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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杜纹的奇怪梦境 ...


  •   夜晚,宇宙苍茫,寒星遥远。东边一弯新月正悄然升起。
      主神殿前,国师戴着眉眼夸张的祭祀面具,正在主持新月祭。已进入舞灵阶段,鼓声阵阵,师比们念咒悠悠不绝,浓烈的阴气升腾弥漫。
      一声低语:何时动手?
      一声回答:月上尖顶。
      火光映红了下面大片跪拜的人们,戴着一张张微笑的祭祀面具,虔诚寂静。
      鼓点变换,进入密集节奏,国师衣袖挥舞,众人跟随呐喊,挥舞手中草绳,全场一片激昂。
      高潮过后,最后鼓点徐徐缓慢,轻轻落下,终究归于宁静。
      新月祭结束,众人有序地低头退出神殿广场。
      国师气喘吁吁地走下祭台,进入殿旁小屋休息,小师比帮他退去祭袍,取下凸目面具。
      新月升至神殿上空,神殿屋顶上高高的乌木尖顶直指月勾。
      国师闭目休息,平定心念。突然,嘴被一条布带封住,一只黑色布袋从头笼罩下来,双腿和身体被几只手抬起,顷刻之后,小屋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一树烛火摇曳。
      一张细薄的乌唇喃喃念起“错神咒”,串串经语钻入国师头颅缝隙,刺激根根神经,直达心智。

      快让!快让!急救病人!
      两个护士推着喊着,将杜天恒推入医院急救室。
      聚光灯下病人口吐白沫,医生翻看眼皮,瞳孔一张一缩。手背上的血管像蚯蚓蠕动般急速暗涌。几位医生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钟点工唐姨在着急地拨打电话。
      大妈,病人家属联系上了吗?
      他女儿不接电话啊!哎哟,这可咋办啊!

      杜纹正站在操场主席台上,组织学生的大课间活动。操场上一片热火朝天,广播音乐震耳欲聋。作为德育处副主任,她必须每天监督大课间活动,毕竟才评上“阳光体育示范校”。

      高承潇来医院看望杜天恒时,已经昏迷第五天了。高承潇是杜天恒的研究生,学完中国古代史后,走关系留校当了讲师。杜纹说,现在医生能做的都做了,可杜天恒依然深度昏迷。
      杜纹显然已经累坏,脸色苍白,尖尖的下巴,一对黑眼睛大得可怕。高承潇以前在杜老家中见过杜纹,其实更多是见到很多她画的画,满屋都是,琳琅满目。这个女孩有点神经兮兮的,从来不笑,眼睛又大,总像是一副“你这人很怪”的探究表情。杜天恒离婚多年,她年纪轻轻,也必须担负起目前的重担。幸亏有钟点工唐姨帮忙轮换,还请了一名陪护工。
      高承潇走出病房,杜纹跟出来,紧张地问:喂,能否到附近咖啡屋一坐,我遇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她点点头。大眼睛盯着他。
      她不去演鬼片真是可惜了。他想。
      高承潇跟她走进医院附近一家小店。一坐下杜纹就问:你相信灵魂出窍吗?高承潇一愣,如果戴着面具睡着了,是不是会灵魂出窍?
      我,没试过。高承潇笑着摇头。
      杜纹从包里拿出一个面具,高承潇吓了一跳。杜纹神秘地说:你回家戴上试试!
      那是一张古朴的乌黑面具,古老的手工纸糊工艺,看起来脏兮兮的。眼目低垂,微笑的大嘴,一脸谦卑的样子。两边靠两对金属片固定在脑后,感觉与面具格格不入,像是后来加上去的。
      高承潇戴上后,眼睛看不见外面。想,这是挂墙的装饰品吧?看不见的面具怎么用?
      快取下来!你会睡着的。杜纹喊,高承潇好玩地笑笑。杜纹说:我爸发病那天,我进他书房找身份证医保卡,看见地上这个面具。我戴上来玩,居然一下就睡着了!结果。
      她故意停顿,高承潇问:结果怎么啦?
      她小声低语: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像电影一样清晰。
      哦!高承潇其实不以为然——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
      更奇怪的是,前天、昨天,我反复戴了两次,结果。
      高承潇又等着,不语。
      三次梦境居然像连续剧一样,它延续着!你说怪不怪?
      高承潇听了捧场地一笑。
      不信是吧?我也不信。我的梦从来没有逻辑,可这三次的梦,天!简直像在看连续电影!
      所以呢?他问。
      所以这个面具就是我爸脑子犯病的原因。
      你别犯病就好,高承潇想。我能帮什么忙吗?他真的没什么兴趣,今天来医院完全是出于礼数。
      我爸近来跟你说过关于梦的事吗?
      高承潇摇头。其实他跟杜老已久未联系,正打算来请教些搞课题研究的事,没想到深度昏迷,人事不省。
      你拿回去戴来试试,戴个两三天你就知道了。
      高承潇拿着面具看了又看,杜纹漆黑的大眼睛盯着他,强化式地点点头。他后悔不该一个人来,跟几个同事一起来就对了。可他从不得罪任何人,笑着说:好吧,那我试试。
      接下来两天,高承潇戴着那面具根本睡不着觉。不管中午还是晚上。虽然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但就是无法入眠。他只好来医院将面具还给杜纹。
      杜纹大惑不解,但也无奈,不再多说什么了。
      你到底梦见什么了?问完他就后悔了,他的热心完全是习惯性礼貌,能留校工作,首先是因为他给人印象好。
      杜纹将面具塞进背包,说:你不会感兴趣的。只是些生活场景。怪的是做梦的方式。
      高承潇轻松了,还以为要听一个长长的梦。那种离奇的梦境大学宿舍里听得多了。他说:要不你再试试,没准停了两天,情况就正常了。
      杜纹点头,不语,安静地坐在病房过道上。
      看她不再麻烦他,无助地坐在那里,高承潇忍不住加一句:如果需要帮助,你再联系我。
      她轻轻微笑一下,继续安静发呆。
      高承潇开始纳闷,这女孩到底碰到什么了。

      夜里,杜纹躺在医院陪护床上,拿着那乌黑的面具摆弄半天。面具垂目微笑,似乎在等待她进入。调好手机闹钟,她又戴上了它。

      堂屋里,火光幽暗。二阿姆弯着腰身给发黑的汤罐加满水,里面的黄米早已香味殆尽。大阿姆对着火塘中三块白石静默行礼,然后将汤罐轻放上去,让过夜的微火慢慢炜煮。明早全家会分着喝完它。
      刚听完大舅的故事,四妹还沉浸在对祖先的遥想中,但祜非今晚心事重重,无法咀嚼故事。四妹扯着祜非的衣角,怔怔跟在屁股后,两人踩着楼梯上二楼睡觉。
      楼上没有油灯,月光洒在木地板上,祜非和四妹在地上的干草铺里躺下来。

      月亮已爬上后院竹林梢,像大姐怀娃一样鼓着肚皮。明晚它就成一团白馍。
      那就是月会祭了!千万别来红啊!
      祜非摸摸裤子里,大腿间夹着装满草灰的布条,按往常来说,今晚就会来红。但现在还没有。
      求青衣神保佑!求山神保佑!求天神保佑!
      祜非合手顶住尖尖的下巴,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看着窗外月亮,对三神哀求:这三天我没吃酸果,没吃肉,没吃任何红色的东西,刚才连黄米汤也没喝,三神啊保佑我,让我明天能参加月会祭,像二姐那样在花楼里跟阿哥相会,像大姐那样怀上孩子。求求三神!保佑我!
      祜非紧张得想哭,更多是出于心虚,因为自己做了很多坏事,所以受到三神惩罚——二姐每次看她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比如往柴火上扔鸡毛,伸长脖子往村里老井里唱歌、吐口水,偷吃村子地里的东西,或把四妹头发里的虱子捉来吃等等。
      这个月祜非变好了很多,不敢再胡作非为。只有一样实在舍不得,就是埋在自己枕头下的宝盒,里面有她心爱的三位守护神:在小河边捡到的一颗漂亮的红石头,一只完整的蝉,一根很特别的羽毛。大阿姆多次教训大家不准私藏小玩意,因为所有东西,包括人都是属于部族的。但祜非离不开她的守护神,所以冒险还留在枕头下草垫里。
      大阿姆走来,低吼四妹:还不睡!等山妖抓你!四妹翻了个身,闭眼!大阿姆说。
      大阿姆用脚碰碰祜非,撸撸嘴,示意她到隔壁仓屋去。
      祜非起身,跟着大阿姆进到隔壁杂物间。大阿姆问:来红没?祜非摇头。大阿姆从衣服里抽出一包裹,打开来,里面裹着一根骨头。
      这是什么?祜非问。
      别管,把它塞进去,然后睡觉,明早取出来。
      塞进……嘴里?
      塞到下面呀!这样你就不会来红了。
      下面?祜非不懂。
      这是师比给的法子。明晚这骨头还用,连用三天就把它埋掉。别告诉任何人。千万记住,只进去一点点,进多了今后怀不上孩子。啊?
      祜非似懂非懂,不敢多问,抱着骨头回去睡下。
      祜非睁大眼想了半天,用手偷偷摸了一下那里,是装满草灰的布条。那现在该把布条取了吗?这么大个东西,到底进哪里去?正在犹豫,二姐凑过来问:怎么还不动?没听懂吗?
      原来二姐刚偷听到了。祜非感觉难堪,因为她的丑事最最不想被二姐知道,而二姐就是那个最想抓她丑事的人,什么秘密都休想逃过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但二姐亲自动手,慢慢帮她把那根冰冷的,硬邦邦的骨头塞了进去。祜非差点叫出来,万万没想到下面居然有地方进去一根这么粗的东西!恐惧之余,倒第一次感觉二姐那柔软温暖的身体,给了她安慰。然而她僵硬地躺着,以为无法入睡,咬牙坚持到天亮吧。
      结果,她还是慢慢睡着了。
      早晨醒来,祜非坐起身才感到下面塞着骨头。天啦,肯定有什么动物的灵魂进入我的身体了。那个动物正在对付她身体里的“红魔”。
      取出并裹好那根骨头,放在枕头下,祜非全身被孤独笼罩:见不得人了!自己成了半兽人或毒药猫附体。
      二姐整理草垫,看看发呆的祜非。想什么呢!
      祜非问:那是个什么动物呢?
      别管。反正是师比给了法力的!二姐说。
      哦,祜非想,原来是法力进入身体了,不是动物进去了。
      二姐说,今天去参加月会祭了!你看你都成年这么久,还一次没有过,我都替你难堪。
      祜非一边穿衣一边想起四妹的话,说在水井边几个大姑姐议论她,说她被红魔缠了身,一辈子只能被红魔霸占,阿哥靠近不了。
      如果是垚家的阿基、阿简那样的小姑姐倒不用理会。因为她们都讨厌她,但又不敢惹她。小时候祜非经常对她们做些可恶的事,比如烧阿基的发辫,把夹子虫放进阿简的脖子里等等,她们甚至说她是毒药猫,哪家有孩子生病,或动物出来乱跑,她们就说:肯定是阿非在放毒!她是毒药猫!幸好大人们都不当真。但大姑姐的话就有些重要了,她们一般不和祜非这等小姑姐计较,生养了孩子,对生活有经验,说话有道理。
      啊!我要生娃!我要做女人!祜非着急地想。
      大阿姆带着全家做晨拜,在楼顶供奉着三块白石,分别代表天神,山神和青衣神。全家跪拜在三块白石前,大阿姆点燃柏树枝,念念有词,敬酒,叩首,一丝不苟。今天的晨拜,祜非想大阿姆一定增加了保佑她的部分。
      晨拜结束,全家下楼在堂屋里分着喝了昨晚的黄米汤,然后去萨恩长老屋前。
      白石村的建木坝地里,一根古老的乌木直耸云霄,上面雕刻着很久以前天神对羌人的拯救与教导,挂着山羊头、干蚕茧和松树枝。这是白石村的建木。抬头望建木顶端,能感觉到三神正在天空俯视着垚羌部落的代代后人。
      萨恩长老又黑又瘦,白须飘然,端坐在黑色帷幔搭建的议事棚下。村子里的所有当家阿姆和年长男人围坐在议事棚前。建木矗立在坝地的正北方,议事棚在坝地东北方。萨恩长老首先起身,带着大家对建木跪拜行礼,感谢三神对白石村的看护。
      然后长老说起目前季节变更,农耕事务,部落处境,布置今天的公共事务等。一些男人去西边山上打猎,要好几天才回来。另一队人昨天去了东边的落叶湖村,换干鱼、盐和各种工具,今天应该回来。剩下的男人继续加固牛羊圈舍和田地栅栏,防止野兽夜袭,修缮乌家和吉家的屋顶,照顾田地,清理沟渠。
      女人们在两间织布公房里编竹筐草席,搓麻线织布,打布带条等,这些是白石村拿出去换东西的产品。在蚕茧成熟时,白石村也会抽丝织锦,但产量不多。大家忙碌起来。一边集体劳动一边聊天。公房织布由二姐祜荚带领大小姑姐做,而各家阿姆们在灶房做全村人的集体午饭。一天中只有中午这一顿是真正意义地吃饭。
      从今天起,是每月三天的月会祭,小姑姐们都很兴奋。垚家的阿基今天特别漂亮,几个垚家姐妹早上在一起打扮,分享共用骨梳和发带。胖胖的阿简也编了光洁的发辫,盘在头顶,甜甜地抿着嘴角。
      但祜非的二姐祜荚永远是最神秘的美人。二姐低垂长长的黑睫毛,手脚麻利地编花带,不跟众人笑闹闲聊。但她在听,偶尔冷不丁说一句,却让大家一愣。二姐有时候会带头唱歌,大家就跟着一起唱。二姐不仅人漂亮,手上的活儿更没人敢比,可以发明很多新花样。白石村的编织手艺远近闻名,大都是二姐的功劳。
      祜非从不加入女人闲聊,连听的兴趣都没有,只会走神。她喜欢看窗外远处的山峦,对山林里的故事浮想联翩;或者溜出去爬到老榆树上坐一会,吃几个摘来的酸果,再溜回来继续干活。她的产品只能算马马虎虎,有时编的太松乱,二姐要罚她重做或多做,不许她吃饭。
      可她从小爬树最快,在河边打架最凶,抓虫子掏鸟蛋最利索。阿基阿简取笑她几句,她会像饿虎般扑上去,打得一身黑泥,站起来一言不发就走了。
      长大后她内力大增,只用眼睛狠狠瞪对方,龇牙咧嘴,对方就会马上求饶。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常令人心生恐惧,所看之处人人都被剥去衣服一样心慌。
      可是,昨晚那根骨头让她失去底气。而更可怕的是,如果一直这样不能跟阿哥月会,等这帮姑姐们都生了孩子,而她啥也没生出,那就好看了!再也不敢跟她们呆在一屋了。
      想想都令人发抖。就像那个野女人,生不出孩子,只能住到村外山洞里去,披头散发,每次进村就被女人们扔石头乱打。
      还好,直到现在底下还没流出什么来。青衣神保佑啊!我要生娃做女人!祜非一边织布一边想。越想越心慌,以至于大家的歌声吓她一跳。
      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流,浑水中救起一只斑鸠。
      早上叫叽叽,下午又啾啾,闹得我心里头晃悠悠。哎——晃悠悠。
      锅里头有米,碗里是汤,喝饱了肚里什么也没有。
      斑鸠它叫得来了只野鸡,炖来吃得我满嘴是油。哎——满嘴是油。

      这时,祜非听到狗叫,是她家的黑皮,祜非二舅的狗。它从远处冲进了建木堤坝,在广场中发疯地叫。
      二阿姆、大姐和二姐都慌忙跑过来。黑皮是跟着二舅去落叶湖的,怎么独自跑回来呢?
      男人们都围过来看,发现黑皮后腿上有血迹,却并没受伤。一定出事了。
      垚羌部族的落叶湖村一直以来跟湖对面陶羌部落的几个村子矛盾不断,为了争夺打渔权,常常发生摩擦,打渔的时段被对方不断缩小限制。
      萨恩长老说立即派人去看看。垚家最壮实的男人老大和老三都去打猎了,老二柯是个很能判断道理的人,他黑瘦,说话镇静,长老叫他带上几个人立即出发去东边落叶湖村。
      二阿姆蹲下,摸着浑身颤抖的黑皮。它一双可怜的眼睛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喉咙里着急地呜咽。人们散去。女人们继续回公屋干活。
      祜非的二舅每天晚上都爱跟四妹玩,把她高高甩来甩去,逗得她咯咯笑。二舅从来不跟人发火,笑嘻嘻地玩笑两句就能说服别人。有他出去换东西,就能换回更多的好货。村里孩子经常围着二舅转,跟他去村北小河抓鱼,挖树洞找虫子吃。
      阿非,你回去!大阿姆叫:给我把脸洗干净,换上裙子。
      啊,快吃午饭了,吃完饭,月会祭的歌舞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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