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令》镜雪域

57、黄昏

　　黑羽骑和洛城军就这么持续挖了一天，直到第二天近黄昏，才堪堪挖出一条道来，勉强可以看到原来的地砖。
　　一批人筋疲力尽了就换另一批，昼夜温差下有些人都隐约有风寒之势。时间隔得越久，在心头的那股热火便一分分凉了下去。搬开的断木下永远都是沙石和新断木，萧夜辰有些按捺不住了，一根弦绷得老紧，再坚韧的心智，也熬不过无穷无尽等待未知的折磨。
　　就在他眼圈翻红，终于要发疯时，远方有几人举起铁铲高声喊了起来。
　　“挖到密室的隔板了！下面好像有空间！”
　　那一刻萧夜辰几乎是跳过去，一头扎进那处翻开的通道。
　　不过半尺见方的大小，透过那一块空隙，能看到地下密室的一处木板，已断成了两节，周围有碎石在窸窸窣窣的落下，而在断裂的木板后空洞洞的似乎真有一处不大的空间。
　　眼下已过黄昏，天色暗下，很难看清木板后有什么。萧夜辰心中忐忑，朝那儿低声喊了一句，没有任何反应。他又一连唤了几声，声音都开始颤抖。
　　这里已是最接近地下密室的地方，再找不到人，他就真的要崩溃了。
　　“拿，拿火把……”他自己都未发现，此时他的话音中已带着哭腔，呼吸都在发疼。
　　有人拿火把凑了过来。
　　火光跳跃的光芒映入那一处空隙，里头的情形隐约可见，萧夜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探进那处黑暗，扒开一些沙石。
　　忽然有什么在火光中闪了一下，萧夜辰一愣，旋即仔细看了看。
　　下一刻他就激动的喊了起来，几乎整个人就要扑进去。
　　“倾倾歌……是倾歌！！”他都来不及起身，伸手拼命去扒那些阻拦在眼前的断木，企图去抓住那处闪着银光的东西。
　　那闪亮的东西正是临走前萧夜辰给倾歌带上的银环。如今银环上染了些尘土，却依旧闪着光，安静的带在那只腕骨清瘦的手上，骨节依旧修长，只是如今却无力的躺在沙石中。
　　萧夜辰拼命够长了手才将将触碰到那只手，冰凉凉的没有丝毫温度。
　　“快挖开，快挖！！”
　　四周的人立刻沸腾起来，又一次充满了干劲，围着那一处空隙。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半尺见方的空隙被搬开，断木抽离，沙石下的情景显了出来。那约莫是天顶的一块木板，而倾歌则被卡在木板与石壁间的空隙里。
　　萧夜辰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就再也抑制不住的叫喊起来，伸手将他抱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护着一件稀世珍宝，任莫陵过来说要查看伤势，也不愿松开半分。
　　最后还是齐风上前将萧夜辰拉开，莫陵才能靠过去，而下一刻心中的喜悦便被沉重替代。
　　莫陵抬头看了萧夜辰一眼，脸色并不好看。
　　渐渐冷静下来的萧夜辰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倾歌满身是血，那身淡青色的衣衫已被染的触目惊心，眼前能见的最严重的伤便是他手臂上和颈侧的一道粗糙的伤口。
　　萧夜辰张了张嘴，嗓子疼得厉害，问不出口。
　　莫陵知他想问什么，便道：“伤太重，我不敢断言……”
　　萧夜辰瞪大眼，蓦然出手揪住了他的衣领。齐风也急了，一下按住了他的手：“殿下！听莫陵说完。”
　　萧夜辰便松了手，盯着他，像一只受惊走在狂暴边缘的野兽。
　　莫陵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这才看向萧夜辰道：“眼下我会紧急处理，然后带他回曲院。”
　　“他如何……”
　　莫陵道：“你若信我，先不要问。”
　　于是萧夜辰就守在边上，盯着莫陵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拿出一颗药丸塞进倾歌嘴里，又开始往他身上施针。萧夜辰看的十分认真，就像个孩子，眼里是专注和紧张。
　　待莫陵施针完毕，那个离开的小兄弟也回来了。
　　萧夜辰抬头：“要回去了么？”
　　莫陵点点头，伸手去招呼那个小兄弟，萧夜辰道：“我抱他。”
　　“不行。”莫陵拦着他，厉色道，“他现在身上多处骨折，不能乱动。”
　　小兄弟带着推车上前。萧夜辰立刻在车上铺了斗篷，然后又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了倾歌身上。
　　后续的救治没有少让莫陵头疼，倾歌的伤势凶险，几乎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萧夜辰不懂医术，但他有补药，各式各样稀有珍贵的药材，全搬到了曲院。然后他自己也搬了过来，一步不离的守在床边，莫陵施针用药，他就望着，莫陵离开了他就凑到床边望着。
　　莫陵曾告诉他，倾歌断了十根肋骨，手骨和腿骨也有折损，全身挫伤二十来处，颈部的伤口划的很深，脑部的撞伤也有风险。如今失血过多，能留一条命已是极限，不求多乐观，只要不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
　　能望着这张熟悉的脸，萧夜辰已觉得很满足，至少他还活着，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一如临别前定下的约定，回来第一个就见到你。
　　等你醒来，第一个就能看到我。
　　萧夜辰以为接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倾歌的情况却时好时坏，好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倾歌明天就能醒。可到了夜里情况却突然急剧变坏，手忙脚乱将莫陵拖了过来，又是一夜折腾，好不容易稳定了，天已大亮。
　　五天后，齐风和沈宁过来了。
　　沈宁的身上依旧缠着绷带，有些地方仍旧隐隐渗出血来。
　　他见了萧夜辰就跪了下来，齐风拦都拦不住。
　　“殿下，是属下失职了，甘愿领罚。”
　　萧夜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中没什么波澜，却也是说不出的漠然。
　　“你为什么擅自瞒下了风微的事？”
　　沈宁道：“我担心他会顾念师徒之情，阻碍行动。他终归是东郃人。”
　　萧夜辰沉默了片刻，没再看他，伸手握住倾歌冰凉的手，给他暖了暖。
　　等了好半晌，他才开口：“当着倾歌的面我不想罚你，该当如何，你自己去队里看着办吧。”
　　齐风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拉住要走的沈宁，朝萧夜辰道：“殿下，沈宁最后也是拼命想救倾歌出来的，只是——”
　　“不听号令，行差踏错半步导致全军覆没，有如果么？”
　　齐风哑然。
　　“眼下是无事，倘若他死了，可就不是领罚那么简单了。”
　　沈宁拍了拍齐风的手，然后朝萧夜辰磕头：“谢殿下宽恩。”
　　离开了曲院，沈宁就往操练场走，齐风有些无奈，跟了过去。
　　果不其然，一百军棍下地，皮开肉绽，完事了是齐风将他扛回屋子的。拿了最好的金疮药给他敷上，愣是一声没吭。
　　齐风叹了口气道：“你说你也是，死脑筋。”
　　沈宁到现在还疼的脑袋嗡鸣作响，半晌才听明白他说的，咬牙道：“是我失职，这时候犯了大忌。”
　　“哦？”
　　“敌暗我明，最忌讳窝里斗。既叫他一声皇嫂，却背地里不信他，领这一百军棍，算是我对不住他，他若能平安醒来，我再负荆请罪。”
　　齐风翻了个白眼：“还嫌罚的不够？要不是我和那几个兄弟使眼色，这一百军棍下来，你不死也废了。想请罪也不是这么个请法，日后赴汤蹈火岂不比白白打残了强？”
　　沈宁有些垂头丧气的，闷了好半天，才幽幽叹道：“皇嫂若有个好歹，我真没脸见殿下了。”
　　齐风道：“莫陵厉害着呢。”
　　“你也是个护媳妇儿的主。”
　　几天后，沈宁已能下地挪动，自己拿些吃食，齐风也就懒得再管他，到曲院看自家媳妇儿去了。
　　他先去倾歌的屋子外看了看，萧夜辰还是老样子，守在床边，时而给他暖暖手，时而给他掖被子。这画面若搁在以前，他肯定觉得殿下疯了，或是自己疯了。
　　如今想想，在曲倾歌面前，萧夜辰发什么疯都不稀奇。
　　看了一会儿他又绕到了另一间小屋，萦绕着淡淡的草药香，那是莫陵住的地方。
　　推开门就看到他正趴在桌上沉沉睡着，仔细听去还能听到轻微的鼾声。
　　齐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近十天的确将他累坏了，几乎是衣不解带，席不暇暖。
　　看他往日里行针施药神情专注的样子，心跳都不由得加快，少去平日里的疏远，多了几分血性。再看他如今熟睡的模样，更是安静的像只温顺的小兽。
　　齐风替他披了一层薄被，然后在桌子对面坐下，就这么望着他。有时齐风会想，倘若埋在废物下的是他，或是自己，也会是如今的结果么？
　　莫陵若是肯为自己流一滴泪，他肯定感动死。只是他一直像只小刺猬，怕是很难有那一天。
　　窗外风过，莫陵微微颤了一下，醒了过来。起先有些诧异身上的被子，随后就看到了齐风笑盈盈的脸。
　　“干什么？”
　　“你累了，多睡会儿。”
　　莫陵的脸色十分不好，眼底还带着淡淡的黑眼圈，他的确是很累了，但一想到倾歌的情况，怎么也睡不下了。
　　“萧夜辰还守着？”
　　齐风点点头，问：“情况还是不乐观么？”
　　“白日里还好，总是到了夜间会反复。倾歌迟迟醒不过来，我有些担心。如今往冬走，要恢复更难。”
　　齐风给他倒了杯茶：“放心吧，皇嫂吉人天相，又有你的医术，不出三日就会醒的。他也不忍让咱们殿下这样苦等的。”
　　莫陵冷笑：“八成就是萧夜辰守着，倾歌不想看到他。”
　　齐风笑了笑，支着脸盯着他道：“当初和南绥打仗，云平之战你该听过的。那可是南北都吹上天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听着光彩，但实际上却如噩梦。”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当初我们被偷袭围困，殿下头部遭受过重创，大夫说伤势太凶险，恐怕挨不过一个时辰。可是你看殿下现在不是挺好的？他们都是干大事的人，不会在这种地方倒下的。”
　　虽没什么依据，不过当真安心不少，这些喧闹的家伙似乎也没有初见时那般讨厌。
　　甚至让他有闲心腹诽着，萧夜辰怕是那时候砸坏的脑子。
　　莫陵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又静了片刻，他望向齐风，眉宇间柔和了几分，不由浅笑：“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