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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青笠倚杖踏歌醉 斜风细雨不须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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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金陵乡试,这是贾珠第一回独自出远门,因而看甚么都觉很是新鲜。看青山如黛眉重聚,瞧绿水似眼波轻横。
甚么娇贵的黄鹂、八哥,国公府里那都是丫鬟们解闷儿的玩意儿。今儿一朝得了自在,贾珠却觉得那树梢上的灰雀儿都是好的。
贾珠自小是国公府院子里生养的,贾史氏与贾王氏的殷殷切切,便似于他近旁的天罗宝盖。
外界的妖魔鬼怪都不得近前。而一些小门小户的东西,也同样近不得他。
他还记得孩提时候,有两个玩伴儿,一个叫禄儿,一个叫荞儿,是他奶娘家的一对儿奶兄弟。
禄儿和荞儿比他稍长些,皆是白净干瘦的样貌。
俩小子皮惯了,甚么上树掏鸟下水摸螃蟹,时不时同他讲起来,叫他羡慕得不得了。
如何爬树,如何在河边挑石块下手摸螃蟹,这是先生不曾教他的。他有一回提起,先生还打了他手掌心十下戒尺。
好在禄儿和荞儿,偷偷给他塞了自己削制的木陀螺和小哨笛。欢喜得他忘了红肿的掌心,藏了在枕头下,美美地把玩了一夜。
再后来,河里摸鱼时捡到的漂亮石头、集市上两文钱一个的泥咕咕,再到草叶子编的蹩脚蚂蚱、捉了流萤填的纱灯笼。
禄儿和荞儿胆子越来越大,贾珠也浑然忘了,自个儿只是祖母和母亲手里飞的高高的大纸鸢。
直到那天,出了事儿。他被高高捧着的亲祖母重重地打醒。
他受够了四角儿的青天,受够了每日之乎者也。
也受够了丫鬟婆子都当他是个傻子一样,穿衣就履、梳头洗脸,净手也要丫鬟先端了盆和香胰子来。
他想看塞北的落日金沙洲,想看江南的莲动碧波澜。大伯给自己的游记多好看啊,一笔一画都像极了熏熏暖风,像极了极乐之乐。
禄儿和荞儿也只是半大小子,正是活泼玩闹的时候。兼之贾珠又是主子,他出的主意二人也不敢过多辩驳,多配合他闹腾。
贾珠黄口小儿,倒也没捅过什么大乱子。无伤大雅的玩闹,大人们也不过呵斥几句。
终于那一日,出事了。
他撺掇禄儿和荞儿,去院子里爬香樟。后园子东墙边儿,有棵香樟,长势极旺。爬上去可以翻上墙头,看外头的宁荣街。
禄儿和荞儿吓白了脸,皆是劝他不妥。
他满心满眼都是高高的墙外,忘了他不是游记里飞檐走壁的大侠。也忘了禄儿和荞儿,纵使比他大也还只是半大孩子。
被二人托举爬上院墙,苍天浩渺云卷云舒,好似展臂便可御风而行,白日飞升。
他忍不住挪了一步,却一脚踏空。仿若孤雁折翼,红花委地。
他白着一张脸被抬回屋里时,哭的撕心裂肺。痛得忘了天地,忘了自己,忘了一切。
太医说,小腿骨裂了缝,需得好好养够一百日才可下地。祖母派赖大家的来搜了他的房间和书房。
漂亮石头、泥咕咕、草蚂蚱、旧纱灯笼。连同贾赦送的游记、画册、香木的巴掌大小舟儿、金壳儿的水晶千里眼儿。
但凡能搜罗出来的,尽堆在贾珠床前。然后周瑞家的端了炭盆,贾王氏一样一样地,丢了进去。
火苗噼噼剥剥的,熏了滚滚的黑烟。贾珠白着脸不敢去看,泪珠儿染湿了枕巾。
过了一百日,他终于可以下地了。静静地任由丫鬟们叽叽喳喳的服侍,梳头洗脸,穿好了衣裳,找先生温书习字,像一尊泥像。
后来,他再未曾见过一次禄儿和荞儿,也有了新的奶娘。虽然,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吃奶了。
新来的奶娘,也不会在他夜间喊饿的时候,偷偷给他塞馍馍。
“哎呦!”船头一荡,一个姑娘家轻声的叫唤,惊醒了贾珠。
他出了船舱一看,却是两条船不知怎地刮到一处去了。因对方船只稍小,因而荡的更甚。
贾珠向对方船头拱手道:“小生无状,让姑娘受惊了。”
对面小船里叽叽喳喳一阵,一个口齿伶俐的声音道:“不妨事,是我们转的急了些。公子请吧。”
却不是方才受惊的那个声音,这个声音要朗利些,那个声音更温柔些。
这般想着,贾珠鬼使神差又是一揖道:“还是姑娘先请。今日是小生唐突了,若是有缘,当备薄酒款待一二,以表歉意。”
忽的素手掀了船帐,出来一个梳了双环髻,丫鬟打扮的姑娘。
冷着一张俏生生的俊脸对贾珠嗔道:“好个无赖的公子,你莫不是瞧上了我家小姐?这般赖着不走。”
说话间,新剥的葱白般柔嫩的细指对着贾珠轻点。腕子间的金钏和贵妃翠镯碰撞,一阵叮铃脆响。
贾珠不曾想对方如此大胆,耳根一热。家里的丫鬟都是规规矩矩的,何曾见过这般伶牙俐齿的。
却也不肯输了阵势,强辩道:“你这姑娘好生不讲道理。小可并不曾知晓你家小姐姓甚名谁,怎能这般……这般……”
贾珠“这般”了两下,却是咽了声。只见得对面一个红衣小姐缓步上了船头。丫鬟忙撑伞遮了。
青丝如瀑,肤若凝脂。着了乳白色暗绣水纹的交领上襦,枣红色暗金丝百褶大摆裙,外加大红色披风。
披风下摆及袖口处,绣了精致的粉白芍药和五彩蝴蝶。芍药枝繁花茂,蝴蝶翩然成对。
那小姐带了面纱,只露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往贾珠身上一扫,他顿觉手脚皆无处安放。
却不是因着小姐美貌,而是那双眼睛,像极了贾珠记忆深处的禄儿。
自己初见禄儿时,他便是这般懵懂之中又有点好奇的望着自己。
小姐看贾珠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啐了句“登徒子”,便扭身退回了船舱。丫鬟忙催促船家速速离开。
待船行远,贾珠忙去问艄公,这是谁家的船。
贾珠船上艄公为当地人,戏谑地对贾珠说:“公子呐,这可不是谁家的小姐,是那杏芸楼的老板娘。”
“杏芸楼?”贾珠重复了一遍,不得要领。艄公挤眉弄眼地同他道:“可不是嘛。这杏芸楼,可是咱们这一代最好的酒楼!”
话音落,打量了贾珠两眼。艄公意味深长地笑道:“公子您身娇肉贵的,可不好随意住那别处,当住那杏芸楼,也好再会一会那小娘子。”
贾珠面色一怔,独自在船头呆呆吹了半晌风。突然对船家说:“我乏了,转向先去杏芸楼,明日再继续启程。”
艄公笑着唱了个喏,拨转方向缓缓往岸边行去。
江风甚急,吹得贾珠发带袖口胡乱翻卷。往日最重仪态的贵公子,今日却痴立船首,眼神迷离。不知是在想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