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心理咨询实录】》谈雅飞

71、爱与归属

　　中国，北京。

　　离家多年，双脚重新踏在家乡的土地上，反倒有些陌生起来。在北京待了将近一个月后，我终于忍不住问米岚，为什么没有回西藏去。

　　米岚沉默了片刻，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最后还是坦诚道：“我们在西藏已经没有家了。”

　　我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刻含义，但是看姐姐愈发沉重的表情也知道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亲生父母的样子已经在我脑海中渐渐消失远去，我根本想不起幼时和他们有过的亲密互动。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回到真正意义上的家，和亲人团聚，看似一切都重新走上正轨，殊不知更大的考验正在形成酝酿之中。米岚几乎天天忙得不见人，她要安排舞团排练、表演的相关事宜，和朋友一起开发的连锁娱乐酒吧“醉生梦死”刚刚在北京成立了第一家。

　　我再次重返校园，这一回，在和新环境里朋友的相处中，开始逐渐暴露自己的性格问题。和边缘型人生活了那么多年，如何能够不受其影响？

　　我把一切都想得太天真了。

　　这段不适期里，有时会觉得身边同学愚不可及，有时又很羡慕他们那种无忧无虑自由安定的生活。情绪在自负和自卑之间反复跌宕，我感觉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开心一会儿失落一会儿，24个小时里来回切换，很不稳定。

　　每天回家空空荡荡一个人，在学校亦然。夕阳余晖映照在我的脸上，内心莫名涌起一股愤怒，我用脚奋力踢开地上挡路的易拉罐，无声暗骂：这操蛋的人生，走到哪里还不都是一个人！

　　“博彦，米博彦！”

　　身后几个女孩子叫住我，我站住脚步，回头冷淡道：“什么事？”

　　一个娇小可爱的女生笑嘻嘻道：“我们晚上去酒吧，你去不去？”

　　“不去。”

　　我转身要走，那女孩子直接上手拦我，“哎呀你别急着走呀，我们好心邀请你，你就不能给个面子？再说你看我们几个都是女生，万一去那种地方出了事怎么办，你和我们一起去，我们也安心一点嘛。”

　　我心情不好，态度恶劣地甩开她，“怕就别去。”

　　我继续转身向前走，心里的烦躁越来越多。回家又能如何，这个时间米岚通常都是不在的，她醉心于事业，倒是对我这个弟弟极其放心，美其名曰相信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其实她根本不明白我要什么。

　　内心世界的空洞越来越大，在马尔代夫得不到的爱，在这里依旧得不到。我不由攥紧拳头，加快了脚步。

　　“我们去的可是醉生梦死，你不想知道你姐姐最近在干什么吗？”

　　脚下的步子突然顿住，我缓慢转过身看向她们，那几个女孩子正洋洋得意冲我微笑，似乎对她们猜中我心思这件事感到特别骄傲。也难怪，刚去学校那段时间，我张口闭口都是米岚。

　　我看她站上舞台表演的视频、听她许多许多的采访，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同学们都知道米岚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

　　那女孩继续引诱，“反正你回家也没有意思，去看看她嘛。我们有醉生梦死的VIP贵宾卡，可以单独开一个包间哦。”

　　我道：“好，我跟你们去。”

　　和她们一起去醉生梦死，是我那一天做得最错误的决定。我们几个人在包间里点了几瓶酒，学着大人的模样玩什么行酒令，明明都是15岁的孩子，起身说话那种拿腔拿调的感觉却像是领导人发言似的。

　　桌上的酒我动了半瓶，晕乎乎地起身往门边摸，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推搡出去。我背靠门外冰冷的墙壁闭眼站着，思考这几天来的事情，心里的酸涩感在酒精的催化下更加浓重。

　　清吧区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我猛然睁眼，目光在前方扫视了片刻便锁定在一个身穿红裙的女人身上，那人正是米岚！她的对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贵气，银色西装衬得他气质更显温和。两人推杯换盏之间，米岚脸上露出了明亮的微笑。

　　那男人是谁？米岚工作的样子他不是完全没有见过，只是今天这笑容里承载了太多情愫，姐姐……恋爱了？

　　巨大的失落空虚瞬间击中心脏，残存的理智告诉我，她和谁恋爱与我无关，我本不该是这种反应。但内心的钝痛强烈到无法忽略，幼时那种被抛弃被忽视的恐惧再度袭来，我支持不住狂奔出门。

　　北京的夏日燥热非常，而我却感觉浑身冰凉，似乎连血液都要凝固。一个人的爱就只有那么多，分给了别人就没有了我的份。

　　我大概是对米岚抱有太多期待，不是恋爱的期待，而是对母亲的那种期待。我讨厌此刻这个敏感、多疑、小心翼翼的自己，我害怕她无视我，更害怕她抛弃我。

　　一周连做了几次噩梦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差，甚至连米岚在家的时候我都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

　　米岚窝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捧着个红彤彤的苹果，乐呵呵追她的综艺节目，时不时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

　　烦躁，莫名的烦躁。

　　我把书狠狠扣在书桌上，隔着书房门冲外面大吼：“吵死了，能不能小点声！”

　　客厅骤然安静，我听到她穿鞋走路的声音。米岚一只手扒在我书房门口，探进头来冲我傻乐，“你今天心情不好？”

　　“没有。”我讨厌她对我心思的敏锐洞察力。

　　米岚慢悠悠晃进来，“还是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和我说说呗。”

　　“没有，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了没……”

　　“有”字尚未出口，门铃声响起。我赶忙起身去开门，逃离了压抑无比的房间，躲开了米岚关切的眼神。

　　房门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冲我礼貌微笑，“你好。”正是那晚和姐姐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那个男人。

　　我怒火中烧，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上几十个窟窿。面前这个人比我高了一头，真的是连身高都比不过，怪不得姐姐喜欢他不喜欢我，自我厌恶的情绪袭来，我一句话都懒得讲，反手关门。

　　“等等，”他推住门，“请问米岚在吗？”

　　我冷声道：“她不在。”

　　书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米岚在屋里高声道：“齐歌，是你吗？”

　　那男人答：“是我。”

　　“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他们两个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有说有笑，我站在客厅，仿佛遭受了莫大的羞辱。米岚向他介绍了我之后，从头到尾两人没再看过我一眼。

　　愤怒、伤心、被无视的恐慌、跌到尘埃里的卑微感、羞耻感在这一刻放大到极致，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去死吧！”

　　说完，我摔上门直接奔出了家。这是我第一次在米岚面前失控，说出了那样可怕的诅咒。她只当我是青春期逆反，可是我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不是。

　　如果说这次的表现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不安和自卑，那么接下来我对米岚的一次次变本加厉的辱骂和愤怒，让我越来越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这种反应，这种说话模式和当年的古瓦纳一模一样！

　　为了及时叫停可怕的噩梦，我提出搬出来独居，米岚同意了。独自一人的日子里，我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上，一路跳级一路考试，只是希望能够快一点脱离米岚，远离米岚。

　　在学校图书馆，我偶然借到一本心理学书籍，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书又是纯英文版，书名叫作《I Hate You , Don't Leave Me》。也正是在这本书里，我第一次接触到边缘型人格，揭开了我过往人生的全部真相。

　　我开始明白我的那些敏感多疑、不信任究竟来自哪里，也慢慢发现自己面对米岚表现出的难以压抑的愤怒背后，隐藏着多年安全感缺失的恐惧。

　　有的人，生来便是要与心理学结缘的。

　　意识到自己可能和古瓦纳一样，我害怕得几天几夜辗转难眠，那种加之在身的命运恐怖感，甚至让我在无数黑夜里萌生出绝望和死亡念头。

　　我不想变成古瓦纳，虽然自己已经形成了部分边缘人格特质，但是心底始终保留着一份改变的信念，想要脱离命运的轮回。

　　我的人生，不能和古瓦纳一样。

　　又过了几年，我顺利出国，真正踏进了心理学这片神奇的领域并一路读到博士。热爱它，钻研它，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找回属于自己心底的那片宁静。

　　二十四岁，从美国辗转几次，我又重新返回了马尔代夫，在这里选了一片风景宜人的海岛，和朋友创立了第一家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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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提到的那本书，英文版比较好买。大陆貌似没有出简体？？？反正我没找到，台版倒是有的，只是封面比较恐怖，不如原版画风和蔼可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