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雾》照世颜

5、海市蜃楼中的女妖怪

　　季眠仍然坐在地上，不知是不是林辰刻意给他开了个什么防护罩，他身上一滴雨都没淋到。电闪雷鸣，雨声大作，林辰仍然那副悠然自在的模样，抓住游麦冬的类表情却越发难看，落在她身上的雨点似乎不是水，而是硫酸之类的东西，没一会儿她身上竟然冒出烟来。

　　“一直不管天不管地的龙族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类的声音变了，被雨水淋透的女人表情不太好，闪电划亮她的脸，刚才的一头黑发慢慢褪色变得鲜红，眼眸里的黑色消失变为发亮的淡金色，她痛苦地缩起身子，此刻已经顾不得自己还抓着游麦冬了。

　　“我虽然不是警察，但既然侦探社接了案，就要负责到底，这可不能叫闲事。”林辰像散步一样走过去抓住类的手，面上虽然没有变化，暗劲却没少使，类被这小子拧住手腕疼的松开了游麦冬，林辰没急着拉起人就跑，只是关切地上下打量她，“没事了。”

　　季眠忽然觉得类有点可怜，看不到妖怪的家伙自然不知道林辰和游麦冬眼中的类已经变成红发妖婆，从普通人类视角看过去，类只是一个被大雨淋湿又被自己同事扭了手腕最后还被放置一边楚楚可怜的美丽女人而已。

　　这个事情得告诉一下妖怪保护协会。

　　“……”游麦冬低着头没回话，伸手碰了林辰的胳膊，那家伙马上稍息立正站的笔直，等季眠发觉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林辰那小子中了女妖怪的幻术像个僵尸一样直挺挺转过身来和两人站成一排。

　　呃，现在是什么情况，三个妖怪欺负一个凡人？

　　“脉动，你这唱的哪一出，赶紧把人抓了回去写报告。”季眠站起来拍拍裤子看向皱紧眉头的游麦冬，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麦冬，爱美的女妖怪经常说不能笑太多也不能皱眉不然会产生皱纹之后要敷好久面膜来弥补，她也确实做得到，成天装出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照她的话这是为美牺牲。

　　现在可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谁知道之后要敷多少面膜才补的回来。

　　“没有别的选择，我要跟她回去，不然还会有人因我而死。”

　　“回哪儿去，回你的大沙漠里，再过几百年被她控制的生活？”

　　游麦冬不说话了，她垂着头，表情在雨中看不太清，季眠叹了口气，“行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别皱着眉，你的前老板现在状态不佳，抓了关起来，报告一交我们任务就完成了，你也就再不用和这个妖怪纠缠什么，她前前后后害了那么多人命，以前谁都管不了，现在到了我们地界上，我相信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很清楚。”

　　游麦冬抿着嘴唇，最终没有理会季眠。

　　“你答应不伤害林辰和季眠，我就跟你回去。”

　　“这条龙可以走，季氏的小子得跟我回去。”

　　“为什么，你说过只要我回来你就不再害人了的！他虽然流着缉妖师的血，但毕竟只是个普通人类啊！”

　　类没有回答游麦冬的问题，只是死死盯着季眠的脸，像要用眼神在他身上盯出一个大洞来。季眠挑眉，搞了半天，这妖怪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思前想后，林林总总回顾了三十多年的人生，除了十多年前在虓市沙漠里打过一次照面，他和这位上古神兽并没有任何交集，别说他没有，他们季家历史上也没有，要算父债子偿的账，也得有账面余额才算得了，实在想不出类为什么要带走他。

　　“你的意思是我今天走不了了？”

　　“不错，你得跟我一起回沙漠然后死在幻境里。”

　　“那么残忍啊，只是我想不通，我和美女一向只结缘不结仇，我到底哪里得罪你，死在这里都不行，非得像你害的几个姑娘去沙漠里变成干尸。”

　　“有人要你的命。”

　　“哦，借/刀/杀/人。这就好说了，到底是谁要我一个凡人的命？你们神仙的世界我不懂，季眠不过肉眼凡胎的路人，哪位大仙杀我竟然还请得动神兽来做帮凶？”

　　“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既然让你跟我回沙漠你不愿意，那现在你就死在这里罢！”

　　类的吼声混在雨里，她朝站在原地没挪过半步的季眠冲了过去，游麦冬刚要上去救人，手腕被林辰紧紧抓住。

　　“你？”

　　林辰眨了眨眼，“我很聪明的，同样的招数对我不奏效。安静站着别动，要是他真的不行，我会出手的。”

　　游麦冬瞪大了眼睛，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一眼看穿了这个轻浮的公子哥，无非就是个狂妄自大的精英，现在看着他阴暗不明的侧脸，麦冬竟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奇妙的违和感，这条龙在想什么，或许她真的没法看穿。

　　因为龙雨的缘故，类已经很疲惫，她本来就不应该在雨天现身，更别说这不是一般的雨。脚下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她伸出利爪抓向季眠，没想到手腕竟然被这个凡人一把捏在手里死死扣住动不得半分。

　　季眠挑起一丝笑容侧开身子抓住类的手腕，一用巧力，女人吃痛地呼出声来，手已经被按在车前盖上，类低吼出声，猛地又出一手，季眠叹了口气，膝盖顶上女人的小腹，看似普通的攻击却让类无法招架身子软下来整个人趴在车上。

　　“唉，我本来不想打女人的，但犯罪分子在我们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眼里不分男女，得罪了。”季眠摸了摸口袋，半天没找到要的东西，抬头喊了声，“喂，那边装死的龙少爷，帮我从后备箱里拿条绳子出来给她捆上。”

　　假装中术的林辰垂着头笑了，响指一打，下个不停的雨终于停下，他慢悠悠走上前从后备箱拿出绳子递给他，“你知道我没中招？”

　　“演技太差，下次还得多练练。”

　　这下只有游麦冬一个人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类是什么人她最清楚不过，别说一个凡人能捏住她的手腕，就是这位小龙王和类遇上面对面拆招也不一定谁输谁赢，季眠不过一个普通人类，怎么可能抓得住类的爪，又怎么可能一脚就将类制服？

　　“烫死了烫死了！”看林辰把类捆了个严实，季眠赶紧缩回抓住她手腕的手，整个掌心已经被烫伤，现在完全是焦黑色就差见骨了。

　　“哇你这家伙那么过分！只不过捏你一下手腕而已嘛，干什么烫我！捆仙索虽然拴过蛇但也已经洗干净了！”他皱着眉头使劲给冒烟的手呼呼。

　　“你到底是什么人？”类躺在地上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仍然不可置信。这个凡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还踢了她一脚，那一下膝顶并不一般，他膝盖上有什么能制住自己的东西。

　　“没介绍过吗，不好意思，正式介绍一下。异星侦探社社长季眠，普通人类，三十二岁，其他还需要什么详细情报，可以回办公室里慢慢聊，虽然单身不过先说好，我不和犯罪分子谈恋爱的。”
　　“你腿上有什么，为什么抓得住我？”

　　“亏你还是上古神兽，真的丢脸，好好看看他身上有什么，这么轻敌太大意了吧。”林辰把她提起来，类眯起眼睛仔细看过去，季眠身上刻满了金色的符文，那些符文她当然见过，是季家退治妖怪的秘密武器。

　　季眠整个人就是张有血有肉的封妖符。

　　“原来是这样……罢了，若是没有这场雨，我说不定还能杀了你。”

　　“没有也杀不了，甚至我身上没有符咒你也杀不了。知道为什么十多年前我在沙漠里见到你的时候没出手吗，因为你连我的陪练都够不上。我是普通人没错，可我没说从小到大的对手是普通人。”

　　季眠很少说这种狂妄的话，他不太喜欢和别人分享以前的事情，但他绝不容许有人瞧不起他，瞧不起季家。凡人怎么了，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所以他能解决谁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这才是他能制服类的理由。

　　“送她回社里，让她把事情交代清楚，然后让小方出报告，我去个地方，一会儿回来。”季眠看向半山腰，从他到这里开始，那个位置就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得上去看看，说不定和指使类杀自己的人有关。

　　回去的路上游麦冬一言不发，坐在后座的类也不出声。林辰哪儿忍得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唉声叹气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我说你们，回去的路那么长，就这么一句话不讲啊？”

　　“要讲你自己讲。”

　　类和游麦冬一起开口。

　　林辰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类，又看看副驾驶上的游麦冬，“好吧好吧，你们不讲，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们分享一下我听说过的故事吧。”

　　彼时天地未开，混沌中诞出一巨人，其双手撑开天地，尔后清者轻，浊者沉，东方世界由此开化。巨人脊柱化为巨树，万物绕巨树开散，起先，类不过是得巨树庇佑的小小生灵，从未想过害人，直到那天，帝俊与羲和的十个儿子一齐出现在天上，东方沃土民不聊生。

　　后羿自然是英雄，他拉弓射下九个太阳，留下一个做成日夜更替的轮回，救了人类，可他却不会想到也不曾注意过，落入海中那只火鸟不慎点燃了这小小生灵头上的毛发，从此以后，类成了凶兽。

　　类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皆为沙漠，他生吃人类的内脏，残暴不堪，为什么？因为人类惧他怕他，哪怕他什么都没做过，仍然四处说他邪恶不祥，既然这样，就真的成为凶兽吧。他以沙漠作为屏障，将踏入的人类卷入沙暴中吃掉，他持续这样做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日，从下蜃中走出一个女妖。

　　她与自己说，谢谢，如果没有你带来这片沙漠，我便不会出生。类很奇怪，别说人类，连其他妖怪都躲避着他，为何这个年轻的女孩会对自己说谢谢？

　　“你不怕我？”

　　“你并不可怕。”

　　“我生吃内脏暴虐不堪，人皆言我为恶。”

　　“人吃牛羊猪狗，与你有何区别？而且你只吃那些欺负过你的恶人，若是遇见善良的人，你不止不吃还会驱散沙暴将他们送回家，谁说你是恶？”

　　类不说话了，那女妖也就留了下来，陪着类一起以自己的幻境之力让好人离开沙漠，让坏人葬身沙海。

　　“这故事说的不对。类根本不会这么好，他见人就吃不分善恶，女妖阻止过他，他并没有理会，于是后来她离开了沙漠。”一直不说话的类缓缓开口将那个故事继续了下去。

　　她口中的类又是另外一副样子。类住在沙漠之中面目狰狞，只要是活物他都来者不拒全数吞吃，女妖不停利用海市蜃楼的幻象阻止他，偷偷驱散沙暴将迷路的旅人送出沙漠，类念在他们两是朋友没有过多管她，没想到这个女妖最终抛弃了类，离开了沙漠。

　　“你们两个说的都对，又都不对。”游麦冬终于张开嘴，“类一直是善良的，女妖也确实说过绝对不会离开沙漠，但六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情，将善良变成邪恶，也让那个女妖离开了绝不会离开的地方。”

　　季眠终于爬到了那个让他感觉有违和感的位置。等在那里的人倒也并不让他意外。

　　“小安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和你说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你跟着了。”

　　季安朝他恭恭敬敬行礼，“母亲大人走之前说过，我不可以离开家主身边半步。”

　　“什么时候到的？”

　　“一直跟在身后。”

　　“开车来了？”

　　“开了。”

　　“都看到了？”

　　“全都看到了。”

　　“那我刚刚帅不帅？”

　　“……”

　　季安忽然抿住嘴巴不说话，季眠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你觉得我起脚下手还不够干净利落，虽然我的体术确实不如你，不过犹豫了那一下是因为在考虑该不该打女人，毕竟不太绅士是吧。”

　　“是。”

　　“好了，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人，妈也不在，还是叫哥吧，什么家主别扭死了。”

　　“是，哥。”

　　“一起回去吧，小姑娘一个人这点钟不该在山里。”

　　“哥，那个妖怪大概与六年前母亲的事情有关……”

　　苏颜睡得很熟，在银座最吵闹的荤吧里。方寸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他紧紧抓着裤子头都不敢扭动一下。段高朗有些生气，眉头紧皱着，他不明白苏颜带他们两来这里的目的，那家伙倒好，喝够了酒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睡了过去。舞池里脱衣女郎扭动着身子，段高朗推了推眼镜挺直背把手叠在方寸的手背上，偏过头死死盯着那个睡着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没必要这么一副吃人的样子，小甜心还坐在我两中间，不怕他吃醋吗？”苏颜仍然闭着眼睛，眉头一动，大大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看的差不多了，回去吧。”

　　“为什么带我们来这种地方？”段高朗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小甜心，你数清楚了吗，这个房间里有多少个活人。”

　　“二……二十八个，剩下的都不是人类。”

　　“做的不错，以后这双眼睛就这么用，只看想看的，不想看的时候可以闭起来，其他没什么能教你的了。”苏颜扭了扭睡到僵硬的脖子，手背拍了拍高朗的肩膀，“你的小甜心可比你聪明多了，哪儿像你当年，笨的跟头倔驴似的。”

　　苏颜把钱压在七倒八歪的酒杯下面站起身，段高朗和方寸也只好站起来，走出放着震耳音乐的大厅，他紧绷的神经才舒缓一些。

　　“机票买好了吗？”苏颜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高朗。

　　“什么机票？”

　　“回舞市啊，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我们也一起回去？为什么这个时候？”

　　“因为有人等了六年，终于耐不住性子又挑事儿了，现在那边那么好玩，为什么不回？”

　　六年前的雨夜，季眠的母亲失踪了。那个月，舞市接连大雨，下了整整一个月，段高朗和季家兄妹也找了一个月，动用多方关系仍然无法得知季母的生死，之后，兴龙网吧发生了足以震惊全市却又谁都不知道的无头悬案，其实这些才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你说那个类其实是突然发狂的？”季眠有些吃惊，不过仔细回想一下，十多年前他在沙漠中见到类，那时候她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让善良的神兽忽然变成凶兽的？

　　“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暗中捣鬼。哥，你不觉得，从那时候开始，作恶的妖魔越发多起来了吗？”

　　这么想来确实是这样。季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如何捉妖拿鬼，但大多都是和有名的神兽或者大妖怪打交道，各路神仙偶尔也卖他们季家个面子亲自赶到地上指导教学，方便不能飞天遁地的小少爷学习，作恶吃人的妖怪他只在典籍里背诵过，实际生活里他一只都没抓到过。

　　再说什么恶鬼吃人，冤魂索命的事情，现在的地府早就实现高科技作业，死掉的灵魂马上会被流水线送到奈何桥边连路都不用多走，偶尔程序错误漏掉一两只游魂，还因为待在世间太久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更别说出来作恶，那状况和老年痴呆没什么差别，还得地府抽两个志愿者去把他们接回去。

　　但是，从他接管侦探社之后就不一样了，白天忙着抓小三找猫找狗，晚上忙着收治恶鬼悍妖，小的像蛇精偷猎，大的像神兽吃人，一下子古今中外的妖魔鬼怪一夜之间全都跑了出来，赶趟似的作恶，把曾经白白胖胖的季社长忙成一根芦柴棒，好不容易才让搜查署松口给他指派了一个男妖怪一个女妖怪做帮手。

　　还有件怪事，兴龙网吧发生命案的时候他明明已经入职了，这件案子却被人压了下来，没漏一点风声，他摸着下巴眯起眼，“这么说来，咱们老娘的失踪，类忽然发疯杀人，还有这二次杀人，甚至有人让类来杀我，这些事情可能都有关联。有意思啊，我还真想看看谁能收了我这条命。”

　　“是我们的母亲。”季安默默开口，季眠忽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方才用词不当，“小安，你别老和那个老妖怪学，快乐一点，现在有人要你哥的命，还有空在这儿纠正用词，要不要顺便纠正一下口语的地得？”

　　“对不起。”

　　“……别那么委屈的样子啊，哥哥没有批评你……好了好了，既然知道这些事情可能有关联，那就从现在开始着手，我们得快些回去问问那只可怜的小狸猫，六年前舞市到底发生了什么。”

　　“麦冬，那时候你看到了吧。”类忽然开口，正在开车的林辰不自觉握紧方向盘，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没有，我没有看到。”游麦冬很怕类，哪怕现在他被捆仙索结结实实绑在后座上。

　　她发狂那日其实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太一样。沙漠里很少下雨，那天雨却从早上一直下到夜里，类在雨中红了眼睛将沙漠里的旅人全部掏空了内脏，游麦冬躲在胡杨树后面看着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眼前红光一闪，她晕了过去，等类平静下来，沙漠中已经失去了游麦冬的影子。

　　哪里都找不到游麦冬。类忽然很生气，那份暴怒竟无法控制，像头顶那团浇不灭的火，她不明白自己这个样子是因为游麦冬的离开，还是自己不受控制吃了不相干的路人。

　　“人吃牛羊猪狗，与我有何区别？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为什么要离我而去！”

　　她已经忍受了太久的孤独和谩骂，本以为终于有人理解了自己，结果还是被背叛，游麦冬逃走了，看到真实的自己逃走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杀了五个与麦冬相似的女人警告她，如果不回来，她的下场会和这几个女人一样，结果她还是没有回到自己身边。

　　骗子，是骗子。

　　“没错，这个女人在骗你，杀了她，杀了她！”

　　那个声音又来了，每当类愤怒的时候，这个声音就会出现，对，游麦冬已经背叛了自己，她不会回来了，只有死人才会回到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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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3月3日修。
不知道说什么，祝大家生日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