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厌世鹅

2、淑慎积郁患疾

　　淑慎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入了神地盯着飘零的雪花，听见房门轻掩上的“吱呀”声，透过半开的窗，看着嬷嬷独自穿过中堂的佝偻背影，倏尔泪盈于睫，模糊了视线，只觉得浑身发冷，微微震颤着...
　　弘昼，是不是就是这样，孤独地一个人走上刑场；
　　还是一个人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一杯毒酒潦草结束一生...
　　是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厚谊，
　　是辉发那拉.淑慎，欠下了爱新觉罗.弘昼，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偿还的债...
　　她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弘历将她厌弃的那天就干涸了，此刻却决堤一般不停流下，滴落在手背上，让她感到愈发冰冷孤独，悲痛不已。她仰起头，将冰冷的双手覆在脸上，想让头脑清明些，瞥见鸟笼中的鹦鹉，泪水却流得更加汹涌，呜咽出声。
　　“我在你痛失母妃时欺骗你，利用你，是淑慎将你亲手推入监牢，推上绝路，你分明知道这是无妄之灾，你分明知道的...知道我是在骗你，在害你！
　　可为何，你为何还对我这样好，百般为我着想？为何要帮我，任我摆布？为何不质问我，揭穿我？
　　为何啊...
　　值得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淑慎很清楚，但她此刻固执地想得到弘昼亲口说出的答案，可回应她的，只有窗外风声呼啸，如泣如诉...淑慎猝不及防地，感到令人心凉的孤单和无助，让她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她双手掩面呜咽着，渐渐泣不成声，布满泪痕的脸上笑得破碎嘲讽...这些话，她本应当在策反败露那天，当面问他，将这一切真相，她辉发那拉.淑慎的阴毒狡诈，冷血无情告诉他；
　　将她为他编制的谎言铺陈在他面前；
　　她本该亲口告诉他的，
　　“淑慎从没对和亲王动过心，我们间的关系不过是欺瞒与利用罢了，仅此而已。”
　　可那天，她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而今，她再没有机会了...
　　没人比淑慎更加了解，付出却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有多愚蠢，她花了三十年的时间，赔上自己的一切，除了领悟自己这份感情有多么荒唐可笑，别无所获。悲愤交加，她对弘历死了心，断发明志，立下毒咒，天地为鉴：此恨无绝期，淑慎不需要他还，只愿生生世世，死生不复再相见。爱新觉罗.弘历欠她的，她要他赔上他最爱的江山来还，望大清从此国运破败，山河破碎，天下颠覆，民不聊生！曾经尽心尽力替他维护的东西，淑慎恨不得能在他面前亲手打碎。她也要让高高在上的君王，尝尝一生的希冀与追求被人践踏的滋味！
　　可弘昼呢？她傻了那么多年都回过神了，他为何到死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来？
　　弘昼对她的好，待她的情，她没能断干净，她注定要怀着对他的愧疚度过余生......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
　　延禧宫内，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地雪...

　　翌日日出，嬷嬷推门而入，见淑慎仍斜倚榻上，未更衣裳，看着窗外天边渐亮，眼下一片青黑，便猜测她一夜未眠，上前询问，
　　“娘娘可是身体不适？可要奴婢唤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
　　淑慎抬起右手，细细端详着，手背肌骨莹润，丝毫看不出先前烫伤的痕迹，
　　“嬷嬷，你瞧，这白玉冰肌膏真是好用，才不出个把月，本宫这手，都看不出之前烫伤的痕迹了。这些珍奇玩意儿，也是弘昼早先准备好的吧？”
　　“......”
　　这番话意味不明，嬷嬷不知如何应答，只洗耳恭听，沉默不语。
　　淑慎浅笑低头，边把玩着手指，娓娓道来，
　　“......嬷嬷，你知道吗？那烫伤其实一点都不痛，只是伤口看着狰狞些罢了，更厉害的烫伤，本宫都捱过，而这两次烫伤，都是为了皇上。
　　那天，本宫只顾着要冲入火场救出皇上，之后又顾着同皇上理论，更是将这伤抛诸脑后。
　　自从本宫搬进延禧宫，依旧每日好吃好喝，被好生伺候着。
　　人人在背后嚼舌根，说这是令贵妃替本宫在皇上面前开口求情，是她施舍给本宫的，可本宫并不在乎。
　　是施舍的又如何？
　　本宫偏要好好活着，反正现在日子清净得很，本宫更要过得比人精致妥帖，就算这是别人施舍的，我也全然接受，绝不要再过之前那样狗都不如的生活。说起来，这可以说还是她们‘教’我的，说做人别装作孤傲清高，要审时度势，八面玲珑。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这大染缸里活下去，她们，说得在理。
　　“所以啊，本宫即使身在冷宫也过得称心乐意，精心护理着伤口，结果你瞧，不出个把月，这伤口好得七七八八，本宫都快忘记受过这次伤了。倒是，昨儿个被那鹦鹉抓伤的那道小口子，总是隐隐作痛，让本宫时时刻刻都记得，手上有这道小口子，一夜都不得安稳。
　　“嬷嬷...本宫从没爱过和亲王，即使他为本宫卖命，为本宫而死，本宫心里自始至终也只有过皇上一人。
　　可如今，这个曾经为本宫鞠躬尽瘁的男人死了，本宫寝食难安，羞愧难当，这笔债本宫没机会再还了；而本宫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将本宫弃如敝履，本宫的一片真情付诸东流，这笔债他也决计不会偿还本宫，连这伤口好得本宫都没有察觉，就如同他在本宫身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都消失了...
　　本宫与他相伴多年，如今看来，真是黄粱一梦般，都是虚的，都是假的；
　　而站本宫身边了二十年的和亲王给本宫留下的‘伤口’倒更深似的，挥之不去地叫本宫惦记。他如今却去了，本宫连说句抱歉和多谢的机会都没有，你说好不好笑？”
　　嬷嬷抬头看着淑慎，她的声音仍是轻飘飘的，脸上的神态没有半点起伏，从容地在嬷嬷面前述说她沉痛的经历，将她的不堪与狼狈赤裸裸披露在他人面前，说着，如同说书人平静地同茶楼里的客人讲述那些浓墨重彩，却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这样的场景，曾在裕太妃身边侍奉过，看遍后宫百态的嬷嬷何尝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她赶忙跪拜在地，声音颤抖嘶哑，
　　“娘娘，请保重玉体，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淑慎怔了怔，低头看着嬷嬷，亲自起身将她扶起，神情柔和了几分，温声细语对嬷嬷说道，
　　“放心吧，本宫就算生无可恋，也会苟延残喘，决计不会想不开的。
　　本宫还有永璂，这孩子性情是极为单纯倔强的。若是本宫在这个当口丧命，以他的性子，定会去向他皇阿玛讨要说法。
　　“他孤身一人在宫中拼搏，本宫不能再拖累他了，只要看着他娶妻生子，平安康乐，本宫就心满意足了。况且，本宫还有好些事情，要慢慢参透呢...”
　　嬷嬷心神未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不再是先前的颓丧模样，虽脸色憔悴，但笑意盈盈，双眸弯弯，气度柔和，温润如玉，
　　这纯澈模样，恍惚间又让嬷嬷看见了从前的娴妃，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她身上还是有从前的影子，只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了，这个念头让嬷嬷几乎垂泪，淑慎看着她的神情，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轻拍着嬷嬷的手。

　　乾隆三十一年
　　七月盛夏，延禧宫中一片静谧，未见衰败之景，却闻病弱之气。
　　不过一年的光景，淑慎却已卧病多时。
　　帷帐内，淑慎一动不动半卧着，面容枯槁蜡黄，双颊微凹，目光混沌，嬷嬷坐在她身侧，一勺一勺悉心将药送入她口中。可才喂下不到半碗，淑慎一口气顺不上，一阵猛咳，嬷嬷赶忙拿过痰盂，看她将好不容易喂下的药又吐了个一干二净，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娘娘，娘娘可好些了？”
　　淑慎费力地大口呼吸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咳咳，嬷嬷，不用再喂了...别，别白费力气了。是本宫的气数将尽了，本宫清楚，咳咳......”
　　“娘娘，娘娘别说这种丧气话，娘娘还年轻，放宽心，好生调理着，很快便会痊愈的。您想想十二阿哥，娘娘不是还等着看十二阿哥娶妻生子吗？”
　　淑慎闻言，扯了扯嘴角，木然道，
　　“本宫，怕是等不到了，咳咳...好在这一年看来，虽然，永璂总吵闹着要来探望本宫，皇上也没有因此，责备苛待他，本，本宫也可以放心了...”
　　淑慎冰冷的右手虚浮无力地搭在嬷嬷手上，目光透过高高挂起的帷帐，飘向窗外，思绪似乎也飘到远方，想到昨夜，她又梦到富察.容音了...
　　淑慎被关在延禧宫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容音时常到淑慎梦里做客，她还是原来的模样，温顺纯良，巧笑倩兮，穿着皇后朝服坐在主位，看她温柔地笑，透着纯白无暇的善良。而淑慎一身残破褴褛的妃位朝服，狼狈地跪在她面前。容音有多美好，她就有多不堪。
　　一年多，世事变迁，足以让人明白很多事理。更何况淑慎整日在延禧宫无所事事，除了将那三两往事翻来覆去地咀嚼，再无其他手段消磨时光...淑慎将自己记事以来的记忆不分巨细地想，反反复复地想，这一想，不防想起很多人，想通很多事。她想过被高宁馨威胁压迫的日子，陪苏静好下棋作画的时光，但最多想到的，总是富察.容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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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新啦~这张阿鹅还会更改些许哦~
大家可以多多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