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 浮生一梦》玉有瑶

3、第三章

　　“答应你什么？”我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玉阶上，他的身上全是透过横枝的斑驳树影，像白墙上的没骨画，轻风过来，竹影绰绰，恍若隔了幕帘。静院流深，他独坐幽篁，抚琴焚香，清隽无双。

　　“我要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我的一生，你看到的，知道的，好的，不好的，全都告诉我。”他认真地看着我道，眼眸清澈，像寂寂长天里最璀璨的星子。

　　此时的他，还是温柔善良的少年郎啊。他静然地看着我，眉目清淡如画，白衣不染纤尘，嘴角轻抿成线，光华霁月，温润如玉，好似从未尝过这世间的苦。

　　如今他问着我那些悲伤难过的事情，我却实在不忍心告诉他。

　　“你真的想要知道那些事情吗？”我看着他，缓缓道，“你可以不用知道的，那些不好的事情，我会阻止你去做的。你不用担心。”

　　“呵。”润玉忽然轻笑了一下，“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让你为我执着至此，润玉，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他的眼神变得淡漠，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坚定，让我将他的一生全部道出。

　　在这个阳光静好的下午，我在砂地上画尽了他一生的悲凉。幼时的拔鳞剜角之痛，少年的委屈隐忍之伤，成年的杀母夺妻之恨，他的一生爱而不能，求而不得，太上忘情，却仍然千年万年意难平。

　　我未曾刻意去隐藏某些痛苦之事，而是平铺直叙地告诉了他这些事情。当我讲完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线光也消失殆尽。他站起身，拂袖，砂地上的字迹全部被抹去。
　　“十三，我们该上值了。”他淡淡地道了句，而后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晚风吹着我脸上的泪珠，我释怀地笑了笑，即使我现在突然消失了，他也可以自己去避免这些事情了吧。

　　布星台上，晚云渐收，银河如幽蓝水镜。
　　他运起灵力，星子萦绕于他掌心，复又在长天归位。

　　没有半分迟疑，一切如常，仿若刚刚讲的故事全然与他无关。只是，他布完了星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去，而是在布星台上独自站立。

　　夜风吹着他的衣摆，顺着阔大的袖口灌进来，显得清朗的他更加瘦削，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他一人。我立在他身后，看着他这般孑然的样子，有些伤凄。

　　他摘下了银河里的一颗璀璨星子，握于指尖，回过头，对着我道：“一千七百岁的时候，父帝命人授我布星之术，那时，我第一次来到布星台，看着长天寂寂，星河粲然，我伸出手，什么星子都握不住，却又觉得这九天星子，全部都是我的。”他轻笑了一下，松开指尖，手中的星子落下了布星台，在夜空中燃尽。

　　“这九天星子，自然都是殿下的。”我看着他，心中蓦然生出了几分悲哀。他一个人布星挂夜纵然孤寂，可好歹是个逍遥自在的散仙，总好过那高高在上，历经千帆却永世孤独永远被束缚的天帝。

　　“润玉一生别无所求，能够与长夜为伴，自由自在，做个逍遥快活的散仙就很好。”他转过身去，对着寂然星空，缓缓道：“独自布了几千年的星夜，却从未觉得孤寂，大概只有热闹过的人才知何为孤寂吧。”

　　我想，此时的他，说的都是一些真心话。天后虽不喜他，却也无可奈何。众仙虽不尊他，却也礼敬三分。他到底是天帝长子，应龙夜神，得到一些，自然会失去一些。

　　失去一些对他而言不重要的东西。

　　我走到他旁边，看着他，缓缓道：“会有一个人让你热闹起来的，虽然我不知道是谁，除了锦觅和邝露，肯定会有那样一个人出现的。”

　　“十三，谢谢你。”他忽然看着我，温柔笑了笑，“自你出现后，我璇玑宫的确热闹了不少。”

　　“我不过偶然出现在这儿，也许明天我就消失了，剩下的路，你要一个人走。”我看着他，蓦然有些伤感，故事还没开始，我就已经有离别的隐忧了。

　　“润玉从来都是一个人行走于这天地间，十三不用忧虑。”他清浅地笑了，“夜凉，回宫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然，初见他的时候，是在剧中，他一身白衣，衣袂翩翩，左手背在身后，缓缓走上空寂的布星台，身后跟着一只小兽。

　　他轻抚小兽的头，朱唇轻启：“今日霜降尾火虎，就布九星尾宿吧。”声音清冷苍凉。
　　琉璃星子在他周围升起、变幻，他是这寂寂夜空的神。

　　大概从那时起，我便坚信夜神的存在，坚信夜空中的那些星星，是被一个神仙用仙术亲手布置，它们的变换流转，不再是依靠着冰冷的物理定律、科学规律。

　　过了两日，润玉去洞庭湖见了笠泽簌离。他第三次去的时候，簌离终于认他了。母子团聚，共享天伦。他在簌离旁边笑得像个孩子，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纯净最开心的笑容。

　　我以为这一切都会变好，却不想，天界突然大乱。

　　旭凤与锦觅前往魔界调查穷奇之事，旭凤被穷奇瘟针所伤，若无花界圣草夜幽藤救治，三日之后将灵力尽失。

　　天帝天后以八方天将之力逼压花界交出夜幽藤，众芳主不从，天界借势举兵以武力强行收回花界。
　　花界自叛出天界天历七千年后重新并入天界。

　　旭凤得救，这一场乱事终究平复。天界重新封了花神与二十四节令仙子，至此，天界复又恢复了繁花似锦，盎然春意。

　　当璇玑宫第一树白梨盛开的时候，润玉坐在花下饮着新酿的松子酒，风吹着似雪的白梨花瓣，落在他的发上，肩头，湮进他的皓色白衣里。

　　他对着我道：“十三，你看，没想到这些枯树真的能开出花来。”他在树下，温柔笑着，笑得梨花悄然地离枝而去，只为落满他的心间。

　　我忽然明白，在这个故事里，一切太过美好，一切又太可怕。天界可以轻易灭了花界，天后亦可以轻易杀了笠泽簌离。

　　我该怎样去保护他？去保护他的娘亲？去守住他此刻的欢喜？

　　转瞬之间，来到天界已半年有余，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似真似假，恍然如梦。

　　锦觅依旧留在旭凤的栖梧宫，虽然润玉偶尔与她碰面，但明显看得出润玉对她并不上心。我很是欣慰，明白此情劫已然避了过去。

　　天后寿宴，锦觅花神之女的身份大白于世，水神认女，而后解除了与天界的婚约。
　　九霄云殿，鼠仙之死牵出笠泽簌离之旧事，天帝对此讳莫如深，匆然结案。

　　之后，天后知晓旭凤锦觅二人生情，以琉璃净火诛杀锦觅，被水神救下。水神道出先花神死因，天后被废，永世拘禁。

　　我走马观花地看着这些事情完结，没有了润玉的参与，剧情变得简单起来。在这个故事里，润玉终于可以和娘亲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挂夜布星，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散仙。

　　可是，我错了，在这个故事里，润玉才是主角，旁人的故事，不过只是铺垫。直到我再次掉下落星潭的时候，我才明白，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一日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天，我啃着树上结的白梨，啃着啃着就跟着润玉走到了落星潭。他喜欢在这儿泡尾巴，在我面前也不再避讳。他靠在云石上小憩。我也坐在云石上，数着掉落潭里的星子，却不想突然身子一滑，扑通掉下了潭里。

　　“润玉，救我……”我拼尽全力地喊出这句，便被极速的水流冲进了潭底。
　　无法呼吸，胸口刺疼，什么也抓不住。我想，我是要死了，还是要回去了呢？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点意识也消失殆尽。
　　我要见不到他了。

　　恍惚中，有一条白龙，龙尾缠绕着我，一起被冲进水流的漩涡。

　　等我醒来时，看到了一旁湿透的润玉，还有一个青衣女子。
　　竟是邝露。

　　我呛了一大口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邝露唤了声“陛下”。

　　她唤他“陛下”？

　　润玉未曾见过女装的邝露，此时的他亦是一脸疑惑。他用仙术为我弄干了衣服，又将自己的衣服弄干。当确定我没事后，谢过青衣女子，准备回宫。

　　“陛下，你没事吧？”那青衣女子走近，关切地询问他。

　　“小仙表字润玉，仙子怎可胡乱称呼？”他疑惑问道。

　　青衣女子忽然仓皇地跪了下来，“邝露知错，邝露惶恐，不知该如何称呼陛下？”

　　“仙子唤我润玉便好。”润玉疑惑地皱了皱眉，略略扶起她。

　　青衣女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润玉，眼里似乎掺杂着不可置信与强烈的欢喜。

　　我很疑惑，邝露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落星潭，还唤润玉“陛下”。
　　自从那日七政殿里邝露跑了出去，他们再也没有交集。

　　“十三，回宫吧。”润玉看了看我，清冷道。
　　我跟着他身后，邝露亦跟了上来。

　　落星潭里叮叮咚咚地掉落许多星子，像一个巨大的更漏。
　　记刻的，又是什么时间呢？

　　我们走在路上，场景没变，道路没变，说不出哪里不同，却又好像处处不同。
　　润玉似乎也感觉到了异样，即使邝露跟在身后，他也来不及去疑惑。

　　终于回了璇玑宫。
　　今夜的璇玑宫，似乎格外清冷。
　　我随着润玉走进宫内，眼前看到的场景，令我再次目瞪口呆。

　　全是，昙花。

　　怎么会是昙花？怎么会变成了昙花？
　　明明是白梨的，明明是满院的清雪白梨！

　　我明明已经改变了他的结局！
　　不应该是昙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