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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晓梦不觉 ...

  •   “少爷,你看这灵歌姑娘的身份,可有疑点?”玉竹边替朱清尘铺着被子,边轻声问道,“若真能拿到那本卷宗,许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
      绯鸽山庄的卷宗分为帝王卷,江湖卷,和布衣卷,囊括这世间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这些年来,也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姑姑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吧。”朱清尘念起姑姑的名字,忽而心里沉沉的,他唯一的这位姑姑,十六岁那年私自逃出了烁国皇宫,有好些年一直乘着孤舟漂在东边的沧澜海上。据说,她在等一个人。
      传说,那浩淼淼的沧澜之下,有着庞大而富饶的王国。
      恒帝在位时,沧澜与烁国曾有过一次联姻,那也是仅有的一次联姻,那之前与之后,大陆与沧澜之间再无关联。恒帝娶了沧澜的漓嫣公主,而烁国的长公主凡茵爱上护送漓嫣而来的将军即沫。本该好事成双,奈何,这件事的初始便是彻头彻尾的阴谋,最终也只得悲剧收场。
      普天之下,几乎无人不知,恒帝一生挚爱只有一个女子。西北泽国的女帝,他曾经的珠妃。珠妃为复国而修炼秘术操控恒帝,身体被反噬严重,命不久矣。恒帝得知沧澜有宝物名曰银魂珠,可将生魂引入另一躯体,从而起死回生。于是挑起事端,逼沧澜交出珠子。
      沧澜公主漓嫣为家国平安,私自出宫,以和亲为名嫁与恒帝,渴望化干戈为玉帛。却在不觉中对恒帝动了真情。以致最后,即便得知恒帝想要的,不过是她眼中那对可救他至爱的银魂珠,也还是甘愿为他堕出灵魂。
      整个故事中的人,个个清醒,却偏偏都因一段不能割舍的情而深陷其中,冒死成全。
      只是漓嫣不知,她的命早已同即沫牵系在一起,她那抹溶在银魂珠中的灵魂,本就来自即沫。于是她的为爱献身,舍的便不单单是自己的命。那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的即沫,却也只是笑着说:“只要你想做,怎样都好。”
      那是他曾不顾一切爱护的女子,他发过誓,既然她能重新再活一次,便由着她的性子来吧,无论什么,只要她想做的,他便笑着成全。生也好死也罢。
      于是那一夜,恒帝取走了银魂珠,便是取走了两个人的性命。在无人注意的寂静角落里,银发的深海将军即沫,化作漫天雪白泡沫,如七月飞雪,纷扬在郢城的夜空。
      凡茵长公主却当即沫已回了沧澜,不顾一切追随而去。
      长天碧浪,细碎泡沫一直于风口浪尖相伴相陪,孤舟天涯的人却从不知晓。
      这样的故事听来浪漫,可十几年的漂泊与等待,会将浪漫渐渐变作苍凉。
      恒帝所获银魂珠在送往泽国途中被劫,最终陨落沧澜海,不久珠妃病逝,恒帝亦一蹶不振,一度传出驾崩消息。后因当年自绿珠岛跟随而来的蝶妖华贵妃助他与神鹏使者完成一段交易,从而续了十年阳寿,方才从阎罗殿辗转而归。
      而所有这一切,浪漫或苍凉,不过是散落民间的传说,故事的真相已被从烁国的历史中彻底抹去,不论是关于漓嫣即沫抑或银魂珠与蝶妖。凡茵长公主的画像挂在皇室的灵堂里,自她离宫那年起,她在皇室中便是已死之人。皇室宁可当她已死,亦不会接受她背弃家国、追随异族男子而去的事实。
      在皇族之中,大约每一个不能冠冕言明理由的消失,最终都将以死亡来解释。

      而清尘和姑姑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他离开帝都郢城之后的事。
      那是恒帝驾崩之后第三天,是他们浴血奋战逃离帝都的第一站,是宏帝即位的大日子。夜色下的沧澜海是一片暗黑,清尘独自走到海边,站在礁石上,所有生的信念摇摇欲坠。他知道,从此生命不再有支点,一路走下去便是一路的流血牺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盏小小的渔火从远处而来,那样快,竟好似其实是从水下升起一般。小舟是蚌壳形状,舟上人提着一盏灯笼,映得面色粉红,一时看不出年纪。但清尘认得那张脸,同挂在皇室灵堂中的画像一般无二,她离宫时十六岁,距当时已又过了十六年。
      “清尘,你长得跟你父皇好像。”她将灯笼递近了,照亮清尘的脸,“我看到属于皇兄的那颗星了,落在了西北,泽之国的方向。”她微笑,声音细细宛如少女。
      “你是……凡茵姑姑?”
      她点头,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她的手掌湿润、冰凉,好似一尾鱼。
      “姑姑怎知清尘今夜会到这里?”
      “你不知道,海浪也是会说话的吗?”她拉着他的手,眼睛里含着殷殷的笑容,“清尘,你要活下去,总有些事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不同。中洲如此广阔,你可以去找寻你需要的,也寻找需要你的。”
      “清尘需要的,都已不在。需要清尘的,亦已消失。”
      “傻孩子,你还那么小……”她浅浅笑了声,“生命怎能停在一个死结上便止步不前。去吧,姑姑会一直尽力帮你。”她松了手,那蚌舟须臾已远。
      “姑姑,你可是去了沧澜海国?”他问。
      渔火已变作海面倒影的一点星光。清尘眺望过去,心里感叹:姑姑又何尝不是停在了那一个点上无法解脱,不然何以痴痴等了这么多年。可嘴角,已然挑出笑来。

      十年之后的今日,再未见过姑姑,却意外地收到她的信,和这特别的信使。姑姑在帮他,帮他寻找那些他需要的和需要他的人和事。
      “可据记载,绯鸽山庄的后人,都有着绯色头发,轻功卓绝,赛过千里马,轻过万里信鸽,对方向亦有着先天的辨识,反应机敏,极度灵慧。这姑娘……怎么看都不大像啊。”玉竹犹豫着,沉吟道,“除非……”
      “除非她是那个诅咒的承受者。”清尘不假思索地道破。
      “绯鸽山庄中隔代必出一个异类,发肤与其他族人不同,却与普通常人更相近,”玉竹道,“这样的诅咒者年幼懵懂时便会被家族赶出山庄,不论境遇如何都要独自谋生。”
      “如此看来,我和她倒是有些同病相怜。”清尘捏着那封信笑。
      “少爷少有怜香惜玉的时候。”玉竹起身,点上安息香,“早点休息,明天我去取蓝雀翎羽,少爷在此等候就好。”
      “不,我还是要先去赤雪国境内走一趟。”
      “少爷……”
      “既然有消息说在赤雪国见过她,该就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便是空穴来风的妄言,我也不想错过。”朱清尘抱着头躺下,左耳的承泪安妥地栖在发上,他暗自喃喃,“我一定要找到你,荀桑……”
      玉竹垂首,施礼走出来。
      天未放亮,公鸡却已开始鸣早。玉竹一直站在门旁,笔直挺立。
      在多年前的一次刺杀中,他的后脑被一道暗器所伤,从此再不能入睡。于是几乎每个夜晚他都是守在清尘的门外,合着眼,不出声息地保护他。他的暗器还留在后脑里不曾取出,也不曾告诉过清尘,他甚至连他每夜的无眠都一直隐瞒。
      而保护他,似乎是他生命里从不需追究因由的使命。
      记事起他便在太虚山上跟着师傅不妙子修炼。不妙子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喜欢酒,却从不喝酒,只是倒一碗,摆在面前陶醉地浸在酒香里。
      “师傅为何不喝呢?”有时他会问。
      不妙子捋捋胡子道:“有些东西太美好,你一直想尽办法想要拥有。可一旦得到后,却渐渐发现它并不似你先前所想的那么好。因为你在不断向往的过程里将它的好一厢情愿的放大了。你错了,却以为是那样东西变了,变得不那么好。
      是不是很可笑?所以,太美好的东西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不要有太多妄念。就像这酒,只要闻着就好,享受那份馋着念着的折磨,何必喝进肚里,然后让它变成一泡糟粕。”
      师傅说话,也总是不修边幅的。
      山上的清修十分寂寥,但五岁那年由七个人送来一个和他同岁的男孩,按常理,他是他的师弟,可师傅说:“玉竹,以后你要奉清尘为主人,一切为他着想。”
      “为什么呢师傅?”他还是喜欢问。
      “有些人为爱而生,有些人为仇恨而活,有些人为享乐而努力,有些人却要为莫须有的功名劳碌。其实没有为什么,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选择不同而已。而你,是要为清尘而活的,无怨无尤才会让自己更快乐。”师傅的酒,香气已经淡了。
      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他是被特意挑选上山的陪童,他前五年的所有清修都是为了等待清尘的到来。而这个主子却一直待自己如兄弟一般,多少次生死擦肩,清尘也是每每为他挺身而出的。
      所以,他也早无怨尤。
      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他不是为了清尘而活,只是为了报答他对他的一份兄弟情谊而活。

      屋内,朱清尘侧头看那隐藏在门外的身影,安心地笑了下,短短的一夜,竟也倦得睡过去。他何尝不知道玉竹脑后的伤,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没能找出办法,将那暗器取出来而不伤到他的神经。
      炉火温暖,他渐渐入梦。
      梦里,是十年前的自己。

      十二岁,在帝都的宫中,陪在父皇的病榻旁。恒帝朱河洛,那个世人眼中阴枭冷漠的男人,终于还是倒下去了,因为在泽国的沼气里浸了许多年,身体里一直养着毒,病痛不断。宫里人说,他的父皇早该死的,是当年通过神鹏使者与天神做了交换,牺牲了一个妃子的性命,才换来他额外的十年阳寿。
      传说的真假已无从求证,只是,他眼中的父皇,远非如此冷漠。
      他是个孤独而坚强的人,十几年来不肯也不敢敞开心怀真正接纳任何人,只是一个人,支撑着整个江山,支撑着无人体会的冷清岁月。
      他同父皇极相像,都有倔强的眉骨,锋利的唇角,白皙得憔悴的脸,那是遗传自父皇的病弱。只是他的天性里多了些悲悯和乐观,也只是,多了一些而已。
      五岁时,父皇便将他送到远在南方的太虚山,拜在不妙子门下,修习武艺。父皇不多话,他却体谅:他不是嫌弃地把自己支开,只是想要病弱的自己强身健体。一定是如此的。
      他相信父皇疼他,不然不会将虹翼护卫送给他,更不会在这当口将他急急从太虚山召回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还是想要见到自己的……
      恒帝已经睡了,他便认真地挥赶着蚊虫,这几个月来父皇都睡在红湖中央的紫竹阁里,一池大红的乌泽花散着浓到不合时宜的香。据说这乌泽花是西北泽国的国花,而那个遥远国度里有一个父皇深爱的女子。
      纱帐轻轻撩动,秋风带着愁绪,有丝丝凄凉冷意。端着玉托盘轻手轻脚走来的是守红湖的婢子荀桑。十六岁,含苞待放的年纪。
      荀桑隔着纱帘冲他招手,他便起身走出去。
      这世界上,能这样挥手将他唤过去的人只有三个,死去的母妃,垂死的父皇,剩下的,便是眼前这个女孩子,她沉静内敛,眼波里时时藏着心事,却将这心事化作让人纠缠不忘的迷。
      荀桑的托盘里只放了一钟茶,清淡的绿色。
      “父皇睡了,他醒时我拿给他喝。”他说。
      荀桑却道:“这碗茶是给你的。”
      那些身子弱又欠休息的话她都不会讲,她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可只一句,他便懂。接过来慢慢喝了,清凉柔润的滋味,是放了止咳的甘草。
      皇子与小婢子青梅竹马的故事,寻常却又沉重。而这两人都太内敛,明白不合时宜的事不该做,小小年纪却怀着莫名的隐忍。即便看出是两情相悦,却从来不曾逾矩。
      只是场景瞬间转换,他口中还是清甜的甘草味,眼前的荀桑却已披了红盖头,跪在父皇面前,说:“臣妾来迟了……”
      他伸手,却只是阻拦着一场空,凭空矗立起的极乐塔,堪堪将红湖逼退。
      “荀桑……”他知道,那塔里有一个叫荀桑的少女,守着塔中历代帝王的灵牌日日诵经,永生不得出塔。
      “我会救你出来的,等我!”
      “荀桑!”他喊着,清醒过来,看一眼桌面,自嘲地笑起来,“连玉竹的安息香都快压制不住了。”那是潜藏于心底的魔,是从离开郢城之后便不断重复的噩梦,许多许多遍,痛觉不减。
      少年老成并不是好事,那么早便没了追逐的勇气,岂不是错失唯一可以犯错却也是唯一能够快乐的机会?所以,他要用这十年的时间踏遍中洲去寻找,寻找梦里那张青涩单纯的脸。
      他要找到她,看到她安好,或者,让她过得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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