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令》镜雪域

53、白色

　　第二日一早，刚准备往书房去，一个小厮哒哒跑来，在门外拱手道：“公子，风微道长来了。”
　　闻此，倾歌眼底亮起熠熠光彩，自扶青受伤过后，便没了风微的消息，倾歌心中的大石一直悬着。今日竟未想他会到曲院来。
　　在院子里见到了风微，倾歌忙行礼，急着问了一句近况。
　　风微笑着拍拍他的脑袋道：“不碍事，这阵子避了避风头。扶青呢？那日与他失散，可有受伤？”
　　“不妨事，休养一阵就好了。”
　　风微点点头，他看了一眼倾歌，盯着那双澄亮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更多情绪。然而看了半晌却并未看出什么，不知是他城府太深还是的确心如明镜，静如止水，对他并不怀疑。
　　“白兮，今日为师找上门来，是有要事与你说。”
　　倾歌诧异：“师父请说。”
　　风微沉默着，似乎在寻找着眼下应当有的神色和情感：“那日我遭人暗算后，摔入草丛，却意外发现了一处地方，我猜测是他们用来秘密联络用的。”说着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就在道观附近，有一处暗道。眼下我说不清，不如你随我去看看，或许会有新发现。”
　　这个消息对倾歌来说有些惊愕，当初为了寻找扶青，道观的附近他们也探查过，并未发现暗道。风微说的话无疑让他心中一惊。
　　“师父当真……”
　　风微点头，一手拉住他：“趁着现在没什么人，我带你去看看。若到了晚些时候，往西琴山游览的人多了，查起来就难了。明天就是秋丰节，今日上山的人会更多。”
　　没有给倾歌更多时间，风微拉着他就往外走。他知道如果留给倾歌更多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他一定能看出不对劲，倾歌不是那般好糊弄的。
　　那日他凭空消失在道观外，碰巧发现了一个密道，这密道偏偏又是南绥高层的密谈聚集地。这情节没问题。
　　他消失了这么多天，直到今日突然正巧的出现告知了这件事。
　　又正巧碰上了萧夜辰去遥城，申屠远莫陵离开洛城，沈宁齐风带黑羽骑离开城内。
　　他住在西琴山道观这么多年，偏巧到今日才发现这密道。
　　分开来看的确没问题，但这么多巧合聚在一起，就一定有问题。
　　洛城还是与往常一样，只是眼下街上没什么人，笼着些萧瑟与不安，更让人觉得窒息的便是今日一早降下的雾气。
　　城中倒还好，能见度还算不错，可一出城，越是往西琴山走，能见度便越低，这种深山中一旦下雾，基本就是白茫茫一片，仙雾缭绕，很难看清什么。
　　受命暗中跟着曲倾歌的黑羽骑不敢跟得太远，前后离着十多米。
　　到了湖畔，风微不知从哪儿拖来一条小船，两人说了些什么，就看风微推着倾歌上去了。
　　黑羽骑左右环顾，最后在一处草丛和石桥边找到了两艘船，也跟了上去。
　　湖面上的雾气更重了，满目所见都是灰白，能见度已不到五米。
　　风微他们所乘的船已快要看不清船尾，只剩一个朦朦胧胧的淡影。撑船的黑羽骑加急了一些。
　　风微看着湖上白白的一片笑了起来：“白兮，这才像是仙家。”
　　坐在船对面的人淡淡的应了一声，当船又划出一段后，他开口道：“师父，你已经甩掉他们了。密道一事，你很早就知道的对吧。”
　　这话虽是在向他确认，但语气毋庸置疑，风微笑了笑道：“你不想看看？”
　　倾歌低眉，沉默了片刻道：“我想知道师父究竟是何人……”
　　船向着浓雾深处而去，前方有一片芦苇丛，在风中左右晃动，是这岑寂静止的深山中唯一的一丝生气。
　　倾歌伸手拨开眼前的芦苇，避了一下，睁开眼时看到风微也抬手将几片芦苇推开，袖子被芦苇叶撩了起来露出了一片青色的纹身，像花一样，又像是图腾。
　　倾歌不由瞪大眼，心中亦是咯噔惊了一下。
　　就是这个图案，见了那封蜡上一模一样的图案，觉得眼熟是因为那日在西琴山的凉亭里，碰巧看到了风微的手臂，正有一片同样的纹身，只因当时未曾上心，只有些模糊的印象罢了。
　　倾歌愣愣的望着风微，答案已在心底渐渐明晰。
　　风微眯眼，看向了他。
　　两人间相对而望，沉默相对。
　　半晌风微淡淡一笑，却道：“明天就是秋丰节，今年的盛典会比往年都精彩。你有许多年没回来看过，今年正好看看。”
　　倾歌望着风微：“师父是从何时开始为南绥效力的……”
　　风微勾了一下嘴角，苍老的脸上皱起一个约莫是和善的笑：“萧夜辰没告诉过你么？云平之战上，我就是南绥的军师。认真说起来，当年将你捡回来，我曾想过卖东郃一个人情，日后说不好还能共谋大业。可惜曲倾语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而你则太聪明，不容易掌控。”
　　他站起身慢慢朝倾歌靠了过去，倾歌皱眉退后，却已到了尽头，这艘船并不大，最多也只能容三人而已。
　　三五步间，风微已逼到了他的身侧。
　　“白兮，你在北潇已谋事了近四年，不论是民间江湖还是燕京朝堂之上都有你不少的势力，只要你一句话，就能让这浑浊不堪的死水翻起风浪。只要我们两方联手，覆灭了北潇，这江北的风光可谓是风月无边啊。”
　　倾歌盯着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眸，像是一汪吸人精魄的深潭，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虚实，老奸巨猾说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风微忽然抓住倾歌的手，力气之大仿佛要将那腕骨捏碎，倾歌不由皱眉，想挣开。
　　“不过呢，”风微漠然开口，满脸的皱纹像是冰川上的裂纹，变得生硬且寒冷，“正因为你是我的弟子，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的性子。看似随和恬淡，实则外柔内刚，你一旦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改变。”
　　“师父……”
　　倾歌疼的有些难受，不住偏开半步想躲，风微却手上发力，逼迫着他伏下身来。
　　风微凑近他，冰冷的气息喷吐在他脸畔：“为了萧夜辰，你不会和我们合作，你会成为绊脚石。为了国主的大业，也只能委屈你了。”
　　“师父——！”
　　飞鸟划过云端，一声刺耳的啼鸣划破天际。黑羽从天飘落，混合着雾天的湿气，带着忐忑难安的阴沉压抑感。
　　刚到遥城的萧夜辰微微一惊，心中莫名沉了一下，不安的望向洛城的方向。
　　天色阴沉沉的，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什么感觉……不能拖太久！”
　　萧夜辰沿着纸上的地址找到了遥城的洛阳街。
　　遥城远比不上洛城的繁华，较之更像是乡镇，街道狭窄脏乱。商铺店家零零落落的，叫卖吆喝声更是无精打采，根本看不出多少生机蓬勃的景象。
　　余舒扬被贬，住的地方虽在遥城主街，却也破败不堪，很难想象这大半年的被贬生涯如何艰难。
　　往日的来信中从未过多的写过遥城的状况，就算提到了也无非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家事。看着眼前街头巷尾的萧瑟，只怕余舒扬提笔来写的，十之七八是自己寄于的美好憧憬。
　　就在街道深处，一户小门上挂着白幡，有些刺眼。
　　走近了才能看清门楣上歪歪斜斜挂着一个破败的横匾，余府。
　　街巷很安静，脏兮兮的外门半掩着，依稀能听到院子里传来嘤嘤的低泣，呜呜咽咽带着几分诡异。
　　萧夜辰将马留在门外，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的白幡更多，白花花的纸钱飘飘洒洒，恍若初雪。
　　这院子不大，一眼就看到了尽头，正堂里跪着四个人，中间停着一口棺材。
　　没错，是棺材。
　　萧夜辰直愣愣的盯着那黑漆漆的四方方的长盒子，那里头睡着他的挚友，兄弟。
　　半年前，记忆中的最后一面，余舒扬还在对他笑，虽然经历了牢狱之灾，受了不少苦头，但那笑容是洒脱的。临行前他们还抱了抱，约着将来再聚之时，定要痛快喝一杯，更是打趣着若再去秦月楼或是清乐坊，中意的姑娘和伶官定不会让给他。
　　谁知半年后再见，一纸白底黑字的报丧信，一口四四方方的棺材。
　　他呆呆的往前走，一直到了正堂前。
　　跪着的四人中，有一人是张叔，他识得，往日里总给他开门通报。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小丫鬟，低着头抹泪，肩头一抽一抽的。余舒扬的母亲头发已近全白了，年不到五十，如今却像七十高龄的老妇人。最后一人是余舒扬的小妹，余玲花，年方二八，哭的像个泪人儿，正望着他。
　　萧夜辰走到灵堂里，定定的望着棺木，直到眼睛有些酸胀，才到蒲垫上跪下，撒了一把黍稷梗，行丧礼。
　　余玲花一直望着他，眼圈红红的，半晌等他行完了礼，才道：“你怎么来了？”
　　张叔推了她一把，低声道：“殿下和少爷是挚友，你怎么这么说的。”
　　“哥哥已经死了，他来了有什么用？当初哥哥受难的时候，他为何不帮哥哥？”
　　“朝堂上的事，你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那时候别说是殿下，就是太子求情也没用。”
　　余玲花又看着萧夜辰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萧夜辰沙哑着声音道：“能和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这时余母幽幽长叹了口气，望向他道：“殿下是贵人，不该来这种晦气的地方。他原本就底子弱，当初在牢里折腾了那么长时间，已经落下病根子了，到了南境一直不见好转，又受尽欺负，这病就不曾好过。半年过去了，这个结果他也算解脱了。”
　　萧夜辰没说话，又望着那黑压压的棺木看了许久。
　　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秋冬的夜晚总是来的比较早。
　　余玲花一直看着他，忽然道：“留下吃饭么？”
　　萧夜辰摇摇头道：“我是急着赶来的，洛城还有些事等着我处理。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再来的。”
　　他又拜了一下，然后起身往外走。
　　余玲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一下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可不能走的。”
　　“！？”
　　就在这交错的一瞬间，萧夜辰看到了余玲花从怀里摸出的一把雪亮的匕首，正往他心口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