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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段桥 ...

  •   入了冬,人走在山路上冷不丁就是一串呲溜,扎在河谷的施工队实在是没法子继续折腾,山里的村民少了个闲磕牙的素材,就显得房前屋后不那么热闹。
      牛姥姥和邻居刘姥姥坐在堂屋里搓麻绳,老姐妹一个嘴快,一个结巴,聊起八卦很有节奏。
      牛小方坐在灶房门槛上,搂个老木头凳子就着天光写作业,左耳朵听着张三李四家长里短,右耳朵灌着鸡鸭鹅猪四重合唱,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念“啊呗测得,饿诶服给”。
      这小孩写作业贼快,攥着铅笔在作业本上随便霍霍几下,就算画完一页。
      牛小方心想,写得丑也不是我的错,怪天冷,手僵。
      妈答应过年回乡,给我买热水袋,我得提醒她,买电的,赵小二偷偷摸摸背到学校去炫耀的那种。买仨,姥姥和姥爷得俩,我那个要印着荷包蛋超人的,赵小二还不眼馋哭了?
      他撑着脸嘿嘿笑了两声,没心思写作业,就把铅笔随手插在门框的豁口上,去找猫。
      灶头烧着水,狗在灶膛边趴着,猫在狗背上趴着。
      “咪,给我暖暖手!”
      “喵嗷——”
      牛小方套上洗衣粉赠品围裙,把猫从狗背上提起来,软团团的猫瞬间拉成老长的一根“猫条”,连哄带塞,放进围裙大口袋里,小孩儿的肚子上就挺起一坨懒绵绵的毛茸茸。
      “姥爷咋还不回来?水都要烧干了。”牛小方添了水,塞了柴,兜着猫往外走,“咱去找赵小二。”
      “小方,哪去?”牛姥姥喊道。
      “饿了!我去拿两个薯!”小孩撒丫子跑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牛家的薯堆在耳房的角落里,不甜,水分少,口感柴,经常出现在猪圈。牛小方喜欢吃赵小二家里的红薯,个儿大,皮儿薄,埋在灶膛的灰里,煟得外酥里软,入口即化,甜还暖手。
      不过牛小方从不白吃白拿,他用自家四个薯换赵小二两个薯,已经干过很多次了。反正赵小二只看得到多,尝不出好赖。
      我真是个有原则的人。嗯,这个句子好,把老师教的词用上了,回头得写下来,开学叫老师夸我。
      这一次,牛小方提了一篮子薯,他昨晚就选好了,三十二个,长得是磕碜了一点,但是个头不算小了,换十六个大红薯应该没问题。
      “妈回来以后,中午吃一个,晚上吃一个,住五天,吃……嗯,二四得八,二五一十,十个!剩下六个,我塞她的行李包里。”小孩脚底打着滑,嘴里叽里咕噜算着,“唉,割肉太贵了。咪啊,你怎么就八斤重了?你教教咱家的猪,让它们长快一点吧!”
      “喵嗷!”
      “哎,别动别动,围裙该兜不住了……”
      “喵嗷嗷嗷嗷!”
      “别闹啊!下坡呢——”
      迟了,牛小方一手提篮子,一手捏着猫爪子,以勾腰驼背母鸡展翅之姿,呲溜呲溜呲溜,极为风骚的顺着拐弯甩出个轴心三周半,从坡顶滑到了坡尾。
      不过十秒钟,对他来说每一秒都是掰碎了,放大了,迎着冻风,感悟生命。
      这短暂时间里,村小一年级生牛小方同学吊了人生第一个男高音,同时攀上了七年词汇量巅峰,冻风打着旋,把他的话卷向山坳,卷向河谷。
      “嘻嘻。”
      笑声隐隐约约从小树林里传来。
      牛小方憋红了脸。
      “赵小二!出来!”
      没有,没有憨态可掬的小胖子蹦出来嘲笑他。
      “嘻嘻嘻。”
      这回牛小方听清楚了,是个女孩的声音。
      “钱丽丽!是不是你?”
      可是钱丽丽家在河谷对面,施工队搞了大半个月都没把桥修好,她不可能在这儿。
      “孙小梅!是你吗?”
      冻风卷来一片落叶,光秃秃的小树林根本藏不住孙小梅圆墩墩的身影,牛小方狐疑的观察了一通,把猫拎出来,弯着腰捡撒落的红薯。
      猫大约是嫌冷,疯狂蹭牛小方的裤腿,转着圈求抱抱。牛小方捡完红薯,把猫塞进围裙口袋,狠狠搓了搓毛肚肚。
      “咪啊,可不能再闹,再拐仨弯该到桥头了,掉崖底下我可捞不着你。”虚惊一场,他觉得后背有点湿,扭了扭身板拎着篮子继续走。
      赵小二的家就在桥头不远处,因为有个大场院,施工队借了半块地方停放挖掘机,赵小二每天都可以爬上去玩儿一会儿,牛小方可不羡慕。
      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吊桥断了不该打两个结连起来吗?挖挖机是挖泥巴用的。
      打山路上往下望,赵家场院一半被挖掘机霸占,另一半零零散散站了十几个人,其中牛姥爷秃得锃光瓦亮的头顶尤为引人注目。
      牛小方啪嗒啪嗒往下跑,打了两个趔趄冲进赵家场院。
      哟呵,跑下来才能看见屋檐下摆着一溜黑得发亮的老条凳,几只老母鸡绕着凳子腿踱步。没人坐,人都站在场院里窃窃私语——这么多人的声音汇到一起,居然全是“嗡嗡嗡”,三步开外一个关键词都听不到,牛小方大吃一惊。
      看看牛姥爷旁边站的那是谁?赵小二的叔爷爷赵多金,嗓门奇大无比,绰号“望门山狮子头”,据说年轻时最辉煌的“战绩”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把一队拿刀动枪的敌人震得眼冒金星,滚下悬崖死无全尸,后来得了个表彰牌牌还挂在老赵家祠堂里。赵多金年纪大了,嗓子没老,前儿些日子通讯没恢复,和对门山的救援人员交流全靠他名震附近两个山头的狮子吼加四个卖菜电喇叭。这传奇人物正把着烟袋和牛姥爷嘀嘀咕咕,俩金灿灿的门牙忽隐忽现,牛小方走近了愣是什么都没听清。
      牛姥爷好似突然懂了唇语,听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频频点头,目光不带转的,随手搓搓牛小方的脑袋算知道他来了。
      “姥爷没戴帽子!我要告状!”牛小方叫道。
      牛姥爷一边点头回应赵多金,一边摸衣服口袋,左右没有,又摸裤子口袋,摸遍了,才从后衣领拽了个形似西瓜的毛线帽套在头顶。红彤彤的帽子,绿油油的帽檐,点缀十来个黑黢黢的小毛球,配上牛老爷古铜色的脸,色彩效果堪称一绝。
      赵多金闪了舌头,试图重新组织语言,最终无奈地说:“我觉着……唉,就这样吧!等先生来了……你得跟我站一边!”说完弹了牛小方脑门一记。
      “你来干什么,”赵多金在人群里捞出泥鳅一样乱钻的赵小二,“去,你俩上屋里玩去,有炉子!”
      “今儿个不回去吃饭,我托小八捎话,小孩儿可能错过了。”牛姥爷瞥了牛小方的竹篮一眼,就略过了这茬。
      俩小孩嘻嘻哈哈往屋里去,赵小二嚷嚷冷啊冷啊,立即把小炉子抱进自己屋,门一关,神秘兮兮的招呼牛小方去窗户下面偷看。
      “好兄弟,我当你是我最好的哥们,我才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也当你是我最好的哥们!”牛小方左手撸猫,右手在背后偷偷画了个叉。“你说吧,泄密我就是小狗!”
      赵小二太感动了,他把憋了一天一夜的猜测骨碌骨碌倒了个干净。
      一切得从大雪封山那天说起。
      绿松河宽约四十丈,自望门山和对门山中间蜿蜒而过,望门山人要去乡镇上,一条路是盘山而下穿过北边的松树林到水牛渡口乘船再步行,一条路是自半山腰的吊桥前往对门山搭铁驴子或者租手推车。
      大约一个月前,几十年没见过的大雪夜袭山区,绿松河结了冰,吊桥也被积雪压塌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里,仅望门山和对门山两个山头就有至少几十户人家倒了牲口棚、搭建墙,最倒霉的一户半夜里全家在睡梦中被雪埋了,一个喘气的都没挖出来。
      望门山的救援工作很不顺利,一来是救援人手严重不足,二来吊桥断了影响交通。当时山里人组织起来自救,一批人试图修好吊桥,一批人去水牛渡口凿冰放船。牛小方和赵小二并着孙小梅三个小萝卜被安排在赵家场院烧炉子,眼看着几个壮汉腰挂麻绳拧成的救生索从山腰放下去找吊桥,辛苦几个小时,回来却报吊桥只剩了两头四五丈,中间老长一段砸穿了河面给冻上了。另一边又捎话说河面能凿开,只是帮忙凿冰的钱家三兄弟踩着薄冰砸进河里,捞上来怕是要重病一场。
      李老太爷坐在儿孙给攒的被子堆里叹气,说雪仙姑醒了,水鬼作祟要找人抵命。这话一传十十传百,眨眼就传遍了,钱家三个媳妇哭天抢地,钱老太太拎着拐杖骂李老太爷狗嘴吐不出象牙,李老太爷反问,憨婆娘,你算算,上次断桥是多少年前了?
      后来怎样,三个小学生被撵到厨房帮忙没听清,总之没听再听见钱老太太沙哑的咒骂声。
      村委会主任一个头两个大,又要在现场参与救灾工作,又要安抚民心,少不得在家里抱怨几句。可背地里说起来也奇,暴雪那天晚上,李家老得都糊涂了的老太爷突然哼哼唧唧喊难受,全家出动准备送他去医院,李大根背着老太爷深一脚浅一脚迈出半截篱笆墙,李家的房顶就“轰”一声消失了。这个节骨眼听李老太爷神神叨叨,就很慌,但是又没法子,经历了前朝盘剥,又在枪林弹雨里活下来,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人,哪听得进去呀。
      解决不了问题,就转嫁问题嘛。村委会主任动员望门山上下大大小小参与救灾,除了老胳膊老腿的活化石和软胳膊软腿的幼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忙活起来。要刨雪堆、要凿冰、要巡逻和要支援饮食后勤,算上小学生也不够用,高强度劳动勉强把流言压下去了。
      成年人不眠不休的忙碌持续近一周,三个小学生跟在大人屁股后边帮忙,自以为成熟稳重有担当,全然忘了河对岸还有个学校。岂料水牛渡刚通船,他们就被塞回村小上课,还在支教老师的小破房子里借宿了俩星期,每天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写作业。
      前有救援队后有施工队,赵小二他妈钱满箱和他姨钱满兜就在赵家场院负责烧水煮饭,经常借着去渡口送东西的机会“顺道”过河来看望赵小二,有时候塞几个水煮鸡蛋,有时候提一兜硬邦邦的馒头,接孩子回家那天送了一锅喷香的山药土豆炖鸡给老师,把老师感动哭了,孙晓梅悄咪咪说那是馋哭了。
      就这个一来一回的过程中,赵小二从亲妈亲姨嘴里掏了不少话,连蒙带猜憋到如今都发酵了。
      原来李老太爷那话,不是大家忘了,是化作一缕风在一些老派人脑子里打转,他们眼瞅着施工队不是断绳子就是履带打滑,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这疑神疑鬼的漩涡在施工队丢了个工人之后,悄然壮大成了龙卷风。
      这些跑山村活计的施工队开工都很谨慎,如果出了人命,不但饭碗砸了还得担责任,开工前反复检查过的,还状况不断,于是也慌。
      两方一合计,要请先生。
      “请的那个什么,哦,先生,今天就来。”赵小二摇头晃脑的,“我妈说这种先生都很厉害,会看相点风水还能打妖怪,像《封神演义》里面那个老头子那样!”
      “……老师说那都是编的。”
      “李老太爷说这个先生很灵的!你看他这几天说话都不糊涂了。”赵小二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告诉别人啊,其实,我攒了十块钱。”
      牛小方:“???”
      “如果这个先生真的很厉害,我要请他给我改个名字。”
      牛小方:“噗。”
      赵小二的妈钱满兜抱着蒸屉打窗前过,看见两颗圆滚滚的萝卜头挤在里面打猫猫拳,没好气的喊儿子把鸡赶回鸡笼,再扫扫门口。
      牛小方乘机溜了,不忘带上他的猫和换来的红薯。走出去百八十米,牛小方开始缩脖子,冻风呼呼的刮耳朵,冷。这残酷的冬天,只有怀里的猫还有点温度。
      “猫。”一个细细的声音说,“我也想摸猫猫。”
      这次,声音近在耳边,不是孙小梅也不是钱丽丽。前不见人影,后不见来者,牛小方从心而怂,拔腿就往赵家跑。
      没两步就光迈腿不挪地,牛小方的后衣领被抓住了。
      “小孩,”一个沙哑的男声说,“前边是不是牛家桥?”
      猫小声的叫着,牛小方一双眼睛咕噜噜的直往下瞟,见着一双黑裤管和旧旧的夹棉黑布鞋,天色不大好,但是看得到影子。
      小孩的底气瞬间足了,直蹬腿:“你先放我下来!”
      男人放了手,牛小方转过来,见这男人胡子拉碴,黑头发黑衬衫黑裤子黑棉鞋,从头黑到脚,就一件单薄的灰色风衣在寒风里窸窣。
      “前边有条吊桥,断了!没有牛家桥!”牛小方往他身后看。
      刚才肯定有个女声,人藏哪儿呢?
      “谢谢。”
      男人绕开牛小方,往赵家走。
      小孩儿疑惑的看着他慢悠悠的背影,发现他背上挂了个一臂长的黑布袋子,笔直,像装了个长竹筒。大冬天的,穿这么少还能思考,难道他就是赵小二说的“先生”,有内力护体?
      正眨巴眼呢,一辆自行车轧着路面薄冰从小孩儿身边冲过去,刮起冷风胡乱的拍在小孩儿脸上。
      那骑车的人蹬得飞快,鼓鼓囊囊的棉衣帽子滑下来,露出一颗板寸脑袋,还冒白烟儿。牛小方听见他喊前面的风衣人:“萧先生!前面那位是萧先生吗!”
      哦豁,有戏看。
      牛小方拎起竹篮往那边蹭。
      风衣人果然停下来。
      自行车也停下来,板寸脑袋下车从衣袋里拿了一张名片,双手递给风衣人。
      “久仰先生大名,我叫莫川,是个走卒子。路过松树林,听说萧先生在前面,绕路来瞻仰。”
      走卒子是啥?
      粘痒是啥?
      牛小方挠挠冻红的耳朵。不过生词不影响他理解这句话,看来这个不怕冷的风衣人就是姥爷他们等的“先生”了,骑车人见了他就像赵小二见了老师,应该很厉害吧。
      自行车后座上有个捆扎牢固的黑箱子,印着一串白字,小孩儿走近了看,“金刚钻物流”。
      风衣人接过名片,低头想了想,说,“你久仰我哪个大名?”
      牛小方:“???”
      莫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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