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对镜奇谈录》丽芝

5、黛玉之死（三）

　　不是不是，不是投了湖。
　　那样尊贵清净的小姐，怎会去投湖呢。我们二爷定亲了，林姑娘就要哭哭啼啼去投湖？损一世清誉，白白落人口实，没得叫人看笑话？
　　也真真小瞧了我们林姑娘了！
　　唉，说来可叹！彼时我也心内戚戚，暗里替林姑娘叫苦。可怜到底是没爹没娘的人……
　　白辜负了两颗的心……
　　我们二爷为着林姑娘病都病过几回了。府里略通些人情的人，早就猜着了七八分。再者琏二奶奶玩笑着保媒拉纤，也要排喧上我们二爷和林姑娘的，琏二奶奶那样一个巧捷万端的人，她的意思也便是我们老太太的意思了。因此，府中人莫不都瞧着林姑娘的脸色。
　　竟是面上一点都不显。一切的照旧。
　　还十分的肯吃药，将养。与姐妹们也聚也笑，只是人前人后，再不肯提“宝玉”二字。
　　不是不是，不是林中自缢！
　　大和尚，你也是糊涂了，难怪一把年纪尚不能悟。
　　即不是投湖，自然也不是自缢了。
　　林姑娘看着柔弱，实则性子刚强着呢。
　　若说软弱？
　　那便是早早便去了的迎春二小姐了。
　　有一回又受了孙绍祖的打，二木头打紧头一遭的壮了一回胆，死里逃命，奔回她的旧馆紫菱洲。院子里稍有点的响动，她便惊的双目直瞪。众姊妹都去看望，陪着掉眼泪。正哭着，我们太太、大太太和琏二奶奶就浩浩荡荡的来了。一进门，大太太见满屋的姑娘俱低着头，哭的呜呜咽咽，气的直跺脚，“死了人啦？这成何体统！”，当着众人，也不顾二小姐的体面，只一通数落，嫌她不懂妇道纲常，小题大做，一面说“不该来烦你婶子”，一面又说“娘家是你想回就能回的？”。我们探春三小姐就掳起迎春小姐的袖子，给她们看，皮开肉绽，一道道血沟子。大太太这才说：“这孙家也太眼里没人了！”我们太太呢，惊的拿帕子捂着嘴，不住叹气摇头。琏二奶奶自个儿尚在病中，也红了眼圈，一连说了几遍：“我的二姑奶奶，你这是受的哪门子的罪。那起子狠货！好欺软的孬种！”又觑着大太太的脸色不便多言，只得命人悄么声儿的取上好的金疮药来。
　　药来了又亲为敷上，二小姐疼的咬着绢子淌泪。大太太立命另包两大包梅花点舌丹与黎峒丸。二小姐一看那药知是打发走的意思，哭的更甚。大太太虚情抚慰一番，说的什么“你们是新婚，门牙尚有磕舌时，忍耐一些，也就过去了。”“他年轻火壮又是武将，易恼怒也是常情，他恼了你便躲了他去”。“你也别太死笨，多奉承着他”。二小姐便哭诉，“我如何躲得过，他如何放浪狂行我俱已不听不闻，陪去的四个丫头已被他强霸去三个，再要如何忍耐如何奉承。”
　　大太太就有些不耐烦了，撂下脸子说“既已收拾妥帖，那便回吧，孙家的人在园子外候了半晌了。回头让老太太知道了，又当成一桩事儿，白害的你父亲与我又挨骂。”迎春小姐一听，此已非去不可了，便抖着就跪在地上，抱着大太太的腿说：“太太，娘，亲娘，救命。我这次是私自逃回，你没见他那个吃人的样儿，我回去就是一个死啊！”又爬着去抱太太：“婶子，救命，我不能回，回去就是个死啊。”当着大太太的面，太太也只得噙着泪，说：“回去吧，没有不回去的道理。”琏二奶奶忙上前拉扯，迎春又胡乱抓着喊，绣橘也哭着跪求，“小姐都吐了血了啊”。跟了去的奶娘也讲情，“求求大太太，太太，好歹让姑娘养养伤，将息将息吧。”
　　姑娘们陪着跪了一地，三姑娘跪直了也求，“好歹也得多住些时日，等伤好了再议。”
　　大太太板起脸，一概不听，反倒立命琏二奶奶将姑娘们请出去。琏二奶奶也就劝和着，把姑娘们拉起来往外推。左右为难着，迎春小姐一把抓林姑娘的手，央求着说：“林妹妹，快，快去找宝玉，让宝玉去求老太太。派人去，打量我的死活。”林姑娘哭着忙点头，大太太撇着嘴还未应声，我们太太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没好气，说：“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别管这样的事儿。”林姑娘怔了一怔，红着脸慢低了头。
　　那天，就听见迎春二小姐哭啊哭啊哭啊，把主子的体面也顾不得了，犹还喊着救命，末了还是被仆妇老妈子们架了出去。
　　十来天后，孙家就来送讣告，说是迎春小姐得了热症，还沾染了贴身丫鬟绣橘，主仆二人前后错了不到半个时辰。两府里没一个信的。大太太还虚情说必得去孙家闹一场，“可怜我的儿，死的不明不白。”大老爷一侧目，大太太便不吱声了。
　　探春三小姐说：“二姐姐就是太软弱了些。”
　　四小姐惜春说：“清清白白的人，缘何看不破，必得嫁人受难。”
　　我们二爷呢，悔恨当时自己不在家，若在家说什么也不能让孙家接回去。好一阵子的失魂落魄。一连几天，跑到潇湘馆，与林姑娘两人对坐，相顾无言只是垂泪，谁也不劝慰谁。
　　十年前，终于孙家也败了。孙绍祖没钱还去暗门子里耍横，虐死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雏子，又不赔钱又霸着孩子的尸首不还，主家报了官。没想到那厮竟是一心求速死的，自己倒供出了不少事。
　　也就知道了，我们家迎春二小姐呀，当天夜里就惨死了。
　　说是一回去，就被孙绍祖强行凌辱，也不给衣裳穿，就那么赤条条的扔到中堂上，用马鞭子抽、门闩子砸、滚烫的热水一盆盆的泼，孙绍祖还叫了一家子妻妾奴仆围着瞧，迎春小姐蜷缩着没了声息，孙绍祖尚不尽兴，踢踹着怒骂：“五千两买头牲口，就会往老圈跑，让你跑，让你跑……”
　　没一个敢上前支应的，绣橘第一个吓傻，哭喊着要回贾府找老太太诉状，被孙家的男丁在二道门拦腰擒住，半截麻绳勒死了。
　　防着贾府追究，就秘不发丧，尸首扔在一眼旧菜窖里，捂了十来天。到装裹入棺时，业已发臭，撒了半棺石灰粉方才遮掩过去。
　　孙绍祖判了斩立决。
　　可这世间也没几个人为此感到高兴，报应来的也太晚了些，两府里总共也没剩下几个人了。我们二爷用卖字的钱换了一壶酒，宝二奶奶与我到迎春小姐的坟上奠了奠。十来年的旧坟了，总得培上几把新土，没什么好供的，就捧上一捧茉莉花儿。那年大观园中，二小姐独自坐在花阴里，拿针穿茉莉花的情形，隔着生死两茫茫的泪眼望回去，不过是虚虚的影儿，不真切了，徒留一地心酸与惋惜。
　　再活从头，请不必来此凉薄的仕宦之家。

　　唔，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