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七尺魂光 ...

  •   “荀桑,我来迟了。”
      绿气之中,他看清她的面容,白皙、镇定、带着早已预知一切的从容笑容。
      “你的选择没有错,她还有活的机会,而无论你是否先救我,我都是已经死了的。”凉凉的指轻抚他的脸颊,他便一把拥过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那一缕淡淡奇香依旧,但时间却再回不到从前,“不论你去哪个世界,我都陪你一起。”
      荀桑笑起来。再不像那一次,拥抱彼此,如拥抱刻骨的痛楚。
      她爱的男子,不能同生,也愿与她共赴死。死在这样美丽玄妙的光球之中,最终融化成一处,彼此融合交汇,再也分不开扯不断。
      等我……那一句对彼此的承诺,最终等到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好的。
      “清尘。”她唤他,抬起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我累了。”
      她的双腿忽而瘫软下来,似只剩下红绸纱衣在支撑着躯体,他便温柔一笑,将她横抱在胸前,似要温暖她那永恒冰冷的躯体。
      “你知道吗?这十年来,让我活下来的,一直是你。”他低头看着怀中人,一双承泪呼应彼此,“迷生之渊里,若不是听见你的呼唤,或许我也将永远沉睡在那个世界里,那个有你的世界。”
      她微笑,如夏花美丽。
      这漫长十年,她何不是因为他,才偷生于世。一生都无所求,偏偏因他而生执念,违逆生命常理,但求可以重获生命,与他做一对寻常眷侣,落日中相拥……
      九年前在夏岛,八年前在泽国,六年前在沧澜海,五年前在比俄,四年前在商州,两年前在帝都,前一阵她去了赤雪国……这十年里,用尽计谋手段。挑起夏岛与泽国的争端;魅惑比俄的痴情帝王;游说赤雪的不战而降;打探沧澜所在;截获绯鸽山庄卷宗。
      一切都为这所谓的天下大业,那是极乐塔中数代大帝的宏愿。
      她愿用这愿望去换取生的机会。
      然而,忙忙碌碌,兜兜转转,仍旧是一场空。
      “真的好累……”她将头紧紧帖靠着清尘的胸口,而他的双腿亦疼痛瘫软到无法支持,于是笑一笑,索性盘膝而坐。
      “迷生之渊的白狼啊,”荀桑喃喃笑道,“我当时是听从了寿祖皇帝的指示,去那里牵走白狼做我的坐骑的,但是遇到你……”言语已经吃力,她只是看着他,似乎又回到当初,只要这样眼波相撞,彼此要说的话,已全都懂。
      梦中轻抚他脸颊的手,和忽而转变态度的幻箭星君,他明白,是她在相救。
      那头白狼是烁国开国大帝的坐骑,当年与始祖尸骸一起消失于边境。她见到了白狼,因为身上带着烁国帝王的两魂七魄,那白狼对她无比温顺。但她却放弃了它,与星君做了交易。
      清尘笑着,替她拨去脸上那一抹被融化成绿色水珠的发,“很快就好,很快。”
      她也笑,笑着看这光球升出海面,漂浮在茫茫无际的蓝色之中。
      已是日出时分,天边红日映着彼此的脸。世界依旧美丽,太阳在千万年的轮回中带着亘古不变的恩泽,将一抹温暖投进绿光渐渐稀淡的光球。
      她忽然拢住他的脖颈,艰难攀附上去,在他的唇上深深印下去。
      “荀桑……”他在心底呼唤着,感觉到她的冰凉泪滴,颤抖得眼睫张开,看到她腮上不断滑落的绿珠。“沧澜海底有这天水的解药。”她说。
      “荀桑……”他预感到什么,心口猛烈地痛起来,只是更加紧地抱着她,“我说过,不论天堂地狱,我都愿和你一起。”
      “清尘,我爱你啊,所以,怎么会自私到,要你死。”她笑起来,美丽的脸颊上如爬满绿色爬虫,清尘的指竟已抹不过来那些泛滥的泪。
      荀桑笑:“我要你活着,将属于我的那份快乐也活出来,这样,才值当啊。”
      “不要再说下去……”
      “你不答应我,我怕我仍会放不下心而对人世眷恋不去。”她依旧笑,竟笑得那样温柔,如流淌于白沙地上的溪流,涓涓明澈。
      她将右耳的承泪轻轻摘了下来,交在他手心里,“替我给那姑娘。”
      “你在我心中永远无法替代,不要再说这种傻话。”清尘的手握得用力,坠子的银钩将掌心勾出血肉,那掌心上尚有三条新生的掌纹,明晰,深刻,镂进肌肤。
      荀桑微笑,望定他的眼,深深含情。
      又仿佛走向了那幽暗盘旋的阶梯,塔中的烟火气竟缭绕出安定的味道,她努力攀爬,一路走向十八层的塔顶,终于,看到一片蔚蓝的天,和明亮的天光。
      巨大的一轮朝阳将一抹天光投向人间,映射处,光球之中忽而冲起一束耀眼光芒,那光芒将绿色的光球刺破,亦将绿烟裹挟着直冲天宇而去。光芒之中,有红衣猎猎,渐渐化作透明的无形。
      渐渐沉入海中的人,被光芒照出了幻觉。他似乎看见初春三月的湖水中,一叶小舟悠悠荡来,舟上的女子立在舟尾对他浅浅含笑。幽香淡淡,衣袂飘飘。
      心中不断呼唤着那个名字,身体浸入一片温暖的海洋。
      荀桑……

      远处的海面上,大船已渐渐驶远。玄衣人立在船首,远远看见那一束冲天白光,心中猛然一颤,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似要将胸口中本不该有的痛吐出体外。
      当看见数十乘鲨骑侍卫驮着蒙面人驶向海岸时,他便知道,这一遭,失败了。他有愤怒,然而并不绝望。成大事者怎会一帆风顺无往不胜,他还有无数次的机会,这是他一生的宏愿。
      他不需要人来理解自己的志向,孤独亦是站在高峰时必然而至的代价。
      但那女子却轻轻对他说:“朱清逸,其实你也并非看上去那样无情。”
      他一震,面有怒色。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恨你,因为那夜你的一念杀意,将我的命运扭转至此,我不能不恨你,”荀桑淡淡,“但现在,我对你已稍有刮目。”
      “恐怕,你是误会了什么。”他不屑。
      “你将清尘送到沧澜海本是多余之举,甚至可能破坏你的大事,但你还是这么做了,”荀桑看着那颗为她准备好的绿色国珠,笑,“因你知道沧澜可以治他的心肺。”
      他冷笑不语,可秘密却已被戳中。但他根本说不清自己这份矛盾的用心。
      “或许,是真的不想他这么快死吧,他死了,这世界便又少了一份乐趣,我会寂寞无聊。”
      “你明明,从未想过要他死。”荀桑摇头,“你只是要他身边的人逐一死去,最终让他变得和你一样孤独。”
      她,太聪明。
      他不要清尘死。这些年来他独自坐在王座上凝思时也曾细细想过,他对清尘那纠缠多年的恨意是出自何处,最后却只得自嘲地冷笑出来,他所恨的,便是他所艳羡的。
      何以那个病弱的弟弟可以得到父皇额外的宠护?以清尘的体质幼年时若非被送到太虚山修养而是留在宫中,怕是早已死于非命,然而他却真的清清静静走了,留下一个大皇子充当了七年的众矢之的。那是一只太明显的靶子,所有阴谋暗算统统向着他目标明确地袭来,一时间辨不清周遭靠近的人是敌是友,听不懂那些肺腑之言是真是假。那七年里,他尝尽背叛受够陷害,而远在南方的那个弟弟,却过着他最向往的无忧时光。
      何以七年以后,父皇病重将他召回宫时,他又偏偏将自己珍视许久的宝物夺走?红湖里那抹影子他凝望了那么多年却不曾惊动,每每陷入绝境他都会伫立湖畔,静静看着那叶窄舟从视线中轻轻荡过,船上的人像一味可以疗伤镇痛的药,能将他血液中沸腾的怨愤和欲将爆发的杀气消减,能让他看见不远处的希望。他只是远远看着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大权在握之前,不可以将她拉到身畔同他一起忍受这黎明前的黑暗。然而,他的忍耐却成就了他人的佳话。那么轻易,那么莫名其妙,让他一夕化作捏碎救赎丹药的魔鬼。
      何以这十年里他浪迹中洲,却仍有八人衷心相随不离不弃?这样的情谊,他甚至从未体味过,那个弟弟在太虚山上被诸多人照拂时他正被最信赖的兄弟出卖,从那以后,再不能完全地信任谁。这世界只有永恒的利益关系。
      这便是他的恨,他拥有这片无垠江山,而清尘有的是除了江山以外的所有。
      他不甘,“既是同根生,也该同命运。”他冷笑起来,“所以,他有的,我会一件件剥夺。”
      相爱的人,十年不得相见。相随的死士,一个个从身边陨落。一切只是开始,青鸾的命,绿岸的腿,玉竹头颅里的暗器,也都只是痛苦的端倪。
      “而他,必须活着享受这些痛苦。最终,变成懊悔而孤独的煞星,和我遥遥相望。”
      那时荀桑曾深深望了他一眼,那一眼竟带着些许同情。
      十年前,极乐塔大火那一夜,她穿一身素白丧服出现在自己的寝宫,她说,“朱清逸,我们来做一场交易,我助你平天下,而你,不可以对清尘下杀手。”
      难以想象,那样的情境下见到她。他没有惧怕,却反而有莫可名状的惊喜。
      这十年,有她在身边,即使是那样心神游离,冰冷不堪,却让他感到慰藉。这个女子,是他在孤绝之顶上时,仍旧能将他看得通透的人,是唯一能够明了他的人。
      然而,他不需要这样的存在,他要的,是毫无牵绊的绝情。
      他挥手,将那抹悬在虚空的同情笑脸挥散。
      只是偏偏,七尺冲天魂光中,疼痛根本吐纳不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