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星深

13、深渊在凝视着你

　　“哎，那个小女生跟你什么关系呀？”
　　听到甄橙的发问，商作初思考了一会儿，吐出三个字：“我女儿。”
　　“哈？别开玩笑了，你哪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呀。”
　　商作初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淡淡回道：“我如果留胡子的话，年纪会看起来大一些。”
　　“想不到你还挺幽默的，”甄橙笑着推了下他的肩膀，“我看她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呀，是喜欢你吧？啧啧啧，欺骗未成年少女的感情，不道德哦。”
　　商作初微微皱眉：“你不要乱猜了，她是我的家人。”
　　“家人？”甄橙摸不着头脑地想了想，回过神来商作初已经走出去十几米，赶紧追上去，“我知道啦！是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的爸妈死了，你是她现在的监护人？所以你把她当成女儿看待，她却因为恋父情结而对你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恋父情结？”商作初被这个术语吓了一跳，他摸了摸鼻子，“应该不是吧。”
　　“怎么不会呢？她这种缺爱的小女孩啊最自作多情了，”甄橙跑到他身前，摇头晃脑地分析道，“有你这样一个又温柔又宠溺的帅叔叔，她很有可能会错意的呀。”
　　“你真是越猜越没边。”温柔？宠溺？这些词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那你倒是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嘛。我可是刚刚答应要当你女朋友的，现在出来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清不楚的脾气还那么坏，你给我说清楚！”
　　“阿落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知道。至于女朋友，”商作初头疼地抚了抚眉心，“先不谈这个，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小天才日托中心，在忙碌的中产阶级父母中备受青睐。除了温馨安全的环境，这里还提供婴幼儿游泳、绘画、舞蹈等多种课程。这种地方，对于甄橙来说，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你说让我帮忙，来这里干嘛？”
　　商作初望着日托中心的大门，仿佛可以看透墙壁：“我想请你帮我偷一个孩子。”
　　“欸？！”甄橙被他淡定的语气吓了一跳，“你开玩笑呢吧？偷小孩？你是人贩子啊？”
　　伸出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小声一点，商作初语气平静：“严格来说，不是偷，是借。我只需要那孩子消失两个小时，然后我们就会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该不是上了贼船吧？”
　　“呵呵，”商作初轻笑，低头看她，眸中幽光一闪而过，“在同一条贼船上，不觉得是增进友谊的最佳途径吗？”
　　甄橙有一瞬的失神，她臭脸地扁了扁嘴：“唉，谁让我说了要当你女朋友呢。反正我名声也不好，贼船就贼船吧。”

　　黄昕然今天真倒霉，遇上了车祸封路，不得不改道，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才到日托中心，已经过了高峰期，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她急匆匆地停好车，把女儿从儿童座椅上抱下来，走到门口，一个穿着制服、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从门内走出来，笑眯眯地冲她挥手：“早上好小爱妈妈，早上好呀小爱。”
　　“真不好意思迟到了，麻烦你还出来等我，”黄昕然把孩子交到对方手上，“我得赶紧上班去了，交给你啦。”她总是来去匆匆，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个生面孔，穿着制服素面朝天的年轻小姑娘，这里的幼教大部分都是这样的。
　　甄橙抱着孩子，看见黄昕然的车彻底走远，迅速地冲进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司机一言不发，沉默地发动引擎，离开了现场。
　　圣约翰教堂，年轻的女孩子怀抱婴儿，缓缓步入。清晨的阳光从教堂玻璃透进来，温暖明亮，纯洁安详。孩子哇哇大哭着，她得体地向修女点头示意，走到最前排坐下，身旁的年轻妇人闭着双眼，无声地祷告着。
　　甄橙深吸一口气，把怀中的孩子放在的妇人的膝上。
　　严桐芳猛地睁开双眼，但那对眼珠如蒙尘般毫无光亮，她瘦如枯枝的双手茫然地抚摸到那孩子的脸——婴儿渐渐止住了哭喊，只发出惹人怜爱的嘤嘤声，仿佛鱼儿终于回到了大海。
　　“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回来了！”严桐芳欣喜若狂地将那孩子搂在怀里，摸索着去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感谢主，感谢上帝把我的孩子还给了我！”
　　甄橙抓着她的手，大声喊道：“你该感谢的不是上帝，是第八号当铺！第八号当铺！第八号当铺！”
　　安娜修女冲了过来，想把孩子夺过来，却被甄橙一把推倒，年迈的她顿时眼冒金星。甄橙也不好受，喊出第八号当铺几个字的瞬间，她就感到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像潮水般从四周拥挤而来，恨不得要把她的头挤爆似的，刚才还那样温和的阳光变成了刺眼灼热的圣光。商作初的话在脑中响起，她强忍着痛苦，把孩子从严桐芳的怀中抢了回来，半点不停留地朝教堂外跑去。严桐芳伸手去抓，撞在长椅边角，她不知痛楚，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把孩子还给我！我的孩子！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安娜修女从地上爬起来，蹒跚地扑上去抓住严桐芳的脚：“孩子，不要出去，那是魔鬼的诡计，你不要出去。”
　　“不，我要我的孩子！”严桐芳疯狂地踹开她，感受着风的方向，冲出了教堂，扑进了空旷的阳光中，在黑暗中，她睁开了双眼：“我要去第八号当铺。”

　　“欢迎回来，”商作初坐在暗红色的雕花长案后，十指交叉，志得意满地微笑着，“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当铺昏暗的环境让严桐芳很快适应了暂时回归的视觉，她痛苦地靠在椅背上，片刻前的疯狂被绝望取代：“你为什么要拿我的孩子来诱惑我？我不该再见到她，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放弃了她。”
　　商作初扬起一丝嘲讽的冷笑：“你能听到第八号当铺的召唤，是因为你内心还有欲望，没有人骗你来的，你渴望回到这里。”
　　“对，你是对的，”严桐芳悲伤地闭上眼睛，“那么，请回应我的欲望。”
　　“你想要回你的孩子？”
　　“不是的！”她焦急地辩解，“我没有资格做她的母亲，她有很好的生活，很好的未来，我不想夺走这一切。我只想，只想，能再见到她，不，我已看不见了，但我还可以抱抱她、摸摸她、亲亲她，我还有我的触觉，这是我仅剩的母爱了。”
　　“真是令人感动，第八号当铺如你所愿。”商作初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而缓慢地敲了两下：“那么，伟大的母亲，这一次，你要典当些什么呢？”
　　“我典当我的嗅觉，换取和我女儿的相处。”
　　“我给你每天半小时，到那孩子学会说话为止。”
　　“太少了，这根本不够！”
　　“你的欲望永无止境，但你的典当物价值有限，第八号当铺不做亏本生意。”
　　沉思许久，严桐芳终于点了点头：“是的，一个母亲的爱是无限的，我不能放纵自己。我愿意接受这笔交易。”
　　“非常明智，”商作初微笑着递上合同，“每天早上，会有一辆车来接你，到地方之后，你可以和你的女儿在车内相处半个小时。为了让我安排的车能够接到你，你必须离开教堂，离得远远的。”
　　“我不能看见她，也不能听见她的声音，对不对？”
　　“没错。”
　　严桐芳沉默了，她抓起笔，坚定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当铺离开时，她已再闻不到这世上任何的味道。她将在最寒冷最肮脏的城市角落里流浪，躲避着教堂的光辉，等待那一辆神秘的车子来把自己送到女儿的身边。她会开始庆幸自己典当的一切，让她看不见任何的污秽，听不见任何可怖的声响，尝不出垃圾的腐坏，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味。触觉，将是她生命唯一的意义。
　　商作初将严桐芳的嗅觉收好，阴冷的目光落在金光闪烁的瓶子上，嘴角缓缓扬起：“第八号当铺，只有典进，没有赎出。”
　　甄橙从黑暗中走出，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里就是第八号当铺啊？真的什么都可以换？”
　　商作初皱起眉头：“孩子送回去了吗？”
　　“安全送达，日托中心的人根本就没怀疑，我说自己是小爱的新保姆，还说以后每天都会晚一个小时才来，他们都相信了，连电话都没想起来要给她妈妈打一个。”甄橙得意洋洋地汇报自己的任务结果。
　　“你很聪明，那位绝望的母亲会感谢你的。”
　　“你还没告诉我，第八号当铺是不是真的什么都能换？”
　　“你不会想要典当什么的，”商作初站起身，打开结界，“你该离开了。”
　　“才不要！这里这么有意思，我要多待一会儿，”甄橙顽皮地看着他，“不过你这里的佣人怎么都不说话的？我说什么都不理我，太没礼貌了吧。”
　　“你不是当铺的人，他们自然不会搭理你。”
　　“可你是当铺的老板呀，你可以给我这个权限吧？我猜那个坏脾气的小姑娘肯定天天使唤他们，我也要。”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你总能让我换点东西吧？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光是让我来当铺参观一次可不够的。”
　　商作初垂下眸子：“我说了，你不会想要和当铺做交易的。”
　　“怎么不会了？我想要的东西可多了！我想要有钱，想要成名，想要怎么吃都吃不胖，想要和帅哥谈恋爱，我想要的东西这么多，你说我用什么来换比较合算呢？”
　　商作初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头：“你不必典当什么，你的生活会变好的，你想要的东西，也会一个个实现。现在，走吧，不要再来第八号当铺了，你不属于这里。”说罢，大手一挥，甄橙就消失在了原地。
　　他怅然地轻叹一口气，却不知假如当年是方雅伴着他长生不老，会否仍是那个温婉柔顺的女子。但，想来也不可能吧。方雅终究是个俗世的女子，她既舍弃不了她的爱与善，也承担不起千年万年的孤独。也只有阿落那孩子，才得那份勇气。
　　阿落……
　　上次打了她，又说了那样重的话，怕是真惹恼了她，这回不知要多久才会气消。

　　啪！啪！啪！
　　沈落狠狠地拍打着刚送来的全新床垫，用了十二分力气，如果床垫有生命，一定早就眼冒金星了。华芸坐在对面上铺，两条腿从床沿垂下来：“沈落，你可真讲究，从现在到毕业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了，你还专门买张床垫。”
　　“宿舍的床硬就算了，一条条木板硌得我平躺也不是侧躺也不是，别说一个月，一星期我都忍不了。”说着，沈落脱掉鞋子坐到床上，砰地撞到了床板，她上铺的关小柔哎哟了一声，咯咯笑起来：“你看吧，本来宿舍床就矮，你还铺这么厚的床垫，不撞头才怪。”
　　“唉，真是没一件事顺心的。”沈落扁着嘴揉了揉脑袋，把身子缩进低矮的下铺。王若涵从外面进来，沈落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王若涵放下空衣篓，慢手慢脚地坐到沈落的新床垫上，斯文地笑了笑：“嗯，好软呀。”她看了看沈落，忍不住关切道：“那天那个人……”
　　“对啊，沈落，他到底是谁？”华芸耳朵尖，一听就加入话题，“是你叔叔？还是你哥哥？不管是谁，都不可以打你吧，真是太过分了！”
　　王若涵看着沉默不语的沈落，轻声问道：“他……是你喜欢的人吗？”
　　“喂！王若涵你在瞎说什么呀！沈落怎么会和成年人谈恋爱呀，大叔对未成年人永远都只是想占便宜罢了，沈落又不傻。”
　　沈落偏过头看了眼王若涵，又抬起头冲华芸笑了笑：“对，他就是我喜欢的人。”
　　华芸尴尬地皱了皱脸，从上铺爬下来：“那个，沈落，我不是说你傻啊，那个人其实还挺年轻长得也挺好看，但，但是，先不管他的年纪，他对你那么坏，你可千万不能原谅他啊！”
　　沈落慢慢地点了点头，突然道：“你们说，如果可以让自己喜欢的人也爱上自己的话，用什么来换才够呢？”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换来换去，神神叨叨的。”
　　“就像是小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换来了双腿，她要典当什么更珍贵的东西，才能换来王子的爱呢？”
　　华芸想了想：“爱情是很珍贵的东西呀，小美人鱼的话，说不定会典当自己的十年生命什么的，嗯，她是精灵，或许会典当一百年吧。”
　　关小柔也从上铺跳下来：“或许她会典当自己人鱼的身份也不一定啊，海底公主的地位很尊贵的吧，应该比声音值钱多了。”
　　沈落抿着嘴唇笑了笑，又转向身旁：“你觉得呢？”
　　王若涵双手交叠，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喜欢一个人，更多的，是喜欢自己的那份心情吧。如果明知道心上人的爱情是魔法换来的，我们真的会满足吗？所以我想，小美人鱼是不会做这种交易的。”
　　沈落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托着脸，缓缓扯起嘴角：“你说的对，小美人鱼就是太贪心，才会死掉的。”

　　育英初中的心理辅导室。
　　朱绮婷向白修借了这间办公室，她知道白老师主动找过陈波很多次，但都无功而返。和天生古道热肠的白老师相比，自己倒并非有什么高尚情怀，无奈校长施压，一定要解决陈波这孩子打架的问题，她才把陈波叫来这里。
　　陈波坐在沙发椅上，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污浊的手指——他的手沾了太多的鲜血，洗不掉了。他那双原本平庸的眼睛现在又黑又亮，像是时刻在寻找猎物的野狼一般。现在的陈波可谓凶名远扬，无论多么叛逆的同学看见他都绕道走，所以大部分时候，陈波都是很安静的。可一旦点火，哪怕是极其微不足道的矛盾，他也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非得把人打到失去意识才肯罢手。陈波懒散地抬了抬眼皮：“朱老师，你如果是想说些老生常谈的话，就免了吧，我都会背了。”
　　朱老师双腿交叠，上半身微微前倾，双眸专注地看着对面的少年：“陈波，老师不是来批评你，也不是来劝你的。初三快结束了，说实话，你是考第一名毕业，还是打死几个人毕业，都跟我关系不大。你应该知道，就算我班上出了个少年犯，我也还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我只是，很为你感到惋惜罢了。”
　　“惋惜？呵，难道我有什么可失去的吗？”
　　“原本或许没有，但现在不一样，”朱老师扬起嘴角，“其实我跟你很像，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却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现在的你，和以前不同，你的未来有了更多的潜能，你应该享受生活，享受你错失的快乐，而不是把自己的能力浪费在发泄愤怒和传播恐惧上。”
　　陈波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他缓缓摇了摇头，将手掌抵着额头：“愤怒是我唯一的情绪，我不可能像您一样享受快乐，因为，没有人关心我。”
　　“我关心你。”朱老师突然从椅子上离开，半蹲在陈波身前，手掌覆在他的膝盖上。她仰着脸，温柔地注视着满脸冷漠的少年，语气舒缓而深厚：“老师关心你，老师想你有更好的命运。”
　　陈波低头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嘲讽：“我说过，您的魅力对我无效，因为你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好——我不是所有人。”
　　朱绮婷抿着嘴唇，一点一点地眯起双眼，像一条慵懒的美女蛇，她的左手抚摸上少年的脸颊，右手捉住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掌，放在唇边吻了吻，嗓音变得沙哑而迷离：“你不是所有人，我对你，可以比对所有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