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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初识彦明川 ...

  •   远远走来的,正是明川酒馆的李重茵。
      李重茵篮中放着些许供品,几根昂贵的清香,步履轻快,很快就到了神庙中来。
      她将供品置于桌上,有新做的桂花酥,叠起来盛在一个极雅致的漆盘里,因为庙中没有什么香火,所以她便将那桂花酥放在了神桌中央。
      探手入篮,又拿出了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漆盘,放在桌上,摆上了新鲜的红萝卜,放置在桂花酥旁边。
      红萝卜之后,还剩一个漆盘,李重茵又装了一盘果子。
      三盘供品,她再从篮中取出了一个窄口的白瓷小瓶,里面装着二两桂花陈酿,放置桌上,随后将小白瓷酒杯摆上。
      点了三柱清香,那香短而瘦,袅娜而起的青烟,散出的味道不像一般的香那么呛人眼鼻,离得近能闻到较浓而使人舒适放松的香气,散入空气后,便成了一种浅淡、似有似无的香味,闻之而觉心神沉静。
      李重茵跪于神像之前,目无仰视,微垂首,眼低视,双手扶香,香几乎要抵到了她的额头。她屈身而拜,三拜之后,才将香端正地插在香炉之中。
      之后,双手合十,阖眼跪在神像之前,似乎在祷告什么。
      白兰桡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想着既然人家拜的是兔儿神,那兔儿神一定知道,于是她晃了晃脖子上的金铃,引起兔儿神的注意。
      兔儿神摸了摸她的头,却“答非所问”,“你看看人家怎么拜神的,你倒好,来神庙此等清静之地和神君吵架……”
      白兰桡暗中白了他一眼,想着,那些漆盘、瓶儿、还有那酒,哪是她这种普通人家能够买得起的,上次光是给沈策买了那个桂花陈酿,就差点没掏光了她的家底。
      而且,她也不会做什么桂花酥,她只能烙兔肉馅的大饼、烤全兔、干煸兔、还有什么双椒炒兔丁……
      忽然,她疼得龇牙咧嘴。
      兔儿神正拧着她的那对兔耳朵,怒道,“你以为你心里想的什么本君听不到?”
      白兰桡不停地挣扎着,那金铃随着他的挣扎不停的叮铃叮铃想着。
      兔儿神拧了一下,才松了手,白兰桡立刻可怜兮兮地窝成一圈,不叫,腹语也不敢有。
      兔儿神瞧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怎么?生气了?”
      白兰桡嘴上沉默,心里也沉默,沉默就是生气。
      兔儿神把白兰桡托在掌心,瞧着她的眼,谁知她竟然避开了。他眼角一瞥,手指一点,掌心便握住了一个萝卜,他把萝卜凑到了白兰桡的面前,哄道,“消消气?”
      白兰桡依旧不理他。
      兔儿神又道,“不爱吃萝卜?那本君教你武功怎么样?”
      这个好,白兰桡心里想着。
      平时她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和村里的姑娘搭伴去城里听书,说书摊上的说书人,最好讲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把主人公的武功讲得神乎其技,什么蜻蜓点水般的轻功,排山倒海般的掌风,出神入化的剑术……
      兔儿神听她腹语,又瞧着她回忆听书时的那种慷慨激昂,笑道,“等下次你来找本君的时候,本君就教你使剑,本君的一个好友,剑术可是早已登峰造极,问鼎三界了。”
      白兰桡点头如捣蒜,惹得金铃也跟着叮铃作响。
      哄罢了白兰桡,兔儿神才抬起头来,看见李重茵已经拜完了,正跪坐在庙中的桌旁,扯过了一张红契纸,铺平在了桌上,将一块老旧的镇纸压在纸上,研了墨,提起旧管笔,蘸墨,慢慢地将她所求之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写下。
      白兰桡好奇地往前探了探头,却看不到那字,金铃摇晃。
      兔儿神一字一句念着红契纸上的内容,“醉别复几日,已是天涯远……”

      秋。
      清爽凉风随性横扫永始城,稀零的归船停靠在烟波江岸边,船夫坐在船上望着烟波浩渺,双手合十,长吁一口气,感念神女的赐福。
      诡秘的音乐在黄昏奏响,偏僻安静的南巷被这奇音搅扰,新无痕便从酒馆中出来,顺着人流走到了歌舞所聚之处。
      玄衣随风而起,舞者顶着恶鬼的面目,身上带着各式各样的铃,有手铃、头铃,脚铃,颈铃,有些舞者腰间缠着铜片或石片,随着跌宕舞步而击撞作响。
      他们跳着舞,慢慢向鼓台靠近。
      鼓台上的击鼓人带着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面具,穿着灰色的长纱。
      他稳立鼓台之上,手握着鼓锤,静止,侧耳倾听着乱糟糟的铃音。
      忽然,他抖动脑袋,手起锤落,砰地一声,铃声渐歇,鼓声震震。
      几段鼓声过后,击鼓人又停下来做倾听状,鼓声随之余音渐绝,恶鬼又骚动起来,舞步渐趋激烈,铃声又响了起来。
      新无痕好奇地看着这场歌舞,问身边的一个大爷,“爷,这什么舞蹈?”
      大爷缓缓回他,“这是永始城的传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王爷创设的一种祭祀礼仪,叫鬼神共舞。”
      “鬼神共舞?”
      “是啊。”
      新无痕指着那些舞者,“他们是鬼,击鼓人就是神?”
      大爷摇了摇头,“大家扮演的是恶鬼、善鬼与雾面鬼,击鼓人扮演的是祭司。”
      大爷像是知道他会再问,又解释道,“恶鬼、善鬼和雾面鬼也对应人间的好人、坏人与不知好坏的人……”
      新无痕听到此处,抬眼望入人群,望见了一些模糊的面具,想着那应该就是大爷所说的雾面鬼。
      新无痕又听到了旁人之语,一边看着舞蹈,才算明白了鬼神共舞的意思。
      每年秋祭前,永始城的男女会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带着能发出声音的装饰品,跳着特定的舞步,聚拢到烟波江畔的鼓台之下。
      击鼓人被众星捧月,以击鼓的方式敲击诸鬼。
      在祭司敲击诸鬼时,到了太阳跌落在烟波江的水平线之上时,拜祭神女的老人们会吟哦着古乐的曲调。
      辗转数次,击鼓人再次击鼓,鼓声未歇再击,此时,身披青纱的女子持械窜入诸鬼之间,踩着鼓点起舞。
      青纱女子演绎的是永始城信奉的古代神女,她们手中握着刀枪剑戟。
      击鼓声是神的舞步,铃声是鬼的舞步,交错而起。直到鼓声和铃声都停了,就意味着最后一个神即将登场。
      此时,一个白衣皂靴的青年男子手握着红缨尖枪穿过诸鬼,瞬间挑起青纱姑娘手中握着的枪。
      诸鬼静止,青衫白衣持枪相斗。
      祭司敲响最后一段鼓节以后,背过身,双手握着鼓锤,两臂大张,向着祭台的方向跪下,五体投地。
      而诸鬼纷纷跪落在地,垂头丧气。
      老人们模仿着高远的鸟叫声,青衫白衣收枪远眺,鬼神共舞终止,祭祀开始。
      新无痕望着远眺烟波江的白衣,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新无痕呢喃。
      前日,他正在房中收拾夫人的遗物,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嘈杂的声音,其中夹着李重茵的声音。
      他从床上站起,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个人影闯了进来,在他眼底下直接钻到了他的床上,抓起被子往头上蒙。
      这时,李重茵快步进来,“兄长,可有人闯了进来?”
      新无痕点了点头,看向了床上那团东西。
      李重茵了然,退了出去。
      在走廊上,迎面而来几个东张西望的大汉,手中还拿着棍棒。她皱眉,喊道,“你们是何人?为何闯进我家?”
      “不要多管闲事!”他们一边查看四周,一边用粗哑的声音喝她,还将她撞倒在地。
      李重茵坐在地上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管家走过来扶她,语气无奈道,“小姐,这帮人自顾自地闯进来,还到处翻东西,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毫不客气!”
      李重茵点了点头,“先不管他们吧,找不到什么,他们自然会走。咱们初到此处,别惹腥沾身。”
      “小姐说得是。”

      那些人,一路循着走廊,又闯进了新无痕的房间。
      床边垂着两三层床帘,那些大汉粗鲁地撩起床帘往里看,忽然对上了一双染着怒气的冷眼,那大汉忽然觉得周身一冷,往后退了两三步。
      “有人吗?”为首的老大问道。
      “有个男人……”撩床帘的大汉回道。
      此时,新无痕穿上亵衣,修长的手指从帘缝探出,五指一抬,撩起了床帘,用目光质问他们。
      老大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对新无痕道,“我们是在找个人,想看看你床上,”说话间,他忽然看见新无痕伸出来的上半身的衣裳微开,锁骨间还带着一些淤痕,顿了一下,见他还直直地看着自己,便继续道,“是什么人?”
      新无痕闻言冷笑,靠在床边,伸手探入被下,半晌拉出了一件女性用以掩羞的帕腹。
      帕腹被拉出时,被子里的人微微颤抖两下,发出了娇媚的吟声。
      新无痕将帕腹一端握在掌心,垂着,眼睛从被子上缓缓移到这些不速之客身上,再附以探究的目光。
      这帮人中有个楞头,竟然伸手来摸了一下新无痕手中的帕腹,对着老大说了一句,“热的。”
      老大抬手狠狠地劈了他脑袋一掌,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
      新无痕的怒容已经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而且,沉默不语并不代表默许。
      查人床上妇女,实在有失体面又甚为得罪于人。眼前这个人八成就是这个南巷酒馆的主人,而且是外来尚不知根底的商人,更不宜过分行事。
      但他不想道歉,只好看了一眼新无痕手里的帕腹,又狠狠瞪了一眼那团凸起的被子,往外走了。
      其他人有了然的,也有一头雾水的,神色各异得随之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被子里的人探出头来,挑着眼看着靠在床边的新无痕,“他们走了?”
      “走远了。”
      他如获大赦一般一把掀开了被子,一手搭在膝上,坐在床上长吁一口气,没有发现自己把床上的女人衣服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还有些被他垫在屁股底下。
      新无痕看了一眼凌乱的床,沉了一口气。
      他没有注意到异样,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向对面的新无痕,笑着道,“多谢了。”
      新无痕看着他,发现他笑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小虎牙。
      没有接到新无痕的回答,他也丝毫没有尴尬的神色,反而笑得更轻松,“同床共患难,实在是难得的缘分。若我是个女子,必定当场以身相许涕谢救命之恩!”说着,他耸了耸肩,“可惜我是个男人,这救命之恩,就只好来日有机会再报答了!”
      说完,新无痕翻身下床,但不慎被新无痕扔在床上的腰带绊倒,头朝下,磕在了地板上。
      新无痕笑出了声。
      那男人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头上一块红印,眼看就要肿了起来。
      方才潇洒的笑容已经变成了吃瘪的表情。
      新无痕唇角一勾,跟他道,“坐这等着。”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年轻男人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多久,他忽然觉得额头又热又痛,睁开眼,正对上了新无痕轮廓分明的脸。
      “嘶,你轻点!”男人握住了新无痕的手腕。
      新无痕挣开了他的手,捏着鸡蛋往他头上肿起来的包上轻轻揉滚,正把鸡蛋握在掌心想看看那个包怎么样了,却突然看见那男人脸色绯红、满眼销魂地看着他。
      他用手背试了一下,发现他的脸热得滚烫,“你怎么了?”
      男人又笑了起来,“上一个给我敷鸡蛋的,是我娘,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新无痕冷笑一声,把鸡蛋按到了他头上,“这一个给你敷鸡蛋的,是你爹,一个很粗鲁的男人。”
      那年轻男人被他这么一虐,疼得呲牙咧嘴,抬手别开了他的手,“不敷了,我得走了。”
      说完,他左右探视一番,就快步离开了酒馆。
      新无痕坐在床边,看着满床凌乱的衣服,与握在手心的那个仍然带着温热的鸡蛋,那人的模样,在消失后又缓缓在眼前浮现。
      记忆渐回,眼前这个白衣的饰神者,就是当日闯入酒馆的年轻男人。
      他感觉到了远处的目光,乍一回身,便看见了站立风中的新无痕,正笑着看他,与当日的冷淡与戏谑完全不一样的表情,温和轻暖。
      “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分。”他走了过来。
      新无痕仍然笑着,“也许,是命运要你来还我的救命之恩。”
      他低垂着眉眼,双手合十,在鼻尖碰了一下,“是神女,”
      新无痕愣了一下,只见他抬起头来,浅笑,语气中怀着十分的虔诚,“不许我不还你的救命之恩。”
      “我请你喝酒吧。”新无痕忽然道。
      他以前听过不少有关巫族人的传说,也知晓一些有关烟波江古国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亲身经历。在永始城扎根,他需要的也许不仅是熟知此处交通脉络、人际关系,更重要的,大抵是熟知此处的巫族文化。
      而,眼前这个“有缘分”的人,能帮到他。
      “哪有让恩人请客的道理?”白衣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如今已经深秋了,眼见就要入冬了。
      酒不可少。
      新无痕不知怎的,竟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摸清了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但他不想说破,只笑着劝道,“应是犒劳神女的护卫。”
      白衣扬了扬下巴,笑了起来,又露出了他的小虎牙,“那走吧。”

      酒馆里坐了一半的酒客,多对窗而坐,或在三楼上,借高远眺江景。每年秋祭,烟波江的景色都非常美,有些凄然,亦有些道不分明的牵挂。像永始城中老人们常说的那样,“烟波江是骨血之江,又是情思之江。”
      秋意,是最折磨人的,思念绵长不可断,偏又难承多愁。
      酒,也就因此而不可或缺。
      新无痕在窗边与白衣对坐,李重茵亲自温酒端上前来,斟了两杯,细密的烟气很快就消散殆尽。
      两人对坐,新无痕看着他一身白衣,忽然问道,“你可知白衣送酒?”
      白衣笑了笑,端酒浅饮,听着远处若有若无的古笛乐。想着烟波江畔,那些穿着各色各式衣裙的信女,正将寄与自己的情意的枯叶怀于掌心,将手掌浸入江水之中,任江水带走她们掌心的怀情叶。而男子则登山赏菊,痛饮陈酒,或在永始王城中的一座古旧的楼台下,盘坐,凝神静听古乐姬吟咏歌调。
      此时,还有余晖照着辽阔的天空,与稀稀落落几点雁影。等到余晖暗淡,清辉又渐褪,便只能看见瘦削山容。
      “冷清清暮秋时候,谁肯叫白衣送酒?”许久,回想过往年在城中闲游所见,他才念起新无痕提到的句子,“你是说这句?”
      新无痕眸光乍冷,他原本只是因为看到他这身白衣,无意间想到白衣送酒四字。却没想到他会将整句话念出来。
      某年秋,他在外经商,忽然家中遣人赶来,他原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只是因为夫人挂念秋凉,命人送酒来。
      他望着自己酒库中的酒,爽朗大笑,将家人送来的那二两酒喝干,当即决定返程回家。一月有余,到家时,夫人已死。
      酒冷骨寒。
      “是这两句。”忽然察觉到白衣探究的目光,新无痕抬起头望外,回道。
      白衣饮酒,低笑,“我叫彦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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