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师之女》希虚

5、扁担胡同

　　十一年如流水，匆匆而过。

　　话说京城南郊，有一个扁担胡同，既是形容胡同狭长，恰似扁担，又因胡同中所住的，多是贩夫走卒，人人出门讨生意的时候，都少不了肩上一根扁担。

　　这日一早，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出了胡同，散入京城各地，不到日落，不得回转。

　　胡同里向阳之处，闲闲坐着几个老人，互唠家常，几个小衣小褂的娃娃，有的拖着鼻涕，有的还穿着开裆裤，叽叽喳喳地，像一群小燕子，在胡同里来回奔跑嬉闹。

　　几个梳着丫髻的女孩子，蹲在路旁，正在过家家，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也不过十来岁，其它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小手。

　　她皱着眉头，似乎在使着什么劲儿，忽然朝着地上一指。

　　昨夜刚下过雨，地上泥土尚润，胡同里坑坑洼洼的，遍是泥水，那女童这么将手一指，她身旁所围的小女孩，又全都朝地上看去。

　　只见地面上她手指之处，忽然一动，便似一只土拨鼠要拱出来似的。

　　围观的小女孩全都哇的一声叫了起来，随即安静了下来，生怕打扰了那个指地的女童。

　　女童神色更加严肃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指地的手上，仿佛这样，就可以使上更多的力气。

　　只见地上湿泥一拱一拱地，竟从地面钻出一个有手有脚的小泥人来。

　　小女孩们纷纷拍手叫好。

　　女童手腕轻轻一抖，小泥人便从地里跳了出来，盘腿坐在了地上，神态便和年画上的胖娃娃一模一样。

　　那几个小女孩纷纷奶声奶气地赞道：“铃儿姐姐好腻害！”

　　有的又道：“铃儿姐姐，你再捏一个小泥狗吧！”

　　另一个道：“我要一个小泥猪！”

　　一个最小的说道：“小泥人好孤单，你再给他捏个爸爸妈妈吧！”

　　便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众人当中疾跑而过，一脚踏在小泥人上，将它踏成一团扁扁的湿泥，大笑声中，转身重又跑回，踏在众人身侧一个泥水坑中，立时泥浆四溅，那些小女孩的衣服上登时溅满了泥点。

　　小女孩们愣了一愣，随即仰头放声大哭起来。

　　那用御土术捏泥人的小女童，叫做小铃铛，她霍地站起身来，指着那捣蛋的身影骂道：“死小虎，你给我回来，我要打死你！”

　　只见一个光着两脚，身上脏脏的小男孩，嬉皮笑脸地站在不远处，一边朝小铃铛她们做鬼脸，一边哈哈笑道：“你来啊，有本事你来打我啊！”

　　小男孩说着，忽然一跺脚，面前地上突然钻出一颗小土球，他轻轻用脚背一勾，那小土球呼地一声，便朝远处飞出，那小男孩的几个同伴，立时欢声叫了起来，纷纷追逐着那颗土球，你一下，我一下，将球踢来踢去。

　　那土球自然也是御土术做成的，压得十分紧实，飞来飞去，也不见破裂，小男孩们都会一些粗浅的御土术，因此土球虽然不轻，在他们脚下，却如空心的皮球一般，轻盈灵动。

　　小铃铛气得脸都红了，先将身旁的小女孩们拉到向阳之处，双手挥动，片刻之间，她们衣服上的泥点便纷纷落在了地上，又恢复了原先干干净净的样子。

　　小铃铛哄停了小女孩们的哭声，这才一瞪眼，转身向那男孩小虎子走了过去，气呼呼的一副要算账的模样。

　　小虎子兀自不停把球在小铃铛面前踢来踢去，小铃铛走近一步，他便踢远一些，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竟不令她追上，也不另行离去，明摆着故意要惹小铃铛生气。

　　“死小虎，你为什么要踩坏我的泥人儿？”

　　小铃铛步步逼近，眼睛盯着小虎子的脚下。

　　小虎子笑嘻嘻地一脚接住同伴传来的球，又一脚轻轻踢开，说道：

　　“捏泥人有什么稀奇的，就这还好意思自称会御土术呢？哈哈，哈哈！”

　　突然脚底一绊，险些便要摔倒，连忙伸手在地上一撑，一根土柱猛地从地里升起，将他手掌一托，这才站稳，出了这么个洋相，脸上不由一红。

　　小铃铛收回指向地面的手，捂嘴一笑，嘴角绽出两粒小酒窝，笑道：

　　“小心啊，小虎子，别摔个狗啃泥！”

　　说完，疾步向小虎子冲了过去。

　　小虎子见她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先存了几分怯意，又见她落脚处，地面微拱，将她向前助推，速度比常人奔跑更是快了一倍，这功夫自己可不会。

　　几个同伴见了这阵势，都呆在了原地。

　　土球呼地一声，正好飞滚到小虎子和小铃铛之间，小铃铛上去就是一脚，土球凌空翻起，朝小虎子脸上直射而去。

　　小虎子愣了一愣，转身便逃，听得脑后风响，忙一缩头，土球贴着头顶飞过，落在了前方不远处。

　　小虎子冲了上去，左手一招，土球一弹而起，滚入他怀中。

　　“别跑！”

　　小铃铛在后急赶，虽然有御土术助力，可是那小虎子像小泥鳅一样，在胡同里窜来窜去，折来绕去，就是不走直线，小铃铛虽然越追越近，一伸手几乎便要够着他的后脑勺，却总在关键时刻被他一个转折躲过，奈何不了他。

　　只见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胡同越追越远，一路上石土飞扬，泥水乱溅，也不知多少人家晒的衣服床单染上了两人的斑斑劣迹。

　　追了半天，小虎子固然气喘吁吁，小铃铛也累得够呛，两人都未察觉前方越来越荒僻，路旁的野草越来越茂盛。

　　小铃铛忽然灵机一动，大叫一声唉哟。

　　小虎子提防着她使诈，竟不停步，但也不由得转头察看，脚下却一刻也不停，仍是向前奔跑。

　　小铃铛暗笑一声，右手向前一扬。

　　小虎子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凌空飞来，心知不好。

　　两人距离实在太近，竟来不及躲避，小虎子眼前一黑，双眼已被什么东西糊住。

　　原来小铃铛故意叫了一声，知道小虎子必定回头，一扬手便挥出一团湿泥，封住了他的双眼。

　　小虎子害怕小铃铛追上，脚下不停在跑，现下突然看不见路，来不及收住脚步，心中一慌，猛听小铃铛似乎十分焦急地喊了一声：“唉哟！”，这一声不似先前那声故意作伪，充满了惊慌心急之情。

　　小虎子只觉砰的一下，身子撞在一道土墙上，土墙似乎颇矮，他一撞之下，身子便向前翻出，越过了矮墙，又向前滚了几滚，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摸摸身上，竟自不怎么疼痛。

　　小虎子三两下抹开湿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中一跳。

　　这不是胡同东口的那座无人的废宅吗？

　　只见四周野草齐人，树木参天，不见天日，一道滚碾出来的草木狼藉的痕迹，从废宅围墙的一处缺口，直通到自己身下。

　　小铃铛站在围墙缺口外，一脸惶急，看着不远处的小虎子，却是不敢越墙进来，但见他被墙内一片阴森草木所围困，兀自不起身，还道他受了伤，不由得轻声唤道：

　　“小虎子，你还好吗？”

　　原来小虎子撞墙之时，小铃铛不及细想，双手猛地一推，将三尺外的土墙隔空推出一个缺口，好教小虎子不致受到重伤，收回手来，自己也觉惊讶，要知道这般厚实的土墙，便是成年人，轻易也不能隔空推断，不过到底功力尚浅，尚有一小截墙根，推之不去。

　　小虎子其实只是小腿有些擦伤，并无大碍，他站不起身，全是因为害怕，两旁阴森森的，不知藏了什么东西，想起老人说过这宅子里闹鬼，不由得两股战战，但在小铃铛面前，兀自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定了定神，站了起来，说道：

　　“我没事儿！”

　　小铃铛这才松了一口气，忽听头顶高树上传来几声乌鸦叫，脊背一寒，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猫着腰，低声叫道：“小虎子，你快出来呀！”

　　小虎子也被那乌鸦叫唬了一跳，又觉身后树丛间窸窸窣窣的，似有响声，忙沿着来路，跑到围墙缺口处，跨了出去。

　　才一跨出，小虎子忽然摸了摸身上，急得快要哭出来一般，说道：

　　“我娘给我买中饭的八文钱不见了！”

　　小铃铛一听，咬唇道：“你再找找，说不定是你记错兜了。”

　　小虎子上下蹦跳了一阵，急得低声叫道：“你听，你听，根本没有铜钱的声儿，可不是丢了吗？”

　　小铃铛皱着眉头，飞快地瞟了一眼围墙里头。

　　小虎子转头看向墙内，带着哭腔道：“一定是落在草丛里了。”说罢，犹豫了一下，两手扒住围墙缺口两侧，一咬牙，重又翻到了那宅子的院子里，不敢作声，只是低头凝神看着地下。

　　忽听身旁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小虎子吓得猛一抬头，却是小铃铛。

　　“走吧，别找了，你到我家，我奶奶给你做饭！”

　　小虎子摇头道：“那可不行，我娘自己早饭都没吃，特意给我留的钱，我可不能丢了。”说罢忽然眼睛一亮，扑在前方一丛草间，拈起了一枚铜钱。

　　小铃铛几次忍不住想回头逃走，但见小虎子不走，自己也不忍离开，便和他一起弯腰寻找剩下的七枚铜钱。

　　小虎子瞪大了眼睛，但这院子里不见天日，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瞧不清，自打找到第一枚铜钱后，再也没有任何发现，忽见小铃铛将手掌在地上轻轻一拍，随即按在地上，闭目凝神，不知在干什么，便低声问道：“你做什么呢？”

　　小铃铛睁开眼来，悄悄嘘了一声，拉起小虎子的手，向斜前方走出几步，突然一弯腰，从草丛间拈出一枚铜钱来。

　　小虎子喜出望外，接过铜钱，好生放在怀里，悄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法术？”

　　小铃铛答道：“这是用手掌作耳朵，听地面一草一木，一石一虫传来的声波。铜钱又圆又扁，遇上声波，反射回来，和其它东西截然不同，我便知道它在何处了！”

　　小虎子一脸崇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小铃铛，你真厉害！”

　　小铃铛无暇和他对答，一路探查谛听过去，好不容易又找到了第三枚，第四枚，不知不觉间，两人越走越深，只是一直低头向地，所以浑然不觉。

　　“找齐了！”

　　小铃铛一阵欣喜，捏着铜钱直起身来，小虎子一路跟着她，听见她找到第八枚铜钱，不由得高兴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却觉她的手又冰又凉，抬头一看，小铃铛的脸色也是煞白一片。

　　小虎子这才发觉，两人竟一路走到了那废宅门前，鬼使神差一般，走进了废宅大门，走到了废宅内部。

　　只见破门坏窗，尘梁灰案，一点日光都透不进来，四下里杂物凌乱，似是前主人突遭大难，不及收拾，便行匆匆离去。

　　两人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想要转身逃跑，却不知为何，身子不听使唤。

　　小铃铛闭上了眼，双足紧贴地面，过了半晌，睁开眼来，眼睫毛微微颤动，对小虎子说道：

　　“别怕，我听过了，这宅子前后四周，只有咱们两人，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了！”

　　小虎子对她的谛听之术甚是佩服，听她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说道：

　　“我就说嘛，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老房子罢了！”

　　话音刚落，身旁一扇纸窗上，忽然凭空现出一只手掌，掌心转瞬间将窗纸糊湿了，许多液体从窗纸上渗将出来。

　　殷红一片，是鲜血！

　　小铃铛和小虎子齐声尖叫，一齐发足，狂奔而出。

　　小虎子固然吓得不轻，小铃铛只有更为恐惧，她明明听过废宅四周，那纸窗背后，根本没有人啊！

　　两人不知高低，慌不择路，全没留意脚下的门槛，小铃铛突然脚底一绊，向前摔倒。

　　小虎子明明自己已经奔出，听见小铃铛摔倒，连忙回身相救，一回头，只见废宅朦胧之处，忽然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随即似有一道细如蛛丝的银线飘出，搭在了小铃铛的腰间。

　　小铃铛只觉身子一轻，向前平平飞出数尺，好端端地落在了地上，惊慌间也不及思索，只觉小虎子拉住了她的手，便道是小虎子扶起了自己，不致摔倒。

　　两人足不点地一般，向前疾奔，冲进废宅围墙内的树林，只觉树枝一路抽打在身上，两人原先踏出的路径竟自消失不见了，只得举起手臂，挡在身前，急急忙忙，凭借记忆，找到原路，冲到围墙缺口处，疾冲而出。

　　小虎子窜出围墙，不提防墙外有人，一头撞在了那人腰间，心中一惊：“恶鬼堵住我了！”

　　抬起头来，才发觉不是恶鬼，却是一个中年男子，正自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伸手一探，揪住小虎子脏兮兮的衣领，啐道：“哪来的野种，弄脏了大爷的衣服？”

　　小虎子自幼在街上调皮惯了，一生之中，被大人揪住没有千回，也有百回，早已熟极而流，不假思索的便将身子滴溜溜一转，他那衣领本就腌臜油腻，那人一个拿捏不住，便被他甩脱了，连忙再去揪他，小虎子却一矮身，像自己惯常的一样，待从他□□哧溜钻将过去。

　　小虎子钻了几百回的胯，这一次却愣住了。

　　那人一条是好腿，另一条却是一根木腿，同时腋下拄着一根拐杖。

　　小虎子这微微一愣，便慢了一拍，未能成功钻过去，便被那人木腿一夹，夹住了脖子。

　　眼前又出现一人，手臂伸出，一把勾住小虎子脖子，先前那人便即松开木腿，后来那人便将小虎子一提，拉在身前。

　　小虎子只觉脖子凉凉的，定睛一看，这人勾住自己脖子的，竟是一只亮闪闪的铁钩。

　　这两人，竟是一个缺了一条左腿，一个缺了一只右手。

　　安了铁钩的那人，见他死死盯住二人缺陷之处，不由得大怒，骂道：“小杂种，看什么看？”另一只好手提将起来，只见掌心火焰一闪，随即落在了小虎子的脸上。

　　“啪”的一声，小虎子只觉左脸火辣辣的生疼，伸手一摸，竟自高高肿了起来。

　　小铃铛大喝一声，双手一挥，地下猛地跃起两根土柱，一根撞在木腿上，一根顶在背心，两人一个趔趄，小虎子趁机挣脱，拉了小铃铛的手便跑。

　　两人怎能不怒，哇呀大叫，向两个贫家小孩追去。

　　小虎子只听两人突然齐声怪叫，百忙中回头一看，只见二人不知为何，突然仰天摔倒，余光中猛然瞥见一旁废宅围墙内又是一个白影闪过，似有两片银光，从缺口中射向那二人脚下，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不敢再看，当下头也不回地，一溜烟拉着小铃铛越跑越远了。

　　那二人只觉脚底似乎踩着滑溜溜的冰面，将要摔倒，同时发掌向地下一拍，掌心喷出一尺来长的火焰，将身推直站好，再一看地下，全无异状。

　　两人审视一番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那露出森森庭院一角的围墙缺口。

　　“哥，你说，会不会是？”

　　那木腿之人，转头望向铁手之人，沉声问道。

　　那铁手之人眼中放出凶光，又似有些喜色，森然说道：

　　“走，进去瞧瞧！”

　　说罢，一抬左手，轰地一声响，一道炽热浓密的火焰对准缺口喷将进去，直烧得草木焦焚，竟生生开辟出一条火路，通向废宅深处。

　　两人足尖一点，拐杖一撑，双双纵过了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