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月明》见荷

27、姬旸

　　关雎宫中，玉宇飞檐，金碧辉煌。

　　对门屋顶上的琉璃瓦在烈日下闪烁着光芒，反射进寝殿之中，烘成明亮的光线，落到姜肆身上，耀眼夺目。

　　谢致望着她执着的眼神，轻舒一口气。

　　“阿月，你要知道。玉宇倾覆，他身为天子，岂有能安然而退之理。”

　　“那你能给他一条生路吗？你知道的，他不会有能力和你抗衡的。”

　　姜肆知道，新主上位，定然无法容忍前主安睡在侧。现下朝廷局势鱼龙混杂，谢致有野心，想分一杯羹，又岂愿将手中势力拱手还人？

　　她身为分封国的公主，从来不认为，六国中的有能之士，只能为姬姓宗室保驾护航。毕竟说起来，目下世道不平，皆是因为姬姓皇室内乱已久，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更何况，在她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只是，那人与她血脉相连，是自小待她如亲妹，对她维护良多的表兄。

　　若眼睁睁看他赴死，她怎么能做到。

　　对面的佳人，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在想什么，一目了然。

　　谢致一下就心软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最后，我才是输的那一个呢。”

　　姜肆血气翻涌，说，“怎么可能。”

　　他似是一下被取悦了，轻声道，“看来，你对我十分有信心。”

　　“我很高兴你能如此高看我。阿月，我答应你，倘若最后是我站在那位置上，只要他肯守本分，我愿意放过他。”

　　“但，你要拿什么来换？”

　　姜肆抬起头，背脊紧绷。

　　他的表情，自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月，你既然要为他求情，不可能一点好处也不给我吧。”

　　她有些茫然，望着他，疑惑不已。

　　谢致微微笑了，一双眼眸，泛起光芒。

　　“你是聪明人，但偏偏，总看不透这世间最简单的事。”

　　“这个答案，等真到了那日，我再向你讨回。”

　　直到上了马车，姜肆还在思考他的话。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谢致此人，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在晋阳时，她曾自荐枕席，惹他勃然大怒。看起来，他并不是急色之人。

　　但若说想要她真心，她又哪来的真心，可给像他这样图谋天下之人。

　　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遑论情爱。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可从未出过多情种。

　　偏偏她是贪心之人，于感情一事，要么不要，要么，半分也不会给对方留。

　　尽管他表达得很直白，她却不敢去赌。

　　男人的皇图伟业，要付的代价，没有哪个女人承受得起。

　　从关雎宫到皇宫的路程，她陷入沉思中，不发一言。谢致坐在她对面，亦只是沉默。

　　四驾马车悄无声息入了皇城，到朱雀门时，驾车的内侍进言，陛下有特旨，命西晋国的公子和江东国的公主可直接坐马车到未央宫外，以显皇恩浩荡。

　　姜肆觉得不妥，想下车，谢致却抬手拦了她。

　　“外头天热，陛下既然体恤，咱们承情就是。”

　　她只得坐回去。

　　静谧的未央宫，今日，宫门大开。

　　宫殿之内，百花争艳，吐着芬芳馥郁，花丛之中，设有编钟鼓乐，司乐伶人，轻敲成曲，迎接天子尊贵的客人。

　　姬旸今日精神极好，面色红润，带着笑容等在殿外。远远的，他的视线越过谢致，落到他身后的姜肆身上。

　　太阳高升之时，阳光明媚，自琉璃飞檐顶端斜射而下。姜肆踩着皇宫内的青砖，穿过花园内高大的樱树，走过阴影，沐浴在日光之中。

　　乌发红唇，容颜如玉，无一处不美。

　　他脚步往前动了几下，脸色因喜悦而涨红。

　　“阿月……”

　　许是太激动，没走几步，他便急促的咳嗽起来。

　　金保见状，连忙取出药囊，送到他的面前。姬旸用力嗅几口气，方觉得呼吸舒畅些，气息平缓下来。

　　便是这一会儿的功夫，谢致和姜肆携手上前，已站到了廊下。

　　行礼，叩拜，请安，一气呵成。

　　看上去，天造地设的一对，落在姬旸眼中，分外刺眼。他眼中的郁色一闪而过，在二人抬头起身前迅速消失。

　　他轻笑一声，说，“朕的身体真不中用，叫你们看笑话了。

　　“陛下洪福齐天，切莫说这些丧气话。”

　　谢致神色淡淡地道。

　　姜肆递上一个新的药囊，对他说，“表兄，这是我离开吴郡时，母亲让人重新为您做的，托我带来给您。”

　　这样的药囊，自前年姜肆献上以后，太医院便照着里头的药材改良精制过，但不知怎地，姬旸却不肯用太医们呈上来的东西。

　　金保接过来。姬旸望着姜肆关切的神色，脸上又浮现出方才急咳以后的淡淡红晕。

　　“还是姑姑有心，阿月，多谢你。”

　　姬旸和谢致之间，实在没多少亲近话要讲。他有心和姜肆多说两句话，又因谢致在，有些掣肘，气氛一时冷静下来。

　　他像是才看到有其他人在场一样，视线落到谢致身上，先是冷了冷，随后才淡淡一笑。

　　“谢卿，朕听闻你与柳美人是亲人。今日你们入宫，柳美人还特意央朕想见你一面，她最贤良，目下正在亲自为我们准备午膳，稍后便会来了。”

　　他在姜肆面前故意提起柳木兰，实在是有挑拨的嫌疑。

　　一国之君，争口头上的便宜，在谢致看来，未免小气。

　　倘若他两人是寻常的新婚夫妻，听了这位曾经想给谢致做妾的柳美人的名字，恐怕多少会有些不快。但眼下，姜肆只是微微勾起唇，嘲弄地看一眼谢致，眼中的神色，看戏的成分还要多些。

　　谢致对着姬旸稽首，说，“能得陛下夸赞，是柳美人的福气。”

　　前世今生，谢致对姬旸的了解，皆比对方对自己的了解更多。

　　他清楚的很，这位身体孱弱的皇帝，究竟有多少斤两。姬旸此人，看起来一直被姬横压制着，其实也一直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随时等着反扑。

　　前世他能成功计杀姬横，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姬旸也容不下那位纵横朝堂多年的摄政王，在关键的时候，抽了姬横的薪。

　　以他的角度，当然乐见其成，却未免觉得，姬旸的行为，有些不智。

　　那时候他已经夺了周朝半壁江山，剩下的一半，有姬横的运筹帷幄，他久攻不下，这才生了要在暗中除掉姬横的念头。

　　但姬旸身为天子，看不清局面，选择在那时发难，他觉得，那是姬旸有些看不清局势了。

　　国难当头，忍不下一时之气，急着算计外人，自己又没有可扛鼎的能力，实在是不智。

　　而言下，尚且没有国仇家恨阻在中间，这位年轻的帝王，为何对自己不喜至此，谢致心中有数。

　　世上多少帝王，自诩是情痴。

　　姬旸深深看他一眼，摆驾入殿。

　　“你这位表兄，看来，的确不大喜欢我。”

　　谢致和姜肆走在后头，心情似乎很不错。

　　姜肆板着个脸，没有接话。

　　三人又说了会话，外头传来脚步声说话的声音，紧接着，伴随着太监高唱之声，一道人影走入殿内。

　　来者十五六岁，长相姣美，从头到脚，金丝银线，一身华贵。

　　姜肆的脸，一下冷下来。

　　是曾经算计过她的姬翎。

　　自小的敌意，姬翎自然也注意到了姜肆。虽然换了小妇人的打扮，但眉目如画，绿鬓如云，分明还是少女模样。

　　静静站在谢致身侧，当真是容色倾城。

　　她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今日为见谢致，她是盛装打扮而来，却仍旧被姜肆比下去，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翎儿见过皇兄。”

　　压下心头不快，她对着姬旸行了礼，又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堂中夫妻。

　　只有在这个时候，凭着身份，她才觉得自己胜过了姜肆。

　　视线落到谢致身上的时候，她的脸色，一瞬又变得娇羞了。

　　姜肆无意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但对姬翎的心思并非全然不知，顿时心生不快，生出珍视之物被他人觊觎的怒意。

　　“翎儿，你来做什么？”

　　姬旸知道王妹与姜肆的龃龉，微微蹙起眉头。

　　她脸上扬起笑容，说，“臣妹许久不见故人了，实是想念得紧。”

　　“阿月，你说是吗？”

　　说话之时，她口中叫着姜肆的名字，视线火热，却一直落在谢致身上。

　　这等唇枪舌剑，姜肆是一概不屑的。

　　她抬眸，看着姬翎，说，“是啊。”

　　“走吧，阿月，去我宫里坐坐。为了迎接你，我命人请了好些故人入宫呢。”

　　姜肆掀起眼皮，姿态轻慢又美丽，看她一眼，笑了。

　　笑完，她正色道，“表兄，请容我先告辞。”

　　姬旸颇有几分不舍，但谢致和姬翎在场，他本也同她说不上几句话，便准了，只让她到偏殿回未央宫来用膳。

　　阳春三月，万花齐放，春满园。

　　出了未央宫门，姜肆再不坐戏，望着宫道旁的春梅，连个眼风也不给姬翎。

　　“说吧，你把我叫出来，是何目的？”

　　姬翎皱起眉头，语带讥讽，“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不想让你留在皇兄身边，惹他惦记而已。”

　　“你还不知道吧，楚姣姣已经是我皇兄的妃子了，往后，你见了她，可要记得行礼。”

　　她像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话落，自顾笑了起来。

　　姜肆驻足，望着她，一张玉面，生了寒。

　　“姬翎，你还记得，前年中秋之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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