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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后悔吗? ...

  •   一顿饭吃下来,不能说是不愉快的。

      周瘦鹃没那个闲情去与桌上几位各怀心思的迟家老小纠缠,她只是怀着一种来之不易的心情,竭力保持一种斯斯文文的状态埋头吃饭。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从前呢,不是外卖就是应酬,好不容易自己做顿饭嘛,为了保持体型,永远吃的都是各式沙拉,或者水煮蔬菜、水煮鸡胸。

      她吃的来得个起劲。

      看她吃饭的人也看的来得个震惊。

      从前的那个“周瘦鹃”,可是三口饭就能饱,四口汤就能撑的“弱女子”。如今相比下来,她吃的也太多了——一小碗的饭不够,又叫张妈添上了一碗。

      迟秉文看着她一口口的往嘴里送饭,一时愣在那里。

      迟太太也惊了一跳,她咽了口唾沫,轻声嘱咐道:“小鹃,你慢慢吃啊——不够再盛。”说着,又叫张妈给瘦鹃添了碗冬瓜汤。

      周瘦鹃停了停筷,道:“谢谢太太。”又偏过身子从张妈手里接过汤碗,笑着又道了声谢,闹得张妈倒有些不好意思。

      迟宝络看了,冷不丁的哼一声,说:“瞧她那饿死鬼投胎的样。”

      迟太太朝她瞪去一眼,宝络却不怕,依然一副不屑的神气。迟秉文却不知怎的,骤然沉了脸,斥道:“宝络!”宝络顿时缩了一缩筷子,埋头自顾吃她的饭去了。

      “秉文,你今天晚上不走了吧?”迟太太小心翼翼的问道。

      迟秉文想了想,面上有一阵犹豫“明天在学校礼堂里有我的一场大课,我吃过饭还得回学校去核对一下。”

      迟太太听了,心里颇有些失望。然而转念一想,他本可以不回来的,却仍然回来吃了饭,总是好事。但她不知道的是,迟秉文却纯粹只是为了送宝络回家。

      瘦鹃倒觉得他不在家最好,如今心里反倒松了一松。

      迟公馆里的碗,碗口还没有一只手掌大,浅浅的底,大约是只有平常饭碗的一半。

      瘦鹃吃了两小碗,相当于只是平常吃了一碗饭。她倒有些能理解豪门太太们为什么总是能维持一个很好的体型了——饭桌上花样虽多,然而分量却都打了折扣。经年累月的吃这么少,不瘦才怪嘛。

      她从一个女佣手里接过了热手巾,仔细的擦了擦手,便笑着同大家告辞。

      瘦鹃走到楼梯拐角处,招手唤来了阿小,同她道:“今晚上你不用守在我房里了。你弟弟才刚结了婚,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缺什么少什么,你该家去看看,明早也不用急着赶回来。”

      阿小脸上便立时露了个笑出来,喜孜孜的连连道谢。瘦鹃便让她快回屋收拾收拾,趁着外头还亮着灯,不至于黑灯瞎火的摸回家。

      客室里忽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女佣走过去接了,遥遥地朝饭厅里喊:“大少爷,有位陈先生找你!”

      迟秉文听了,便起身去接电话。

      “喂?”

      楼上卧房里的电话是连着客室里的那一只的,周瘦鹃刚好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没听到楼下女佣的声音,以为是迟秉英打过来的,便也顺手接了起来。

      早前他们在胭脂铺里闲谈时,她曾说过想去成衣店里做几身新衣裳,她问迟秉英晓不晓得城里哪家成衣店最好?迟秉英便笑着拍了拍胸脯,答应说明日就带她去。他还说:“若是我明天早上不能按时来接你,晚上自然会打电话告诉你一声的。”

      她本就没报太大希望,便尽等着晚上的这个电话了。

      “喂?秉文吧?小婵家里突然出了点儿事,她叫你不必到我家来接她回学校去了。她已经连夜买了火车票回家去,估计得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电话里传来陈伯玉的声音。

      迟秉文的心跟着悬了一悬,忙问道:“她有跟你说是什么事吗?”

      陈伯玉想了想,“她也没说,很急的就走了。”

      迟秉文又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道:“估计现在都已经到火车站了吧。”

      瘦鹃没作声,悄悄地就挂了电话。

      冯小婵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迟秉文挂断了电话,回到他座位上。从客室到饭厅的这一段距离,路过一面炉台。炉台旁放了一只半旧式的座钟,他抬眼看了看。长方的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他心里因为方才那一通电话乱了方寸,连连看了好几眼,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

      迟太太指挥着佣人收拾桌上的碗筷,这时候迎上前来,问他:“没什么事吧?”

      他眼神明显的一愣,继而点点头道:“没事。”

      迟太太多看了他两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嘱咐娣娣留下来帮忙,便独自回了房去歇息。

      宝络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拿银勺搅着糖水。

      “宝络——你知道小婵家里出了什么事么?”迟秉文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皱着眉头询问道。

      迟宝络搅着糖水的动作顿了顿,她看了她大哥一眼,眼神却有些回避:“我……我不知道啊……她怎么了?”

      迟秉文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道:“宝络,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不要瞒我。”

      “我真不知道……”

      迟秉文坐在那里,不作声,静静等着宝络开口。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很清楚——”迟宝络终于受不住似的举手投降,她有些难以启齿的忸怩着道:“小婵前几天跟我说,她家里人来了信,说是有人替她说了个人家,叫她抽时间回家一趟……应该就在这几日吧。”

      宝络向他坦白这些话时,心里亦七上八下的。她等了片刻,然而迟秉文却一动不动的仿佛冻住了一般。她生怕他忽然发火,便连忙站起了身,逃也似的躲回了自己房里。

      他两手搁在桌上,原本虚握着的拳头渐渐收紧了。

      周瘦鹃不知何时披衣立在饭厅门口。

      阿小叫她放了半天的假,她便只能自己下来找杯水喝。当她看到仍旧坐在那里的迟秉文时,倒有些诧异,一边走进来,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原来你还在。”

      迟秉文只是直直地坐着,这时候忽然叹了口冷气,道:“你后悔吗?”

      瘦鹃不明所以,“什么后悔?”

      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嫁给我,嫁进迟家,你后悔吗?”

      瘦鹃想了想,轻笑道:“这话你不该拿来问我。”

      确实是不该问她,她本来就只是半途接管了这具身体而已,真要问后不后悔,他应该问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

      然而听者却不知这一层含义。

      “我后悔了——”他缓缓的说道。

      “你今天在胭脂铺子里说——我当初要真有气性,就不该迎了你进门。要是我当时抵死不答应,那也就没有如今这么多事了不是么?”他忽然低笑出声,然而喉间却似梗着万年无言。

      周瘦鹃停在那里,抿着唇,没说话。

      “如果当时我坚持……瘦鹃,我后悔了……”他第一次不再连名带姓的开口叫她的名字,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他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然而他心里本就为了冯小婵而发慌,又口不择言的加了一句:“我意思是说,当初我就不该迎你进门……”

      他想掩饰他自己,然而终于无味地笑了两声。

      周瘦鹃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早已习惯了摒除感情的生活。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连她自己因为失恋而绝望的那一晚,也是独自一人坐在异乡的大街上痛哭了一夜,无人安慰,无人问津。

      然而她并不可怜他。

      她知道事情的原委,心里其实极度看不起他此时心心念念的冯小婵。

      “不是的。”她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叔本华。希望某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当初不曾发生,是折磨自己的愚蠢做法,因为这样希望就等同于希望发生一些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其不理智就犹如希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迟秉文很勉强的笑了笑道:“我竟不知,你原来也知道叔本华。”他顿了顿,似乎难言似的“为了她,我可以坚持着,一直等到和你离婚,一年两年我也等得,八年九年我也等得。但我忘了她是个女子。要一个女子鼓起勇气去面对世俗的闲言碎语,太难。我亦不忍心。”

      他无可奈何似的扯了扯嘴角,“我曾经想过跟你离婚以后,便同她组建一个家庭,生养儿女,从此相伴一生。但如今一张车票便使一切幻灭——她今日走的这样匆忙,我想她家里一定迫她很急,我甚至不知她的住址,亦不能确定,她还会不会回来……”

      她没答话,将背轻轻地抵在墙上。她一边用手指梳弄着头发,一边自顾自的说道:“生活总的来说就是幻灭,不,应该是骗局才对。或者更清楚地说:生活有着某种扑朔迷离的特质。”

      她的生活便是幻灭的。在从前的那个世界里,她名利双收,然而最终她又得到了什么?现在的这个世界,更是幻灭,说来说去,她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所以她也什么都不在乎。

      她只想在这个世界里不知哪天又会终结的生命长河中,攫取一点点任性自在的水花。

      周瘦鹃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立在他的不远处,说:“放心吧。书中的大结局,你们完满的生活在了一起。”

      她说这话时,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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