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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   9.

      承天门是耸立在灯光璀璨中的一座明楼,每年的中元节,当朝天子都要携同东宫太子一块在承天门上与百姓一块看花灯,再撒一些铜钱做吉祥之物,美其名曰是与民同乐。
      我记得小枫第一次听到这规矩时,笑得直捂着肚子,她毫不掩饰地嘲笑说这就是在承天门上吹半宿冷风的苦差事。
      我原本也觉得这规矩很是无聊,身为太子却又不得不遵守,从前没人会在我跟前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多年间我没觉得难熬,被小枫那么一说,我眼下觉得每一刻都是煎熬。
      赵瑟瑟很是雀跃,她不能直接站在城门上,她与一群宫娥隐在朱色的帷幕后头,她的身影在帷幕里显得很窈窕,一些宫娥梳着高耸的发髻在楼上走动,衣服上的纱随着微风上下翻飞,承天门这满目的灯光将她们的身影映在朱色的帷幕上,看起来像是一出皮影戏。我的耳边传来阵阵丝竹乐声,听着缥缈而遥远,城门下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我挥手让小黄门把准备好的太平铜钱洒下城门,这些铜钱是一个月前命内局特铸的,专门备来在上元节赏赐给前来观灯的百姓们。铜钱纷扬落下,落在城门下的青石板上,叮当作响,像是一场华贵的铜钱雨。
      □□富贵,盛世太平。
      几乎所有人都蹲在地上捡铜钱,我半倚在楼上的栏杆旁,冷眼看着。不多时,底下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高喊着:“万岁!”
      有风吹起,吹动着我的衣袍,听着那百姓此起彼伏的高喊声,原是件欣喜的事情,而我此时脑子里只蹦出一句“高处不胜寒”。小枫说得没错,这是桩吹半宿冷风的苦差事,至少在此刻风直往我的脖子里蹿,很冷。
      赵瑟瑟珊珊走来,她抬手撩起帷幕,白皙纤细的手上拿着一件玄色的外袍,她温柔地将外袍盖在我的肩膀上,“殿下小心着凉。”
      我转过脸,看到赵瑟瑟那清丽的容貌,她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在百姓面前免不得要演一出情深的戏码,我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正在此时,我在那人群里看到了小枫。
      小枫站在万家灯火之中,站在百姓之中,她仰着脑袋在仰视我的一举一动,她看似离我很近,但好像与这繁华全不相干。
      我在小枫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是那种满怀憧憬被撕碎之后的绝望。令我很轻易地想起她在西凉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那一日,她也是这样看着我,眼睛只有绝望与陌生。我下意识一把撒开了赵瑟瑟的手。
      小枫掩着唇咳嗽了起来,想必是被这冷风呛着了,她满脸通红,看起来是发了烧。她控制不住地一阵咳嗽,最后她弯下腰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她每咳嗽一下,我心亦跟着一块疼。我发现不知何时,她竟然牵动着我的每一寸思绪。
      顾剑站在小枫身侧,他没有看我,他扶起小枫,在她的背上拍了几下,替她顺着气。他们离我很远,我听不清他们在交谈什么,但我看顾剑的嘴型分明说的是“跟我走吧”。
      我的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
      小枫是我的妻子,凭什么要跟他走?
      只见小枫迟疑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身往城门的方向走去,顾剑抬脚跟在她身后。
      那个方向是光华门,她是要离开上京。
      她能去哪?
      这天地间除了东宫还有她的容身之处吗?
      突厥已灭,西凉也臣服于□□,她大概是忘了她的娘亲已经死了,就在她穿着嫁衣来我营地的那一日。而她的阿爹西凉王,如今已经疯癫,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西凉不是她的家了,她早就没有家了。
      我承认我眼下极其恐慌,理智几近燃烧殆尽,我极力地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奔下承天门将小枫拥进怀中的冲动。
      “启奏父皇,儿臣先下去更衣。”
      我如是说,更衣在宫内的意思有很多,其中一层是要去解手,我这是尿遁之计。
      父皇挥了挥手,“准了,你须得速速回来。”
      “是。”
      我刚离开城楼便召来了裴照。
      裴照身穿戎装大步而来,我当机立断下了命令:“你现在就给我在承天门放把火。”
      当前的局势来看,若我派人去追小枫,不仅会让太子妃失踪之事闹出来,还会坏之前的事,毕竟她身旁还跟着顾剑这个最大的隐患。理应由我亲自把小枫接回来的,可我现在不能离开承天门。
      我能想出来阻拦小枫出城的主意,只有在承天门索性放把火,引来神武军灭火,那就得关闭九门控制火势。一旦九门关闭,她自然是哪也去不了了。
      “殿下此话可是当真?”
      裴照未曾想过我会有这种疯狂的主意,全然不顾及后果。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确认我这命令是否真的要照做。
      “待会你把火放在赵良娣跟前。”
      “殿下……”裴照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无需多言,你只管照我吩咐行事。”
      “是。”
      我深深地看着不远处扬着温柔笑意的赵瑟瑟,她正在看那些璀璨夺目的花灯。有时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残忍的人,但我必须残忍。
      承天门按照我的预期失了火。
      火苗隐隐飘在城楼之上,那些赤色的帷幕在火苗的舔舐下慢慢化为灰烬。百姓们见到这华丽的楼宇被熊熊大火所覆盖,黑烟浓郁,纷纷掩口惊呼。
      “承天门失火了!”
      “快来人救火啊!快救陛下!”
      街头顿时大乱,无数人尖叫奔走。
      那太平盛世的光景很快消散了,只留下火光与百姓们的惨叫,以及刺鼻的焦味。
      我立在喧闹之中,刺目的火光涌在我眼前,我不担心父皇,父皇身边带着的都是忠心耿耿的护卫,拼死也会把他从火场里捞出来。只是这样大的火,赵瑟瑟是活不成了。
      大队的神武军接到失火的消息,一骑快马驰骋而来,救火的人也跟着神武军一并疾奔出来,抬着木制的水龙,还有许多大车盛满了清水,一路辘辘疾奔而来。每年的上元节都要放焰火,又有许多的灯烛,一旦失火就是大祸,所以每年都要提前备下水车跟水龙。以往没有发成过这样的大祸,就只是备着以防万一,没成想今年派上了用处。
      神武军围住了承天门,翠华摇摇的漫长队列。
      任凭这局势多么喧闹,小枫始终没有回头,她已经漠不关心宫内会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这火是我命令放的,她也没有回头担忧我是否会葬身火海,好似我已经与她再无相干了。她执着地往光华门走去,她的腿脚有些蹒跚,但她仍坚定不移地要离开上京。
      小枫竟然那么想离开我,那么想回到西凉。
      “陛下有旨!即刻闭九城城门!”神武军手里拿着鞭子,身骑一匹快马,一声又一声地在街市上喊道,“陛下有旨!即刻闭九城城门!”
      百年繁华,上元灯节,竟以这熊熊大火做结尾。火势渐渐地缓了下去,无数水龙像是白龙,一条条纵横交错,强压在承天门上。半空中腾起灼热的水雾,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味。百姓们见状聚在一块三三两两地讨论方才发生的灾祸。
      父皇身披着一件外袍,脸蹭上了灰,他从已经烧毁一半的城楼上下来。我上前拱了拱手道:“儿臣救驾来迟,儿臣有罪。”
      父皇看着我的眼神透着古怪,这场火的罪魁祸首他心里是有数的,普天之下谁有这胆子在承天门上放火,但他没有证据。他不着痕迹地在我的手腕上扶了一把:“此乃天灾,与你无关,我见你没事我也心安了。”
      这是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
      父皇一句天灾等同于告诉旁人不要再追查。
      “儿臣现在就命人送父皇回宫。”
      父皇微微额首,我便派了名羽林郎过来。
      待父皇走后,我牵了匹马来,翻身上马。有神武军的人巴巴地过来向我回禀:“殿下,方才大火,臣还没有寻见赵良娣的行踪。”
      我哪顾得了赵瑟瑟,我本身就想让她死,我甚至私心地觉着让她死在大火里是个好主意。赵瑟瑟是深闺教养出来的女子,自有铮铮傲骨,将来赵氏倒台她面临的是家业倾塌,与其那时候怀揣着恨意与悲凉自行了断,倒不如看着夺目的花灯,在一场美丽的梦里死去。至少她死的时候会觉得她的夫君很爱她,要让她与他并肩而立,共赏万里江山。
      我没有理会神武军的回禀,我缰绳一拉,直往光华门的方向而去。我知道小枫还未走远,她一定还在光华门附近等我前去接她回来。我此刻终于明白归心似箭的感觉。
      我是在光华门前的树下找到小枫的,她双眼紧闭,脸烧得通红,气息幽幽地睡着了。我匆匆下马,将她拥在怀里,她终于回到了我身边,我安了下心,她的呼吸浑浊,轻轻地拂过我的耳畔,我察觉到她浑身滚烫,我将她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颊,我放柔声调跟她说:“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
      顾剑一直远远地跟着小枫,见我来,从隐蔽之处走出来。我放下她小小的身体,让她靠在树上,我站起身一怒之下,从贴身之处掏了匕首出来,直指顾剑的咽喉。
      “你不该带走她!”
      顾剑没有躲避,他脸上扬起嘲笑的神情,“殿下竟然为了个不得宠的太子妃而如此动怒。”
      顾剑不知我已经把前尘往事想了起来,我有时在想他长久以来到底是以什么姿态来看待我与小枫之间的事情,怕也是在心里笑话我。我当日利用小枫灭了突厥,平定了西域,为□□立下了汗马功劳,之后我想娶她,她宁愿跳忘川也不愿意嫁给我,最后我终于娶到她了,可我却忘了我曾经有多么爱她,冷落了她足足三年。
      在眼前的不珍惜,失去了才追悔。
      何其荒谬!
      “她不是不得宠的太子妃,她是我的小枫!”
      小枫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她是爱穿红衣裳的明媚女子,是我眼前的红霞,是我多年的一场美梦。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小枫与小五是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顾剑上下打量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我脸上的神情是歇斯底里的,五官扭曲得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鬼,我从来不曾在人前如此,我从来都是镇定冷淡地搅弄风云,端着一副太子的华贵持重派头。
      顾剑不由地大笑出声,“你原来已经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李承鄞,你真是可悲!你亲手设的局,亲手将她推得老远,都是报应!”
      “闭嘴!”
      “李承鄞,啊不,是顾小五,你不配喜欢她,也不配拥有她,在你眼里除了万里江山,其余的事皆可抛,你一直爱的都是你自己!”
      “我命令你闭嘴!”
      “我差点忘了,你是高贵的太子殿下,可是你的身份对小枫来说没有用处,你即使捆着她,她也会一次又一次的挣脱,哪怕伤痕累累也是要回到西凉去的,你大概已经忘记了,她原本就是那样刚烈坚定的女子!你迟早会失去她,我便等着那一日!”
      顾剑说罢便走了,他言语间揭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我这一次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做错,才不会让她决心离开我。
      我抱着小枫回了东宫,将她带回了我的寝殿。
      太医被召来了一波又一波,我端坐在殿内的脸色不好看,太医也面露难色,诊断时更是小心翼翼,大多都是说小枫沾染了风寒眼下高烧不退,所以一直都昏迷不醒。
      永娘跪在殿外自请来照顾小枫,我准了。
      阿渡好端端地从外头回来,她不会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我看,我才知道原来顾剑没有下手杀她,只是把她藏在东宫的库房里掩人耳目,顾剑离开光华门后就把她放出来了。
      而赵瑟瑟命很大,她没有死在承天门的那场大火里,据说是她身边的一个小厮拼命把她从火场里救了出来。我没有功夫去看她,而且我也没想好面对她时该说什么。太医诊完小枫就去诊断赵瑟瑟了,东宫里忽然多出来了两个病人,太医们来来回回跑得勤快。
      我浑身都是虚浮感,像是踩在轻飘飘的棉花上,我靠在床榻旁,手里握着小枫的手。我心力交瘁,这是我当太子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我暂时没有气力再去对付谁了。我忽然觉得做太子其实挺没意思的,我细数我这几年过的日子,却发现原来我活到现在最快乐的时候竟然是做顾小五的时候。
      永娘捧着一盏清露,时不时润一润小枫那干燥几近裂开的嘴唇。阿渡在一侧拿着沾湿的帕子仔细地敷在小枫的额间。
      “顾……顾小五……”小枫忽地嘤咛一声,微张嘴唇如是嘟囔着。永娘听不明白她这是在嘟囔什么,可我跟阿渡却听明白了,她在喊顾小五,那是我骗她时取的假名。
      小枫烧得神志不清,她这话是迷迷糊糊说的,她兴许说来无意,可我却如临大敌。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但忘川之水却不能让人忘一辈子。
      我已然将前尘往事全部记起来了,这些事以一种惨烈的姿态深深地刻在骨子里,既是如此那小枫迟早也是会记起来的。
      我一直逃避若小枫记起来了会怎么样。
      顾剑说小枫是刚烈坚定的女子,我赞同,顾剑说小枫哪怕满身伤痕也是会回西凉去的,我也赞同。她爱她的阿爹,爱她的西凉,她原本就属于那广阔无垠的大漠,可我私心里不想让她走,我怎么能让她离开我。
      我就像是东宫里被冻得濒临死亡的人,小枫是我的一碗热汤,我怎么能撒开她的手,我需要她陪伴在我身侧。所以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她不要记起从前那些事……
      我脚步沉沉地出了寝殿,廊上的冷风吹得我一激灵,我挥手召来暗哨,轻声吩咐道:“你现在去一趟西凉,到天亘山后头的悬崖下取一壶清水来,需得快马加鞭,一刻不准耽误,这桩事要秘密行事,莫要让人知晓,包括裴照也不准知晓。”
      暗哨恭敬地回答:“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承鄞在作死之路上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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