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之昙华忏》延陵冷砚

31、第三十一章 扪萝百折陟嶙峋

　　离开药室之后，神蛊温皇与千雪孤鸣行走在后花园的过道之中。花园经过先前与网中人的大战，造景假山、花草树木损毁过半，虽已有人将坏损之物清理干净，但还未来得及翻修，故而园中景色颇见萧索。

　　温皇慢于千雪孤鸣一步，“千雪，你想说什么？”

　　“只是想要感叹一句——难得见你这么体贴的一面。”

　　“嗯，好友的感叹吾就接下了，但狼主想说的当真只有这一句吗？”

　　千雪孤鸣停下脚步，“确实不只一句，下一句是——我想听你的猜测。”

　　“可以。”温皇缓缓挥动手中羽扇，“好友，你先回答我——你看到什么了？又是怎样清醒过来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我、还有藏仔，我们三人在怒潮天瀑一起饮酒谈笑，藏仔还施展出‘飞瀑怒潮’让我们看到千丈飞瀑逆流而上的奇景······那景象，真是太过美好了！那种感觉很真实，但也过于真实了！”千雪孤鸣的声音逐渐变低，语气之中的欢欣也转为失落。

　　温皇手中的羽扇停止摇动，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千雪孤鸣偏头望着神蛊温皇，“然后我在梦中喝醉了，趴在凉亭下的石桌上睡着了，意识昏沉之间听到凤蝶在叫我，然后我就想到凤蝶被你亲手打伤——重伤卧床······想到这一点之后，梦中的我酒醒了，现实的我也清醒了！”

　　温皇眼眸微敛，“千雪······”

　　千雪孤鸣又将头转回去，不再看神蛊温皇。“你还未醒来时我就问过蝶舞了，她梦到了自己早已亡故的父母，后来梦到自己进入还珠楼的那一日，具体内容我没有多问。总之她也自己醒了，只有你这个心机温仔因为心思太重所以自己醒不过来。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温皇手中羽扇再次摇动起来，“传说世有奇花，名为‘盈雪’，有往渡生死之能。此花茎叶色泽殊异，常人俗眼难见其形，花瓣色泽如雪，盛开时如白雪盈地，花香久聚不散。”

　　“我们在幻境之中看到的雪色飞花就是传说中的盈雪花，你的意思是姑羽晨曦曾经服食过传说中的盈雪花······就算这盈雪花真有往渡生死之能，又与我们突然陷入意识世界有什么关系？那群血色飞萤又是什么？这盈雪花又与那块云纹玉玦中的秘密有什么关联？”

　　“好友，‘往渡生死’并不等同于‘起死回生’，常人难见盈雪花之茎叶也就是说没人见过一朵完整的‘花’——那就等同于没人能肯定‘盈雪’真是一种花。”

　　千雪孤鸣细思温皇之语隐有所悟，却难以猜出个所以然来。“直接讲你的结论吧！”

　　“非是结论，只是猜测。若将盈雪看作一种少为人知的生物，那‘雪色奇花’与‘血色飞萤’都只是这奇异生物在成长过程中的状态；再以蛊物来比拟这生物的习性，若云纹玉玦之中藏着的是子母双蛊或雌雄双蛊之一，那玉玦会突然碎裂，也许是因为另一只蛊出事了。”

　　“活物有可能生存于玉玦之中吗？”

　　“这世上的许多‘不可能’之事大多只是因为人做不到，如果盈雪的饲育者、玉玦的创造者与晨曦‘药人’体质的成就者是同一个人，那就没什么不可能。”神蛊温皇微微抬头，仰望夜空。如果这个人的存在真如他所想，那这个人在设计这一切时的所思所图实在是引人探究啊！这引人探究的“特质”是否也是他的图谋之一呢？若是，他想要引导出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千雪孤鸣知晓的讯息并不多，他能联想到的事情也不多。如果这个人真正存在，观照姑羽晨曦现今的境况，那这个人的心思与目的实在是······千雪孤鸣越想越心惊，再想到神蛊温皇对姑羽晨曦不同寻常的关注，“惊”中不禁多出一点“急”。“心机温仔啊，你会对姑羽晨曦另眼相看，不会是因为想要探究她身上的秘密吧？你看重的并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身上存在的那些能让你感觉到趣味的特质，你希望借由她——”

　　“狼主——你实在是‘言出惊人’啊！”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温皇轻声叹问：“欸！好友，神蛊温皇是这样的人吗？”

　　“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否定，现在我可不敢肯定。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我提醒你——如果你当真抱有这种想法，最好赶紧打消原本的打算，否则将来后悔痛苦的人一定是你。”

　　“千雪，会有这种担心，温皇只能说你不够了解她，对吾的认识也不够。”

　　“你这种实话说出来就是废话！好了，多余的话也说得够多了！我要离开了！”

　　“好友，关于那本书的事情，你确定不再探问了吗？”

　　“那你先回答我：那本书与九龙天书有关联吗？若是有，我现在就转回去问她，顺便做一回‘多管闲事’的好人。”

　　“若吾猜测无误，并无关联，但北竞王特意让你带着那本书来还珠楼，这一举动本身就传达出了许多启人疑思的讯息。”温皇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才以比先前低沉的语气道：“他是你的王叔——苗疆现今辈分最高的亲王，他的动机指向将会左右很多事情的走向。”

　　千雪孤鸣抚额，“你接收到的讯息之中也有那疑似来自传闻中的‘苗疆第一智者’的挑衅——是吗？”

　　“千雪，你······”温皇没有继续说下去，“你”字之后是一声含义不明却听得出无奈之意的叹息。

　　“这件事情我不管，随便你们两个‘自找麻烦’的‘聪明人’去互相制造对方的麻烦，我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千雪孤鸣说完后便大步离去。

　　“千雪，自欺欺人的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啊！”神蛊温皇伸手接住一片青黄交接的落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当真不明白吗？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你的烦恼只会多不会少啊！”

　　千雪孤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温皇的视线之内，片刻之前近在咫尺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流动不停拉长，曾经亲如手足而今渐行渐远的“苗疆三杰”是否会因为彼此之间距离的变化在未来变得形同陌路？

　　药室之中，烛火全熄，澄莹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投映下一地朦胧花影。

　　姑羽仍旧坐在茶案边的圆凳上，只是将左臂撑在茶案上做出了一个单手支颐的动作，敛眸凝想，思绪万千。自决战之夜过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梳理自己的思绪。

　　一条看不分明的引线，牵引着多方势力，引导着未来的局势。现在的她面临着三方压力、心悬着两个隐忧，且有三个难题等着她去解决，一步走错，局面全非，但是她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去投石问路。

　　世事浑如百折滩，万变纷纷付渺茫。

　　是哪一步错得太离谱？还是无论她走哪一步都已有对应的局在等着她？

　　姑羽缠裹着纱布的右手手指习惯性地划过脖颈处的衣襟，没有感受到玉玦的存在，最后的念想在消失的那一刻化作了一个永远也探寻不出真意的谜题留在世上成了相父留给她的最深切的警醒。最初的怅然过后是最沉痛的醒悟，她能活着离开罪海魔渊不是意料之外的变化而是意料之中的计划，她的人生经历只是相父计划中的过程。

　　如果她以为的“结束”于相父而言只是“过程”的一环，那什么样的终局才是相父认定的结局？她的出生······是“开始”还是“过程”？她的存在是谋划之下的定数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在姑羽支颐凝想间，冰蝶再次扇动着双翅出现在姑羽眼前，双翅之间的冰蓝光彩较之先前更为浓烈。

　　见到冰蝶，姑羽托在下颏处的左手转而掌心向上前伸而出，微微笑道：“怎么了？”

　　冰蝶落在姑羽的左手中指上，扑闪了一下左翅，在姑羽左手掌心投映下了一瓣花影。“是醉蝶花的花瓣，嗯，你开心，我自然也会欢喜。”

　　冰蝶双翅扑闪了一下，姑羽柔声安抚：“别担心，没事的，在你们面前，我从不逞强······好，我现在就去休息。”

　　姑羽起身走到卧榻所在的地方，随后躺在卧榻上闭目休息。过了一会儿之后，飞旋在半空中的冰蝶见姑羽当真休息了，也扇动着双翅消失在了药室之中。

　　正气山庄。

　　书房之内，书案之前，俏如来蘸墨运笔，一遍遍地在宣纸上写下心经，笔迹却越来越乱，心绪也越来越无法平静。

　　“俏如来啊，灵界出事了，幽灵魔刀被网中人夺走了，梁皇无忌要我将这些事情讲给你听，你听我说······”

　　“精忠，信在离开之前托我将两个消息带给你。”

　　“师尊请说。”

　　“其一，中苗之战一触即发；其二，施慕伦人在还珠楼，伤势沉重。”

　　“你问那个姑娘哦，俏如来啊，她与你们史家有什么关系吗？”

　　“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炎魔能顺利伏诛，也是因为她伸出援手。冥医前辈，她的伤势现在如何了？”

　　“她，唉！她时日无多了！先天严重不足，后天损耗过度，再加上她的成长过程与正常人不同······总之，林林总总的问题掺和到一起，已经让她的身体受到了莫大的损害，她已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怎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前辈，当真毫无办法吗？”

　　“无，我只能尽力让她多撑一段时间。以她的情况来说，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罪海魔渊在我的故乡是一个邪恶的禁忌之地，也是一个充满了血泪的伤心之地。这四个字代表着杀戮，也代表着牺牲。在我十六岁之前，我一直对罪海魔渊的可怕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罪海魔渊的封印出现了难以修补的裂痕······那一年，我明白了‘杀戮’二字的具体含义，也见识到了真正的‘牺牲’。俏如来，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向你提过的那位故人吗？”

　　“她是······她是被族人寄予厚望的族长之女，是罪海魔渊的最后一位牺牲者。在她五岁那一年，罪海魔渊的封印出现了变化，族中大长老预言五年后被封禁在罪海魔渊内的魔物将会冲破封印重临人世，荼毒生灵，而能阻止劫难发生的人便是她，但她的年岁根本不足以承担起这份重担······族长最后决定让族中灵力最为精纯的五位长老合力施用族中禁术加速她的成长，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禁术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的能力的确越来越强，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族中部分原本看到希望的长老开始越来越失望，族长与大长老又做了一个决定······我不知道这个决定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只知道因为这个决定的存在，导致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悲剧。”

　　“在她十岁那一年，罪海魔渊的魔气开始外溢，有少数魔物冲出封印裂缝逃出了罪海魔渊，每日都有族民惨死，大长老的预言实现了，她承担使命的时刻也到了。”

　　“在她前往罪海魔渊的前夕，我无意间知晓了一件事——因为禁术的反噬影响，长老们早已经放弃了她，为了苍生大义，为了避免‘希望’变成‘绝望’，族长和大长老选择牺牲她······大长老找到了我，要我在她和族人之间做出选择，作为她的挚友，在她和族人之间，我——我选择了族人······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长老重伤，作为封印罪海魔渊的阵眼沉入不见天日的那落迦深渊之中······那一日，‘残酷’与‘慈悲’在‘牺牲’之前模糊了界限；那一日之后，善与恶的分野在我的世界里再也不是对与错的界限。”

　　“后来，大长老告诉我，罪海魔渊之所以被封印，不是他的决定正确，是因为她在那落迦深渊之内由内自外关闭了罪海魔渊。”

　　“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因为我所知晓的真相并不完整，这个故事中的许多细节难以言明，我只能讲出这样一个故事给你听。俏如来······未来若有机缘，也许你会知晓一个完整、真实的故事。”

　　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盘。

　　俏如来手中狼毫倏然断折，使得笔下“涅盘”之“盘”字有“舟”无“皿”，不成“涅盘”。

　　俏如来垂眸望着宣纸上的墨迹，缓缓放下手中断折的狼毫，而后迈步走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的俏如来脚步不停，直接走出了正气山庄，向着百草堂所在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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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俏如来回想的内容中关于溕洌所说的话是接续第十七章中溕洌对俏如来所讲的那个关于“牺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