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沉默里等你》朝拜

1、chapter 1

　　chapter 1 寒冬腊月与你遥遥相望

　　这时正是岭溪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路边是堆得高高的残雪，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的白光，除了少数慢步行走的人能表明这是个动态的世界，而路边风景就像是冰冻了一般，整条道路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切都是静止的。

　　苏嫦转了几下方向盘，拐了一个方向，车子继续平稳地开着。

　　寒冬腊月天里，出来走一遭，简直就是遭罪，然而还有比这更难过的：一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着的家庭里，不得不朝九晚五的作息着，强颜欢笑般正常生活着。

　　苏嫦木着脸，漠然地看着窗外，生活还没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说明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的，至少从苏嫦一天只睡了几个小时还要开车外出的状态可以看出，人总有无限可能，是能一直撑到极限的那种。

　　虽然已经在医院实习，苏嫦却并不轻松，每周依然有许多报告和课题讲座要参加，最近因为家中遇丧，苏嫦又请了好几天的假，昨天泡了一下午的实验室，大半夜的还要按规定时间去实验室查看样本，整个人一直处于那种压抑的状态下，然而现在这种感觉并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汹涌。

　　而坐在车厢后面的那些所谓的亲戚一个难受地吵着晕车，另外一个拐弯抹角地问苏嫦的经济收入，似乎对她这样年龄的小姑娘会开车这件事感到很惊奇。

　　挣多少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现在该操心的事吗？苏嫦有些头疼，这都是从哪里来的糟心亲戚？

　　这些人和她想像的不一样，又想到此行的目的，苏嫦不禁有些迷惑，但心里总归是顾及妈妈的指点，只好将心中的不满隐藏起来。

　　这时，手机响了，苏嫦看了看提示，戴上耳机接了电话。

　　那边是苏母，看样子是担心苏嫦，不放心，所以特地打来电话，“喂！嫦嫦啊！你们到哪了？那边路好走吗？开车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苏嫦看了看窗外，说：“还好，就快到局子了。”

　　苏母又说：“那你多照应一点你表姑，她从乡下来一趟也不容易，接回了小孩就带她们去宾馆，记得让她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免得人家担心。”

　　她说的“家里人”，自然是乡下的那些亲戚，苏嫦也知道，她看着前方路口的红绿灯，下意识地点头，又想起母亲看不到，便说：“我知道了妈，你照顾好大嫂就行，这边我来安排。”

　　“那好，你也多留点心，他们要是说些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哎——”

　　正说着，后座的表姑忽然将车窗打开了，还一边哭丧着脸操着一口乡音说：“小嫦啊！侬开慢呆……”这女人满脸皱纹，老态明显，此时手里攥着苏嫦给她准备的塑料袋，似乎随时准备吐一场。

　　而她刚刚把窗户打开一点，那冷风呲溜一下便钻了进来，饶是车里暖气充足，苏嫦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寒风灌得缩了一下脖子，她从后视镜看看表姑，顾不上接电话，连忙吩咐副驾驶的表姑父找纸和水递给表姑，又对后面的人说：“你先把窗户关上，这样吹会感冒。”

　　表姑吸着鼻子，摸摸索索又将窗户关上，表姑父却嫌表姑上不得台面，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表姑也不甘示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怼回去，车里不再安静。

　　苏嫦不胜其烦，这才想起电话还没有挂断，连忙对着那边说：“妈，你还在听吗？”

　　苏母很快回道：“在啊，我还以为你那边怎么了呢！你表姑她们不容易，你不要介意。”苏母毕竟是了解女儿的，如果不是家里找不到人，怎么会舍得让女儿在这大冷天里去接送人，光是一句“你不要介意”前前后后就重复多遍。

　　苏嫦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听了几句嘱咐，这才挂了电话。

　　很快，车子在警察局门口停下来，外面的雪堆得很高，依稀可见一条人工铲成的小道，方便前来办事的人进出，可这大冷天的又有谁愿意出来，何况是来这里，只怕更是避之不及。

　　而那小道也已经被撒盐细雪蒙了白白的一层，脚步踏上去，“咯吱”一声，留下一个鞋子的轮廓。

　　警察局大厅里开了暖气，和外面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苏嫦一行人刚刚进去，就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还有个穿着警服的人给他们做笔录，苏嫦不由纳闷：这么小就犯事被抓？

　　苏嫦看过去时，那些孩子中有一个轻轻抬头望过来，目光里含着胆怯，看了苏嫦一眼又飞快低下头。

　　那孩子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穿得破破烂烂，大冬天只套着一件不合身的棉衣，细细的脖子缩在脏兮兮的衣领里，衣服里怕是瘦骨嶙峋，巴掌大的小脸被头发遮住了，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

　　苏嫦从事医学工作，却也看得有些不忍，但她不是多事的人，哪怕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但毕竟见惯生死，何况自己都无暇顾及，那有那份心思去管别人。

　　一旁和表姑表姑父交谈的警察这时将她们带进一间房间，里面有个小男孩乖乖坐着，这孩子嘴上挂着鼻涕，看见苏嫦的表姑后瞪大眼睛，似惊喜似委屈，激动地跳下板凳，瘪着嘴巴直哭，而表姑早就忍不住哭天抢地地扑了过去。

　　苏嫦看见表姑紧紧抱着那孩子，哭喊着：“奥呦！总把侬寻个了，我好担心侬啊！家里弄些也担心你哦！”

　　那孩子苏嫦似乎见过，大概是在过年时，她和妈妈会回去看看亲戚，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就不常回去了，因此苏嫦看了半天，也只得出“似乎”两个字的结论。

　　苏嫦看着对面抱在一起三人，觉得她表姑总算恢复了正常，又从身边人的口述中，慢慢知道了事情经过，她表姑是这孩子的奶奶，这孩子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丢下一个孩子由爷爷奶奶带着，一个月前在大街上被拐走，恰巧那个拐卖犯点意外失火，那三个丧心病狂地人贩子伤的伤，跑的跑，总归都被拿下，倒是给这些无辜的孩子留下一条活路。

　　而刚才苏嫦在大厅里看见的那些孩子，就是从拐卖窝里救出的孩子，正在等着家长前来认领。

　　苏嫦的表姑哭了一会儿，又嘟嘟囔囔骂起了那些拐卖小孩的人，语言自然是粗俗无比，不堪入耳，苏嫦不由蹙眉，事实上正是因为她的表姑和表姑父疏于照看，那孩子才被趁机拐走的，听说孩子被拐走时，表姑父正忙着打麻将，因此错过了追踪营救小孩的最佳时机。

　　但这种事情苏嫦并不想妄加评论，孩子的母亲都不来寻找，将责任就这么抛给孩子的爷爷奶奶，这又和那些人贩子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一个有利可图，一个自奔前程。

　　想到这里，苏嫦走了出去，将那一片空间留给又悔又恨的表姑和表姑父。

　　出了房间，苏嫦一眼就看见大厅里并排坐着的几个孩子，她的目光扫去，很快落在一个醒目的小人身上。

　　还是那个女孩，瘦瘦小小的，埋着头靠在墙的最里边，她身旁的男孩子们闹腾，时不时地挤碰到她，可这孩子一声不吭，跟个木头人似的。

　　苏嫦正打量着她，身边有人碰了她一下，苏嫦回头，看见一位端着热水的女警。

　　这女警将开水递给她，“等急了吧！先喝点水，这种天气，就是冷。”

　　苏嫦颔首道谢，将氤氲着热气的纸杯捧在手里。

　　大概是因为这边的动静，苏嫦再回头看那个孩子时，却见那孩子也在抬头望她。

　　苏嫦的目光就这么和她撞在一起，那孩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嫦，她的眼中像是含着一口井，眸色深沉，和苏嫦对望时，里面似乎有一汪清泉，丝凉入骨。

　　这是一双与她那身破败装束格格不入的眼睛。

　　苏嫦却在这短暂的对视中发现不对劲，那孩子额头处有一块明显的伤疤，类似于胎记，但苏嫦知道那不是胎记，她正欲仔细看看，这时那孩子身边的人猛地撞了她一下，一个趔趄，那孩子眼看就要扑倒，苏嫦眼疾手快地上前扶她，因为她手里还拿着热水，很怕热水洒出来，所以苏嫦只能一手揽着她，用身体挡着，防止她摔倒，而这个姿势看起来很像苏嫦单手抱着她一般。

　　苏嫦稳住身形后，第一感觉是这孩子真瘦，苏嫦的手就握着她的肩膀，脑海中却突然诡异地蹦出来一幅人体骨骼图出来。

　　她甚至能透过这薄薄的衣物，细数手下有几根骨头。

　　怀里的女孩这时慌忙抬头，似乎怕苏嫦嫌弃自己的脏衣服，有些着急地往后退几步，苏嫦感觉手下一空，怀里的女孩低着头退到一边，有些凌乱的头发又将那小巧的五官隐藏起来。

　　苏嫦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她翻了一下口袋，将口袋里的巧克力递给她——她来的匆忙，没时间吃早饭，只买了一块巧克力凑合过去。

　　“你的脸色不太好，你要吃这个吗？”苏嫦模仿着儿科的同事的语调，尽量使声音听起来更加平易近人。

　　周围的孩子见苏嫦给那孩子巧克力，纷纷停止打闹，艳羡地围了过来，可这孩子却不说话，苏嫦看着她头发心，目光顺着发丝又滑到她微微凸出的脊椎处，她以为这孩子是不好意思，所以直接将巧克力放在她手里，苏嫦刚被她冰凉的手冻得一个激灵，这时旁边的小孩忽然叫道：“小哑巴要人家东西啦！”说着带着其他孩子叫，“小哑巴，贪吃嘴，不要脸，羞羞羞！”

　　苏嫦闻言一惊，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想的是去呵斥那个不礼貌的孩子，这时却瞥见表姑一家走出来，面色不善，苏嫦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落在身边的女孩身上。

　　表姑黑着脸，将苏嫦挤到一边，直接拽着那个女孩的衣领，像个拎小鸡仔似的将她提起来，这孩子大惊失色，眼里满是慌乱，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苏嫦下意识地上前抱过那孩子，掰着表姑的手说：“表姑！你这是做什么？”

　　这时警察闻讯赶过来，纷纷上前制止表姑的行为，苏嫦趁机拉过这孩子，将她护在身后，苏嫦的表姑呼叫道：“就是侬个小杂碎咧！害得吾大孙子遭罪哦……”

　　警察将苏嫦的表姑拦下来，又和苏嫦解释个中原因，苏嫦这才知道，原来这女孩是那人贩子的孩子，虽说是这样，但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听说是因为自身残疾，卖不掉，才沦落得和其他被拐的孩子一样的境遇。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没有料到这孩子身世是这个样子，一时间情绪有些异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可她一回头，看见的只是低垂的脑袋，和微微发抖的身体。

　　苏嫦努力保持镇定，她看着表姑，说：“孩子是无辜的，你把所有的仇恨和戾气都加在一个懵懂无辜的女孩身上，这对她来说根本不公平，更何况，她也是受害者！”

　　苏嫦的表姑见她这样，恼怒道：“侬是不是吾第亲眷，帮她做啥子！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小杂种也不系个好东西！”她训斥的模样很凶，夹杂着浓重的口音，这女孩微微抬头看了苏嫦一眼，眼眶立马红了。

　　苏嫦却异常坚定地挡在这孩子面前，

　　一旁沉默的表姑父见苏嫦那模样，大概是觉得和一个孩子计较也不太合适，这时也劝起老伴，许是见周围这么多人，苏嫦的表姑只好悻悻地收住，抱着她的大孙子在一旁低声抱怨。

　　见表姑似乎不会再伤害到身后的人，苏嫦这才转过身，看着面前几乎缩成一团的女孩，她轻轻摸着她的头，说：“没事了，你不要怕。”

　　女孩蹲在那里，半晌都没有抬起头。

　　这时匆匆赶过来的警察同志将文件交给苏嫦的表姑，又让她在监护人那一栏下签字，又大致地交代几句，这事就在苏嫦的表姑千恩万谢下收了尾。

　　苏嫦出了警局，空气骤然变冷，她眯了一下眼睛，才发现，外面飘起了漂亮的雪花，风不大，却更冷了。

　　她们来时的那趟脚印已经被白雪覆盖，现在迈开步伐走上去，却比来时还要沉重几分。

　　因为路滑，表姑一家颤颤巍巍互相搀扶着上了车，苏嫦打开车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次，她看见那个女孩靠在门口向这边望过来。

　　女孩像迷失方向一般，焦灼颤粟地寻找苏嫦的身影，等到真正看见了苏嫦，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满足而又放松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这单调的白色与严肃建筑的相互层叠中交汇在一起。

　　细细的雪洒落下来，直到那女孩被一位女警拉走，那抹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眼前的一切又变回以前的模糊而又斑驳。

　　苏嫦的内心陡然生出一股身不由己的悲哀。

　　回去的路上变得顺利，一路畅通无阻，后车厢的表姑低声埋怨苏嫦刚才的举动，一会又抱着孙子心肝宝贝的叫，苏嫦像是没听见一般，静静地开着车。

　　苏嫦其实是在回忆那个孩子最后看自己的眼神，那个女孩没有家人，她会去哪里呢？长得瘦小可怜，会不会有人欺负她？况且她还不能说话……

　　苏嫦不知道自己已经神游到了十万八千里，她想，也许那孩子是在向自己求救，她接触过一些病人，在最后的治疗中总是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主治医生。

　　可那孩子的眼神，又代表着什么呢？虚无而又缥缈，眼神纯粹，却又很苍白无力。

　　“吱……兹……”车子猛地刹住，苏嫦紧握了一下方向盘，开始倒车。

　　坐在后面的表姑惊讶道：“倒回去干啥子？侬不送吾们回去咧？”

　　苏嫦不理会她，她只知道，她现在迫切地想见到那个孩子。

　　就在这时，苏嫦的手机铃声响起，苏嫦看了一眼手机，接起来。

　　那边是苏母焦急的声音，“嫦嫦啊！你快来医院！汐汐生了！”明明是喜事，苏母的声音却不似喜悦，而是罕见的惊慌失措，还夹杂着哭腔，“嫦嫦，快看看你大嫂吧！”

　　苏嫦立刻听出了异样，她握住方向盘，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事实上，这时，距离大嫂临产还有一个月。

　　最后一根稻草，终究是压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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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周两更，周六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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