了。他没有和往常一样不问原因的立刻答应,相反,他第一次向孟筠要了一个理由:

      “周云山是举世闻名的大儒,他都教不了你吗?”

      孟筠眼珠子一转,随意扯了个借口:“我和他合不来,看见他就烦。”

      穆旬“唔”了一声,将手中长剑归入鞘中。

      他似笑非笑的斜睨了孟筠一眼,说:“好吧。这就算是你的第三个愿望,你已经确定了吗?”

      孟筠登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酒意被惊醒了一大半,可是腿还软着,一下子竟跪在了地上。一时间他冷汗直冒,心跳如鼓,竟说不出话来。

      窗外有清风吹动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风中还带着白天的溽暑热气,但孟筠只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几乎冻得他失去了神智。

      他怔怔的望向穆旬,烛光浮动的光晕下,穆旬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也在盯着他,里面仍旧流淌着熟悉的笑意。这笑意从来没有改变,孟筠也一直都没有看懂过。
      他深深呼吸,过了好久,才终于将自己从僵硬中解放出来。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才没让自己倒到地上去。

      他花了半天时间才定住神,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好好跪好,开始低声下气的道歉:“我……是我错了。我太张狂了,忘记了我的本分。请先生原谅我。”

      穆旬以手支额,笑着回答:“这本来就是我未完成的承诺罢了,何必说原谅呢?”

      他又说:“你也没有必要叫我先生,我并没有教你什么。”

      “不。”孟筠坚持道,“您教会我的东西太多了。”

      有一句话,缓慢的沉入他内心黑暗的角落,让他在垂头认错的同时,忍不住咬紧了牙关。他心中怨恨的沼泽,正缓慢的散发出毒气的气泡。

       

      穆旬教会了他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是谁。

      他永远只是那个下贱的乞丐罢了。他得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和穆旬之间的关系,只是那三个冰冷的愿望,而确定愿望的标准也都只掌握在穆旬的手里。他忘记这一点已经太久,但穆旬永远记得,也很乐意让他记得。

      离开了穆旬,他什么都不是。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