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错》姑苏四十九

6、视而不见（六）

　　雨还在下着，虽然已经浑身湿透不用躲雨了，我还是钻进了一家不起眼的网吧里。这小网吧地方并不大但人不少，未成年的初中生在电脑前叽叽喳喳，互相到别人的屏幕上指手画脚。角落里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人一手掐着烟头一手操控着鼠标，目光紧紧盯着屏幕。我特地远离了他们坐在门边，烟草的味道熏得我难受。
　　浑身都被雨淋的湿漉漉的，很不舒服。网吧的门开着，风一吹进来我的身体便不受控制的颤抖。网吧的老板娘心地很好，递给了我一条半旧的毛毯让我盖着取暖。虽然衣服还是湿的很不舒服，然而身体上的不适在心中的痛苦面前则显得愈发可有可无了起来。
　　去往奶奶家最早的车票在晚上十一点半，我定完了票，随便点开了一个最近热映的片子播放，便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
　　反正是不会回家了，他们估计也不会出来找我，就在这破网吧对付一晚明天早早走吧。我心里想着，抬手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一把同样湿着的脸。
　　这个样子真是太狼狈了，我以指为梳理了理半干的头发。裹紧了身上的旧毛毯。希望自己的抵抗力强一点，不要得了重感冒才好。不过就算是病了，我爬也要爬到奶奶家。
　　我在这里真是受够了。
　　我盯着屏幕状似认真实则神游天外，电影放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放到后面看到男主和父母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部家庭伦理片。
　　我心里暗骂一声，真是倒霉不想要什么来什么，我家这点破事儿估计拍出来比这部电影更精彩。我果断点了关闭键。从纪录片一栏里随便点开了一个权当催眠。
　　平心而论这部拍的还不错，像我这种一看纪录片就会犯困的人都觉得题材新颖吸引眼球，耳机里响起的音乐也让人感到放松，我一时将不愉快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当我正看的津津有味，全然没有意识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小萱。”静瑶的声音轻轻唤道，我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她，她衣衫半干看上去有些狼狈，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冷静。她的眼底写满了疲惫，眼角微红，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哭过。手里一把透明的大伞草草收了起来，还在顺着伞尖滴水。
　　当我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她紧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像是松了口气。我突然意识到她刚才并不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我，如果我不抬头她可能就直接走了。
　　“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
　　纪录片继续播放着，虽然现在已经看不进去了。但我盯着屏幕连给她个眼神都不愿，面无表情的回道：“不，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小萱，别闹别扭了。”她的手伸过来似乎是想要把我拉起来，我偏头躲开，一脸敌意。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柔声细语道：“爸爸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别和他们生气。”
　　我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分外虚假，让人看的心寒。
　　她出来找我并不是为了我考虑，而是满足她那不为人知的心思吧。在父母面前应该做一个好姐姐，尽到应尽的责任。
　　她打的一定是这样的念头。
　　“为我好？在他们眼里你才是他们的女儿，我只是一个外人罢了。”我冷冷道。
　　“你怎么能这样想？”她道，语气明显不如刚才中气十足了。
　　“你成绩又好又乖乖听他们的话，又出色又有能力。他们当然更喜欢你。要不是你太过耀眼，他们怎么会忽视我的存在。我也想得到别人的关注和爱啊！”
　　我吼道，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了出来，怒气冲的我头晕目眩。
　　几日后偶然回想起此时，却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只记得当时一股脑将多年的怨愤全部吐露了出来，十分畅快。
　　“你明明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装做关心我的样子？说什么为了我才不愿意出国，你根本就是舍不得刚刚到手的职位吧？”
　　“你怎么就不答应爸爸妈妈出国呢？你们都走了我倒是落得清静。我巴不得你离我远远的，或者干脆死了消失在我眼前才干净利落。”
　　“韩静萱，我讨厌你。和你在一起就已经够让我难以忍受的了，你还装什么姐妹情深家庭和睦，真是够了！”
　　温热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抬手抹去。泪水虽然忍下了，却止不住心底弥漫的苦涩。
　　韩静萱嘴唇微微颤抖，双颊涨红，看上去气的说不出话。她在人前纵有巧舌如簧的本领，但在此时似乎失灵了。
　　“你怎么能把过错归到我的身上？”她脸上浮现出几分不满和委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你了？”
　　我冷笑，掀开身上披着的毛毯随手裹了几下丢到电脑桌上。“对，你是没有说过。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对，是我不懂事不够好，还不识时务，没资格得到别人的爱。爸爸妈妈忽视我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谁也不愿意舍好取坏。你来找我干什么？我自甘堕落也不耽误你，你就当我没有出现过好了。我知道你对我这个妹妹失望透顶了，我也一样。”
　　我转身钻出网吧，外面的雨势见小可还是在下着。身后传来静瑶的喊声，怒意让她的声音变得尖锐无比，划破了层层雨幕
　　“韩静萱，你站住！我们解释清楚！”
　　站住就有鬼了，她刚才怒气冲冲一脸怨念的样子简直要生吃了我，众人喜欢的白莲花被我戳穿，露出原本的面目。再留在那里说不定我就要被她杀人灭口了。
　　转念一想好像长大后还是第一次看见韩静瑶这么生气，真是难得。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拦了一辆出租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去奶奶家要高高兴兴的，一想到自己要见到奶奶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知道这次能呆多久，首先学校会发现我的失踪然后通知父母，说不定这次不出两三天就会被抓回去吧？
　　反正现在他们也没想到我真的会跑到奶奶家，先得过且过把这两天玩完再说吧，到时候被抓回学校我又要被拘束起来了。
　　火车摇摇晃晃的前行着，我闭着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结果直接就睡到了天亮。列车员喊到站了的声音叫醒了我。
　　我迷迷糊糊的站起身往外走，刚下火车便感觉到一阵凉意。冷风吹的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头发也全都干透了。我借着火车反光的窗户整了整衣服，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了。身体虽然有点不舒服，昏昏沉沉头重脚轻，我的心情非但没有因为身体的不舒服而感觉到难受，反而有些庆幸。
　　毕竟要是生了病的话可能就能再拖延些时间，多在奶奶家呆几天。

　　奶奶家在山间的一个小城镇里，前些年确实环境不怎么样。是个和贫穷落后挂钩的地方，但这些年旅游业发展的还不错，这里的变化很大，我几乎找不到小的时候常常跑过的那条道土路了。
　　我记得上一次来看奶奶大概是去年的暑假，没有呆上几天便因为韩静瑶她要参加学校的活动，而我要上各种补习班而不得不回了家。还好奶奶家附近没怎么变，最后我还是凭借着记忆找到了奶奶家。
　　奶奶见到我之后有些惊讶，问我现在不该是在上学吗？怎么突然过来看她。
　　我笑着应付了几句，撒着娇说我想她了所以过来看看。
　　奶奶打量了我一番，长满皱纹的眉间生出了几分了然，估计是看我既没有拿行李脸色又有几分憔悴，便大概知道我到底因为什么而跑过来了。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让我回屋里坐下，喝几杯热茶暖暖身子。奶奶又说：“院子里的瓜果有些现在已经熟了，我去摘两个给你吃。”
　　“不用麻烦了。”我道，但话音未落奶奶已经走出屋了。我知道奶奶估计去给家里打电话问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环顾四周，小屋和我的记忆相比没有什么变化，窗台上摆满了花盆，虽然花朵并没有都开，但叶子相互交错，舒展成一片绿意，一看就是被精心侍弄过。电视机后面墙上的全家福还挂着，相框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灰尘。
　　这张全家福拍了有些年头了，那时爷爷身体还硬朗，照片里我和静瑶的衣着样式还是一模一样，乍一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娃娃。
　　我不喜欢这张照片，也讨厌看到韩静瑶，怎么到了哪里都有她。

　　没想到我淋了雨之后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最后只是轻微的感冒，吃了感冒药之后便好了。更没想到在奶奶家平平稳稳的住了两天，还没有人打电话催我回家。
　　我有点纳闷，不知道是爸爸妈妈突然转了性，还是学校出了什么事情，都人没发现我旷课了吗？
　　直到和奶奶聊天的时候才从只言片语中得知爸爸妈妈只回去呆了一个晚上便搭乘着飞机去另一个地方继续做生意，听奶奶说临走之前他们打电话给静瑶请了假，静瑶这些天在忙着办理出国的手续，她就要出国了。
　　奶奶递给我一个果盘，里面装着洗干净了的红红的小柿子，随口问我道：“你姐姐明天就走了，你不去送送她？”
　　我抓了一个扔进嘴里，带着特有香气的酸甜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令人胃口倍增。“味道不错。”我赞道，想以此来转移话题，但是奶奶并不接话，目光炯炯的看着我，像是在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又往嘴里塞了两个，鼓着腮帮子回答道：“我才不去。”
　　“你和瑶瑶都是好孩子，小时候有矛盾都正常，你们同母同胞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怎么她都临走了你们还吵架呢？”奶奶关切地嘱咐我道：“你应该和瑶瑶好好相处，就算不看在血缘关系上，也要看在她对你的态度上吧。将心比心的道理你一小就懂，怎么长大后就忘了？”
　　这番话说的就让我觉得不舒服了，韩静瑶玩弄的小心思还是有效的，连奶奶都向着她说话。
　　我解释道：“我才没忘，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奶奶你教给我的我都记着呢，不过从小对我好的只有爷爷奶奶你们罢了，现在爷爷走了，我以后要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再说韩静瑶她明明很讨厌我，哪里值得我以德回报？。”
　　“你这么说瑶瑶真是要委屈死了。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奶奶起身打开了电视机旁的大箱子，半个身子探进老旧的木头箱子里在翻找着什么。
　　“找什么啊？奶奶，我帮您拿吧？”我凑过去想要帮奶奶，但这时奶奶已经找到要找的东西了。
　　一个栗色的大毛团被塞到了我的手里。我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原先最喜欢的玩具熊，虽然它的毛已经不再光滑，外表也褪去了最初的光鲜亮丽，但确确实实是我的玩具熊。我曾经抱着它偷偷哭泣，曾经为它翻遍了附近的垃圾桶，曾经它是我唯一能依靠的朋友。
　　“这个，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我还以为早就被妈妈丢掉了。”丢失的多年玩具熊找了回来，但是我最需要它的年龄已经过去了。我心中五味陈杂，最终没能品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奶奶道：“你妈把它扔了，但是被瑶瑶捡回来邮到了我这里，让我等下次你过来玩的时候拿给你，结果我把它放在箱子里就给忘了。后来在想起来时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觉得你大概是不会喜欢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了，不如给我留着做个念想。”
　　我抱着玩具熊无言以对，只能挤出来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
　　“你姐姐要是真把你当成外人干嘛把你的玩具捡回来？还特地嘱咐我两三遍。”奶奶又道：“那时我也和她说你应该长大了不该继续玩这些东西，她还替你说话呢。”
　　我不甘心地反驳道：“韩静瑶她只是表面上做的得体罢了，她并没有真心的待我。”
　　“别的事我不知道，但就我看来你是误解了瑶瑶。真不真心看细节就知道了，寒假暑假你们来这玩的那几天你睡觉不老实总踢被，都是她给你盖好的。吃那些苹果香蕉的时候她也总是挑大的递给你，要是她真的只是表面上对你好，你说这些小事她做来干嘛？”
　　我无言以对，敛了笑容低头看着手里的玩具熊。虽然奶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不愿去接受这种可能性。韩静瑶她平时做了什么我都从来没有注意过。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着叹了口气，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一朵泛黄枯萎的花重新焕发了生机：“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估计以后你就明白了。你们还小呢，什么都来的及。”
　　我摆弄手里的玩具熊，目光飘忽一阵，最终落在那张全家福上。

　　第二天我便启程回了家，再把这个难得的假期拖延下去不知道学校那里会不会以为我也转学了。临走时奶奶还嘱咐我以后要好好和姐姐相处，矛盾误会什么的说开了就好了。
　　奶奶说的倒是很轻松，但解开误会要是真有那么容易的话，误会和矛盾就不会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拉进之间的一道鸿沟了。
　　走的时候又拿了一大堆东西，都是奶奶的小院子里自己种的应季的瓜果蔬菜。还有我失而复得的玩具熊。
　　一个人拎着这些东西走到家还真是有点沉，我熟练的掏出门钥匙想要开锁，却见二楼窗户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难道韩静瑶还没走吗？我下意识的看向手表，这个时间她要坐的那趟飞机不是已经起飞一个小时了吗？我特地窜开时间避免和她碰上的，难道她改签了？会是因为我吗？
　　最后一个可笑的念头一闪而过，我摇了摇头打消了它。心想开什么玩笑，一定是被奶奶影响到了。
　　见到她应该用什么态度？该和她说什么？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起来，握住门把的手也出了薄薄一层汗水。
　　要道歉吗？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升起。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要是她在家的话我就像平时一样无视掉好了，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始终都是这样。
　　我心里想着，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门。我把从奶奶家拿来的东西一一归类塞进冰箱里，楼梯处传来了一串脚步声。我装作没有听见，继续手上的工作。
　　“静萱你回来了？”周姨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
　　我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周姨拿着一把扫帚，站在那里。
　　“我回来了。”我答道，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感觉还是希望被扑灭的感觉。
　　周姨絮絮的说她刚刚在收拾韩静瑶的房间，那里会很久都没有人住，所以要把该收起来的东西收一收以免落了灰。
　　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韩静瑶是真的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这是明明是我期盼已久的，然而似乎我的内心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一切而释然半分。
　　真不错……真不错，以后这里就我一个人住了，清净。我想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还可以请乐队的朋友来一起开party
　　我胡思乱想着，周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了，在临走之前她对我说：“你姐姐给你留了信，我放在她的书桌上了，你记得看。”
　　周姨离开了，偌大的房子中只余下我一个。
　　我毫无形象地瘫倒在沙发上，我才不想看她留下来的东西，不管她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我都不在意，丝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