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有妖怪！》甘木喵

50、第十四只伏尸

　　秋初的夜晚愈发寒凉，深重的露水沾湿了草叶，纤细的草茎颤颤巍巍的，似乎即将被折断。周明云森一直没睡，厚重的衣服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病弱的身体愈发承受不起来。
　　周明阳昏迷着被送来的时候，他的手几乎握不住拐杖。
　　“小阳这是怎么了。”他问。
　　沈空，那个总是冷静而平淡的年轻人，此刻的语气依然毫无波澜：“陈妙锦彻底消失了，在他的面前。”
　　“还是，逃不过啊。”一辈子从没弯过腰的周明云森在那时几乎要支撑不起自己的脊梁，“这都是我做的孽，为什么承担的却是他！小阳他……一定很悲伤。”
　　沈空没有说什么，只是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周明云森抓住了他的衣角，“你可以让他忘记这一切吗？你一定可以的吧，你什么都办得到！”
　　“我的确可以。”沈空转过身，脸上的鬼面狰狞而僵硬，“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都可以！”周明云森激动地咳了几声，“我不想让这个孩子继续伤心下去了，我什么代价都会付的，你做吧。”
　　“可以啊。”沈空难得冷笑了一声，“如果你不介意他像我一样，缺少掉一块灵魂。”
　　周明云森愣在了原地，很快，沈空的背影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在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感看到了那背影中的疲惫。
　　夜越来越深了，启明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天际，这是黎明到来之前，最冷最黑的时刻。
　　周明云森再也不敢就这么坐在客厅里，他怕一眨眼，周明阳又会消失。他第三次打开门进去看的时候，周明阳已经醒了，不知道醒了多久。他看着天花板的眼神空白而涣散，没有说话，就只是躺着。
　　看到这样的周明阳，周明云森唯一想到的就是，对他们来说，这里根本不是一个家，而是苦难，是牢笼。
　　“我做错了很多，一错再错，直到现在，还在继续错着。”周明云森坐到他的床边，自顾自开口，“是我害死了妙锦，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周明阳的呼吸变了，却依然什么话都没说。
　　“我比我的几个兄弟都要能干，坐稳了家主之位后才发现，我生不出孩子，小烨也是那时候领养的，没有血缘关系，他的路很难走，也不愿意走我的路。我需要一个人来继承我的一切，妙锦是我的实验对象之一，但我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她很不一样，不像别的女孩在物质和金钱中醉生梦死，她的灵魂是自由的，我抓不住。后来她生下了你，我打算让她住在别的地方，把孩子留下，毕竟这个院子牛鬼蛇神太多，而她只是个没有后台靠山的普通人。但她不肯，央求我把她留在孩子身边。我没办法否决，因为我们打了个赌。
　　“‘如果我赢了，那就让我留下吧。’她这么说道。妙锦以棋为局，最后赢过了我，如此有才华和气魄的女子会甘愿幽居在这个小院里消耗青春，我是惊讶的，也是害怕的。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能离去。
　　“但是想得再多也没了用，我受人蒙蔽，对她有了些误会，最终没来得及赶到，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很后悔，但什么都已经晚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忽然有一天，妙锦回来了。你与我看不见的‘阿婆’一起生活着，并告诉我她叫‘妙锦’，一开始我以为是你的幻觉，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记得你有一次落水，被人救起来，却没人看见是谁救的，后来把你推下水的小孩家的院子无端着火，什么都烧干净了，就这件事，让其他人不敢作妖。只有你一个人住着的屋子每天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就像妙锦她，真的还在这里。
　　“我后来渐渐信了这些，也不再让任何人进入清净的小院子，而你也一样活的很好，很安全，并且成长为一个干净的、和她很像的孩子。但你长大了怎么办？我看不见她，也不知道她的打算，那段时间有家出版社和我们家族闹出点事情，我绑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个八九岁的孩子，穿过了重重警卫的包围，来到了我的面前，以棋为局，约定他若胜了，就放了所有人。
　　“他用了和妙锦一样的招式。
　　“我问他是谁教的棋，他指着我身后说，‘是一个外表是老奶奶，有着夕阳般瞳色的年轻阿姨。她让我转告你，她教了孩子很多，但这并不够，再这样下去她的孩子永远无法分辨妖怪和人类，她希望你送孩子去上学，过正常人的生活。但她会一直看着孩子，在我给她的十年时间里，让他不受一丝伤害。’
　　“这个人你也认识，他叫沈空。”
　　周明阳只觉得眼睛酸涩，沈空曾经说过他们见过，大概就是这一段时间吧，只是他最终都没能想起来当时的场景。冷淡却总是很温柔的沈空啊，最终还是站在了自己的对面。
　　“那场葬礼是怎么回事？”
　　“是我自作主张，也算是对妙锦的愧疚吧，逼着他们陪我演了这场戏。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我承诺你，害你母亲的人任由你处置。”
　　周明阳没有说话，他浑身都不想动，只是长时间地沉默着。
　　“要不要让小烨来接你？”
　　“我累了。”周明阳最后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明云森站了起来，看着周明阳单薄的背影，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要天一亮，周明阳就会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再回来了吧。
　　他缓缓地离开了寂静的卧室，到现在为止，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珍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偿还罪孽的方式，竟然是孤独。
　　还有一个秘密，他并没有告诉周明阳，但这又如何呢，他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那个秘密，还是让他彻底地带入地下吧。
　　冰冷的沉寂中，周明阳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从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呢？是觊觎自己的妖怪被赶走的时候，还是阿婆捧着滚烫的茶杯而毫无察觉的时候？
　　他不敢听不敢想，害怕谎言，害怕跟别人不一样，像个鸵鸟一样放任自己沉溺于自己编织的幻象里，只承认自己想承认的事实。人们因他的这双能看见妖怪的眼角而害怕厌恶他，阿婆是他生命的全部，她怎么能是妖怪呢？每个小朋友都有家人，他有阿婆，这样就够了。只有这样想，他才不会去在仅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中做出选择。
　　他乖乖地，努力地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可这太困难了，他只有一个人，当周围所有人都变成敌人，都手持利刃对准他时，他无力抵抗，伤痕累累，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辆大巴车翻下盘山公路的时候，整车的小恶魔都在尖叫，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无声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心中是茫然的，却一丝一毫的害怕都没有。
　　他看到了阿婆。
　　恍然间他听到了多年前听到的对话——
　　“伏尸寿命不长，且生性带凶，很少有伏尸能抵抗杀人的本能，你也不例外。更何况这个地方障气遍布，一旦染上障，它就会顺着你身体的裂缝钻进去，到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你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安排好地方。”
　　“我不能跟您走，我放心不下他，求您再给我一些时间。”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稚嫩的声音比现在还要平淡，还要缺乏感情，“我的力量有限，只能给你划出一个院子这么大的地方，不受障的侵害。但这也是牢笼，你一旦走出这里，就会再也抑制不住杀意。而犯下过错的伏尸，连我也无法挽回。这样你还愿意吗？”
　　“是的，我愿意。”
　　“十年是这个牢笼的界限，到时候，我会回来把你带走，如果你还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那也还来得及。”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他，我一定会坚持到那个时候。”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母亲就不会被恶人盯上而杀害；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母亲不会放弃和调率者走的机会；如果没有他的存在，阿婆也不会踏出这个院子，身染恶障，最后没等到和沈空的约定的时间，落得个自封于地下迷宫，彻底消散的下场。
　　陈妙锦不是周明云森害死的，真正的凶手，是他自己。
　　……
　　夜沉沉的，今夜似乎格外漫长，至今都没有黎明到来的迹象。
　　“吱呀”，木质大门被推开时的尖锐声响划破了凌晨的宁静，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守在正大门和巡视的警卫神色严肃，目光冷冽，却愣是没有看到一个大活人从他们面前走过。
　　而这个走出去的人，也像是梦游一样，眼神没有焦距。路过一从灌木的时候，沉睡的鸟被惊醒，扑棱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枝叶摇晃着，一滴冰凉的露水滑落了下来，滴在他的眼角，也没能惊醒他。
　　晨雾升腾了起来，一层层掩盖了来人蹒跚的背影，将他围拢在内。一只白色的奶猫忽然慌慌张张追了出来，向着即将消失在浓雾里的衣角跑去。
　　“喵！”周明阳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猫叫，浑身一个激灵，忽然清醒了过来。
　　周围迷雾重重，看不清方向。头顶是暗淡的灯光，路灯也不是他所熟悉的样式，昏黄的光线倾泻下来，将他的影子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态。周明阳忽然想起来，他小时候最怕走夜路了，在这个时候，那些家伙是最猖狂的。
　　他还穿着一身睡衣，手机也不在身上，脚下的影子越来越浓厚。周明阳退了几步，影子也跟着动了动，仔细一看，还是普通的样子。
　　绵绵顺着周明阳的裤脚爬了上去，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感受着手里沉甸甸暖融融的小身体，他心里才安定了一些，转过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引擎声，周明阳往旁边挪了挪，几乎要踩进草丛里。
　　引擎声越来越近，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两束灯光穿过浓雾，照在了周明阳身上，他一惊，就想往树丛里躲，但是来不及了。
　　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宛如尖叫的声音，汽车猛然刹住了车。在恍惚中，周明阳看到了一双开线的皮鞋伸出了车，走到了他的面前，皮鞋侧面是一棵瘦而挺拔的树的形状。
　　“呀，撞到了。”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远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死了没？”
　　“没死。”那人抓着周明阳的头发，拎起来瞧了眼，“刚好省了我绑人的功夫。”
　　“喵嗷！”被周明阳护在身下的绵绵突然窜了起来，朝着那个人冲过去，却在半空中被一束蓝光打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哟，这猫崽是缺面变的？真有意思，一起带走。”
　　恐惧在周明阳的心中放大，他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口中的血腥味令他几乎要呕吐出来，然而疼痛牵扯着他的意识，逐渐沉入深谷。
　　“尚家。”他听见自己在心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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