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与剑》曳杖声

1、退婚

　　薛因被退婚了。

　　这实在是件令人拍手称快的事。

　　薛因其人，天资平平，毅力不佳，但他有着令绝大多数人羡慕的……投胎的技术。
　　两百年前，五洲四海还处于魔门与道门争锋时。他的母亲出身于剑宗邀月派，天资过人，曾一人诛灭魔道门派，跻身于《剑行录》中，两百年前为五洲四海战死。
　　他的父亲目睹妻子离世，彻悟道门，飞升上界，结束了这场魔道之争。

　　但薛因呢，与世间所有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不学无术，飞扬跋扈。
　　半点没继承到父母的风骨。

　　他母亲道销身陨前，担心这唯一的儿子遭人欺侮，还为他寻了门上好的亲事，是与天下第一大宗“镜花水月”的下一任接班人结亲。虽则这接班人也是男子，但修真界向来不讲究这些。

　　所以，要论对退婚这件事最高兴的，要属天下第一大宗“镜花水月”的弟子们。

　　洛京位于第一洲以南，是不折不扣的膏粱锦绣、纸醉金迷之地。那里铺的每一块砖，都是比黄金更珍重的美玉，每一处角落，都曾有皇族贵臣踏过的痕迹。
　　“镜花水月”便在洛京的正中，这个门派，讲究红尘入道，虽居俗世，不染尘埃。加之他们尤为擅长奇门遁甲之术，所以即便已经到了洛京里，也难以寻到“镜花水月”。

　　世间最有名望，最有钱，最有权势的人，也只能住在洛京的边缘，渴望入仙门而不得。

　　*
　　镜花水月里。
　　“哈哈哈，少掌门终于退婚了，我可不想咱们‘镜花水月’跟那些个纨绔子弟沾上半分关系。”少年不屑的语气赢得了许多人的附和。
　　名门弟子的身份，若要分个三六九等，天资兼大毅力者为人上人。
　　“就是，那薛因不过仗着父母身份地位高，不然以他的资质，这辈子都入不了名门大派。”

　　酒意正酣，杯盏交错，名满天下的乐伶轻弹着靡靡之音。

　　这群少年们越说越来气，加之酒意上头，“听我那邀月派的朋友说，他养了只貌美的猫妖，在派里白日宣淫，连续几个月都没踏出过他的居所。”
　　“我也知道！他在门派里常年欺压新弟子，新入门的弟子敢怒不敢言。”
　　“真是……邀月派怎么能容下这样的人，要搁咱们这里，薛因早该进戒律堂了，把他逐出门派十次也不为过。”

　　“名门大派也堕落了，真是世风日下……”少年们觉得“镜花水月”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

　　五洲四海仙门多如牛毛，凡灵脉存处皆可建宗立派。但真正称为名门大派的，也不过十来个。
　　“镜花水月”以奇门遁甲术居第一。排第二的有四五个剑宗，谁也不服谁。
　　“邀月派”是这一两百年间新冒头的剑宗，“观雪宗”是最老牌的剑宗。虽则表面上和和气气，但暗地里争斗不少。

　　“少掌门与咱们杜师兄才是天作之合，这婚宴真是迫不及待，我都能看出来门中长老和少掌门对婚宴有多么上心了。”少年遥遥地指着长明灯。

　　长明灯燃一夜便耗费数十枚玉魄，但自半月前，“镜花水月”里，屋檐上无一不挂上了长明灯，灯火如水迢迢，夜如白昼。
　　这是为了迎接“镜花水月”少掌门，与这一代奇门遁甲最惊才绝艳的弟子杜思微的婚宴。

　　“但是，这刚退完与邀月那边的婚事，这边咱们就……会不会落人口实啊？”
　　“怕什么啊？邀月派还要派人来观宴送礼呢，谁人敢置喙我镜花水月？”
　　“说起这个，其他几个剑宗也要来人，虽然洛京内禁武，但洛京外面，他们少不得打起来，到时候，我们啊，可以看场好戏啦。”

　　“这算什么好戏，我倒想看看那薛因来这婚宴，一个纨绔弟子，剑都拿不稳，还谈什么剑宗之人，到时候和杜师兄比起来，真是萤火怎能比日月。”
　　“别说了，我已经能想到一个猥琐剑修模样了，别恶心我了……”

　　周遭忽然沉默了一瞬，就连乐伶的琴音也乍停了一瞬——

　　他们之中有不少见过薛因的人，于这一点上难以附和，因为，那人实在有一副好相貌。
　　他即使站在那，笑一笑，也是天地失色。
　　少年们不由自主地略过了这个话题，“唉，不提他了，继续喝继续喝……”

　　“镜花水月”最盛大的婚宴，就定在一月之后，非名门大派弟子，非声名显赫之辈，不得观礼。

　　*
　　观雪宗，议事堂。
　　这里的雪终年不化，所见除雪白之外，只有暗绿的松柏，一排一排，沉默地伴着雪山。砖红瓦筑成的屋舍错落着，雪化开的小路上怪石嶙峋。
　　观雪宗向来讲究让弟子们磨砺心性，所以除新弟子外，凡入道的弟子皆不可以火取暖，只能自行运行心法抵御寒意。

　　但今日一到议事堂，迎面而来的暖风掩去了雪的气息。
　　聚火阵上铺满灵石，地上覆着以雪兽皮的毯子，香炉里燃起了名香。

　　薛因就坐在这。
　　稀稀拉拉的传音鹤飞到他手里，自他被退婚后，他已经收到了许多消息。
　　“薛因！这龟孙子敢在你头上拉屎还要让你递纸，这你能忍？你说一声，兄弟们帮你杀上‘镜花水月’去！”——这是来自挚友的。

　　“阿因啊，年轻人的事我不太懂，只是你父母托我照顾你，若你过得不开心，我舍了这张老脸，也帮你讨个公道。”——这是来自温和的师长。

　　“‘镜花水月’的请帖下到我们这来了，真是不知死活，把不把邀月放在眼里。这件事你不要管了，邀月会帮你处理好的。”——这是来自刚正不阿的掌门。

　　“喵~”——这是来自他的猫。

　　无论发来的是怎样的的消息，薛因通通回个“好”字。
　　眼下在观雪宗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一个邀月派的人，如今却来到了另一个剑宗，显然是不怎么受欢迎的。

　　坐在他对面的观雪宗的议事堂主。
　　议事堂主很是无奈：“薛小友，‘观雪’与‘邀月’向来水火不容，原则上讲，我们的弟子是不会帮你对付‘镜花水月’的。”

　　“你们这的茶，委实有点太难喝了，这放了多少年了。你们有没有什么比较有名的菜肴，我是再也不想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了，这次好好尝一尝就好……”薛因打了个哈欠。

　　议事堂主关一峰压抑怒气，“粗茶淡饭，屋不避寒，薛小友还是请回吧。”
　　薛因：“观雪宗不是号称‘剑荡人间不平’吗，我就遇到了不平之事，而且我也只想重金雇佣一些人帮我撑场子而已。”

　　关一峰冷笑：“以你的身份，会遇见什么不公平的事？你要说‘镜花水月’退婚之事……别人情投意合，加之‘镜花水月’最近也有大能飞升，自然不愿意自家后辈与……”
　　“薛小友，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感情的事，我们观雪楼怎么插手？”

　　以薛因母亲在邀月派的威望，邀月派内他要什么有什么，而他的父亲飞升上界，五洲四海内也无人敢对薛因做什么。
　　“他欠我钱。”薛因很认真地说。
　　关一峰：“‘镜花水月’金碧辉煌，奇门遁甲术五洲四海无不重金求购，他们少掌门不可能缺钱。”
　　薛因：“他不缺钱和他欠我钱并不矛盾。”

　　他伸出手数了数，“嗯，我只需要六个，五个人也行，我知道这种事你们老年人不方便出现，给我几个新秀弟子就好。只用在我身边保护我就行，我怕到时候血溅到我身上。”
　　关一峰的眼角抽了抽：“邀月也是剑宗，你怎么不找自己门中的师兄？”
　　薛因定定地看着他：“这种脏活累活怎么能让我们邀月的师兄们动手呢？”
　　关一峰很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涵养：“薛因，你……”

　　“报酬不会少的，剑心木怎么样？”
　　关一峰忽然说不出话了。

　　观雪宗以剑入道，之所以要让弟子磨砺心性，是因为要舍妄念，斩情缘，从而修成无情。但是这一种道少有人能修成，身在红尘，难免染情思，父母之情，师生之情，同门之情，道侣之情，哪能那么容易一一斩去。
　　是以另一种道为剑随情动，每一层境界提升都会有心魔劫，非大毅力者难过心魔劫。

　　而剑心木，是过心魔劫最佳的法宝。但剑心木以魔气滋养，随着道魔之争拉下帷幕，这世间早已没有剑心木的踪迹了。

　　所以……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我们邀月和你们的剑道不一样，我也用不上，怎么样，这个报酬可以吧？”

　　关一峰：“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因：“我只想让他还钱，但是他脸皮太厚了，一直不还给我。那就只有到婚宴上找他了……”
　　“如果不还给我，”薛因的语气很遗憾，“我只能炸了他的婚宴。”

　　关一峰只觉得他在说笑话。洛京是什么地方，“镜花水月”是什么地方，千百年来的最精妙绝伦的法阵都在那里，连道魔之争时都屹立不倒，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人毁掉。
　　就算被毁掉，也不可能由你。
　　“……你不觉得这样，别人会以为你是为情所伤，恶意中伤，得不到就要毁掉？”

　　薛因：“对哦，”他撑着脸想了一会，然后抽了抽鼻子，挤出两滴眼泪，“那我就勉强伤心一下吧，这样‘镜花水月’会不会多赔我一点钱？”

　　关一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等一会吧。”他传了几个传音鹤出窗外。
　　他觉得薛因只是想去找点麻烦，年轻人的意气之争，居然也拿的出剑心木这样的宝物，实在不愧为“纨绔”两字。

　　薛因知道他是去找人了，所以不着急，随意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议事堂的墙角。

　　观雪宗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冷了。
　　也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下次不来这了。
　　他又看看那杯他抿了一口的茶，摇摇头，那味道他再也不想尝第二遍。

　　观雪宗弟子嘛，我也付了剑心木了，一定要好好地使唤他们。

　　这样想着，薛因望向了门边。
　　门被慢慢地推开，第一眼所见是外面绵延不绝的雪，第二眼见到的是寒光。
　　剑上的寒光。

　　这议事堂内因为薛因的到来，已经尽可能地布满了取暖的阵法。
　　但门一开，那裹挟着雪的寒风依然直直地撞进来。又或者是，比雪还冰冷的剑意割裂了这方天地。
　　那站着一个白衣的剑修。

　　薛因想，雪地里穿白衣，我眼睛快瞎了。

　　关一峰：“这件事的话，他陪你去就行了。”顿了下，“季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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