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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   2.

      我全都记了起来。
      我渐渐地从梦里清醒过来,原来忘川的传闻是真的,忘川能使人遗忘,但也不让人忘记一辈子。我的手里还握着另一只温暖的手,我握的方式很熟悉,是紧紧的,生怕她溜走,那天她纵身跃下我也是如此握着。
      “李承鄞,你不要死,我不想你死……”
      我心说,是谁在哭哭啼啼的,哭得这样难听,我怎么会死呢,昔年在战场上如此凶险我都没有死,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呢。
      “我想跟你说说话,我嫁给你以后,一见面就是吵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赵良娣。我还记得我第一回跟你见面的时候,是我们大婚的时候。你掀我的盖头,当时我就觉得眼前一亮。你穿得讲究,那一套衣裳穿在你身上,真是好看。永娘逼我背过《礼典》,所以我识得你那日的穿戴,那《礼典》有好多字我都不认识,背了好久好久。”
      我没有记起这些事以前,确实不大喜欢这个太子妃,她是番邦异族,是我为了平定西域不得已娶的女子,我见着她心里便不畅快,但这不代表我就喜欢赵氏。她的中原官话仍旧没有什么长进,那《礼典》不过是我小时候读的玩意,她竟然背了许久。
      “那天你掀了盖头,连合卺酒都没有喝,转身就走了,永娘怕我难过也怕我想家,陪我睡了一夜,还跟我解释说你伤风。你这一伤风就是整整三年,你可知道东宫有多冷。”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有谁能比我在东宫里困的时间更长。
      合卺酒我想已经不需要再喝了,当日我们在天神面前见证过,她本来就是我的妻,只不过我现在才想起来,有些迟了。
      “你送了我鸳鸯图案的衣带,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我。我其实好怕做小寡妇,好怕你死,在我们西凉死了丈夫的女人就要嫁给丈夫的弟弟,虽然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我还是好怕,你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那条衣带是我欠她的,当时她把她的腰带系在了我身上,我还没来得及把我自己的腰带给她系上,到底也不够圆满。料想就是因为如此,我们的缘分才这样浅薄。
      “我们这几年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一见面就吵架,大多都是你为了赵良娣来找我的麻烦,我没有欺负过赵良娣。我们西凉的女孩向来爱恨分明,从来不做在人背后暗算的宵小,只可惜我每回跟你解释你都不信。”
      我没有不信,她心思单纯得像一杯清水,从上头就能直直看到她心里。她在东宫呆了三年,一点算计人的本事都没学到,每回我心里都有数,不过是为了安抚赵良娣,让她觉着我待她真心,就只能牺牲太子妃而已。
      “我真的很讨厌抄书,每回抄那些《女训》、《女诫》我就头疼。我悄悄跟你说,这件事我从来都没告诉过别人,其实那些书上有好多好多的字我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读,不过我每次都按瓢画葫芦描下来,谁也不晓得其实我压根就不认识那字。就连你名字里的‘鄞’字我当初也觉得很古怪,还以为是个‘勤’字,我听说中原取名很讲究,你怎么会叫这个名字的……”
      “鄞州。”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她陪着我时一直在自言自语,眼下听到了回应有些不敢置信地反问:“啊?什么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东,梁州之南,龙兴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她张大嘴巴看着我,我此刻声音很小,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在疼,但我尽可能将我的字句逐一说清楚,不叫她这中原官话说不利索而误解我的意思,她见我神智还算清醒,忙站起来冲外头大喊:“快来人呐!”
      她叫嚷的声音很尖锐,外头一听所有人都呼啦啦地冲了进来,首当其冲便是太医,他们以为我的病症有了什么变化,着急地问:“殿下怎么了?殿下究竟怎么了?”
      我躺在床榻上,看她拿手指指着我,说话都说不利索,那舌头直打结:“他……”
      太医看我醒了,喜极而泣:“殿下醒了!殿下终于醒过来了!快快遣人入宫禀报陛下,太子殿下醒过来了!”
      整个东宫都因为我的苏醒而沸腾。
      后来我才知道太医曾说只要我能清醒过来,伤势便无大碍。太医院的人欢腾起来,个个眉开眼笑,宫人们奔走相告。太医替我把了脉,重新写了药方,那些人走来走去,像在花间劳作的蜜蜂,嗡嗡的吵得我头疼。
      在那人群里,我半支着身子寻着她的身影。她早就被那些宫人挤到了一边。她不会亏待自己,在我殿里寻了张红木梨花凳来坐,之后她竟坐着坐着就那么歪着睡着了。
      待宫人与太医都散去了,永娘过来见她睡得沉,向我请示:“参见殿下,这太子妃睡得沉,奴婢先把太子妃带回宫睡。”
      “不必,你先退下。”
      永娘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她。
      永娘是个聪明人,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露出些欣喜的神色,说:“奴婢告退。”
      待永娘走后,我细细地打量她的睡颜,她睡得深沉,身上仅套着件单薄的衣裙。我慢慢地坐起身,我肩膀上的伤口仍是很疼,疼得我睡不着觉,我掀开被子正准备下床,岂料裴照身着戎装匆匆而来。
      “裴照参见太子殿下!”裴照行了礼,见我肩膀上隐隐地渗出血来,忙说:“臣下这就宣召太医进来替殿下包扎!”
      我摆了摆手,这种小伤还不足挂齿。
      “都安排好了吗?”
      “如殿下所愿,一切已经准备周全,只等殿下一声号令,便可直捣黄龙!”
      “很好。”我所谋之事终于有了结果,我只想待此事了结之后给娘亲的牌位上柱香,告诉她我不负她的期望替她报了仇。
      我慢悠悠地下了床,裴照赶忙上来搀扶我,我轻轻推开他,慢慢地朝睡得很熟的她那里走去。她这样睡着定要伤风,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依稀记得她刚来东宫时伤过风,那回高热险些丧命。
      可惜那会我什么都不记得,没有管她的死活,所幸她挨了过来。
      我摩挲着她的脸颊,她不知梦见了什么,嘟囔了一句我听不清的话,她连睡觉都是一副孩子模样。我把她横抱了起来,裴照见状想来帮我,我岂会把她假手他人。当年我推开了她,如今她又回到了我怀里,我认为是天命,我从不信天命只信事在人为,但这一回我愿意相信这就是天命。命中注定,她是我的妻,她要呆在我身边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靠在我的怀中,我的伤口很痛,手有些颤抖,但我却护得她很紧,我让她靠在我的床榻上,我替她盖上了锦被。
      这一回,无论多痛多险,我都不会再割舍她。
      裴照深深地看着我,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里头有震惊还有些难以置信,我朝他摆了摆手说:“你先退下。”
      裴照拱手行了礼,便依言退下了,临走时我见着他瞧了我床榻上的她一眼。
      我伸手揽着她,我佩服她睡得如此深沉,若是我但凡有动静早就醒了,这东宫看似平静,实则内里危机四伏,想杀我的人太多,我若不警觉一些,恐怕早就被人扒皮拆骨了。
      她翻了个身,自然地搂住我的腰,把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她离我好近,我能看见她的浓密的睫毛,她闹腾的时候我觉得她恼人,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却觉得她分外可爱。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凑过去在她的额间亲了一下。她嘤咛了一下,有晶莹的口水流在我的袖子上,印出了一小片水渍。
      我睡不着,睁着眼,我在等,等皇后大厦倾屯,想到此处我就有些得意。后来,我在想皇后倒了下一个该轮到谁,我心里盘算了很多,脑子里闪过很多人的脸,再后来,我想我要永远把她留在我身边。
      她醒的时候,眼神迷离,她与我四目相对,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瞥见我袖子上的口水印,脸一下就红了,漂亮得像天边的红霞。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睡得真死,像头小猪似的。”
      “李承鄞!你是不是病好些就要跟我吵架!”
      她跳了起来,脸上是恼羞成怒的表情。
      我拍了拍床榻,轻声问:“要不要再睡会?”
      “才不要!我要回宫了!”
      她气呼呼的模样有时很像她以前养的两只沙鼠,我拿胡豆逗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是这样气恼,会拿小爪子去挠笼子。
      我拉着她的手腕,说:“就在这睡吧。”
      她瞪大着双眼,满脸地不可思议,我见她的耳廓红了起来,不知是这脑袋里在想什么。
      “反正你又不是没睡过。”我加了把火,她的脸也通红起来,当真是明艳照人。
      她筹措了片刻,手在衣裙上绞了绞:“你刚醒最想见的应该是赵良娣吧。你要是想见她,我就让永娘替你去叫她。”
      我险些血气上涌咳出一口血来,我知道她中原官话懂得不多,却没想到她竟然连那么简单的意思都理解错。我这话哪里有说要见赵瑟瑟,我分明想见的是她。我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激将道:“难道你不敢吗?”
      她一下就中了我的激将法,满脸通红地跳脚,“我怎么不敢!”
      她说罢,掀开被子一骨碌地往我床上蹿。她的义愤填膺没有持续多久,没一会她扭动着身体,在被子里滚成一个球,把脑袋深深的埋在被子里,她挪到离我有些距离的地方,再远一些就要滚下床了,好似是很害羞。我不解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是我明媒正娶迎进宫的正妃,躺在我的床上合情合理。
      我伸手在她的腰际揽了一把,把她往我的怀里带,她从我的怀里探出脑袋,她发髻乱了,一头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柔软的发丝穿过我的指间,她湿润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间。有那么一刻,我感谢老天爷,让她还活着,我感谢忘川,让她忘记。若非她忘了,恐怕我们此生都无法这样温馨地躺在一张床上。
      但有一种恐惧漫过我的心间,我既然想起从前的事,那她是不是也能想起来,若她想起来了会如何,我想一定会再次离开我。
      我绝不能让她想起来。
      这个念头疯狂的充斥在我的脑海中。
      “李承鄞,你今天很奇怪。”她没头没脑地说,“以前我要是爬到你床上你非得把我丢出去,还得跟我大吵一架不可,你今天怎么不跟我吵架了?”
      “你想我跟你吵架吗?”
      “不想,但是你要是不跟我吵架,我们就没话说了,我又不是赵良娣那么讨你欢心。”
      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她已经在我跟前提了两回赵瑟瑟了,我揽着她的手不由地紧了些,她吃痛地喊:“我知道赵良娣在你心里有多重要,我不提就是了……”
      赵瑟瑟在我心里不重要,眼下她重要不过是还有用处,这些我埋在心底三年不曾跟任何人说过,却让她误解至此。
      “睡吧。”
      我抿紧唇角,最后也没同她解释。
      有些事我不能解释,不解释她会有所误会,但我要是解释了,那对她来说只会引来灾祸,她这般单纯,她毫无自保之力,我图大业不得一步走错,不说是我眼下最好的选择。
      蓦地,裴照从外头匆匆进来,刚踏入殿内就见着床上的旖旎情形,忙惶恐地低下头,转身要退出去。她还没有睡着,迷迷茫茫地见着裴照,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
      “有何事?”
      裴照听我发问停下脚步,他整理了一下措辞道:“启禀殿下,陛下方才发诏废黜皇后娘娘,已经昭告天下。”
      “退下。”
      裴照拱了拱手,恭敬地答:“是。”
      我的心里忍不住地欢喜,我终于将这个蛇蝎妇人从皇后的位置上拖了下来。
      她听了这话,有些迷茫地看了我一眼,她不知我用的手段,也不懂权谋之术,她好奇地问:“皇后没了,那该换谁来做皇后?”
      我猜想父皇不会轻易下决断,隔岸观火目前是最恰当的,不能让他洞察是我唆使那些官员替张玫娘辩护,在这桩事上添了把火,推着父皇做了废黜皇后的决定。
      “若是当着别人的面,你不可妄言。”
      她吐了吐舌头,对谁能做皇后其实并不关心,不过出于好奇随口问我一句,全然不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道理,若这话问了旁人,定要给她自己惹来灾祸。
      “你有没有想过要当皇后?”
      这话我是发自真心问的,她若想当我的皇后,那将来我身侧的皇后之位定会属于她。
      她听我问,起先是傻傻地看着我,之后她皱了皱鼻尖回答:“没想过,你那么喜欢赵良娣,将来等你当了皇帝肯定要让赵良娣做你的皇后。而且东宫内的规矩那么多,做皇后的规矩就更多了,我才不愿意。”
      我心里某个角落有些酸涩,做皇后是上京女子梦寐以求的,她嫁给我做我的妻,竟从未想过要与我共赏这万里江山,我脸上无甚表情,心里却叹了好几口气。
      我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眼睛直往门的方向看,那个方向正是裴照方才离开的方向。我心下莫名地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遣人送你回宫吧。”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欲言又止,紧接着她麻溜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在我床前理了理裙摆说:“那我走了,你好好睡觉吧。”
      她刚说完,就那么直直地从我寝殿走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期盼她回头跟我说她不想走,可她没有,不仅没有,她连头也不回。
      我记得她跳忘川时说过要生生世世都忘记我,原来竟然是真的,连我与她的情意都没能想起来半分。我盼她记得我们曾经的情意,却又盼她不要记得,我觉得胸口很疼,不知是伤口在疼,还是心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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