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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挑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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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阿旺觉得府里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昨晚被翡翠从被窝里挖起来,拉着车到码头吹了半天冷风,才接到坐着私家小船从河南岸过来的牧师家小姐。天没亮就拉着小姐过来芷园,正想打个盹,忽然就看到小姐一阵风似的小跑着出来。阿旺吓得连忙拉着车迎上去。印象中小姐虽然做着男人们做的事,但平时的言行举止还是斯文淡定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跟见了鬼一样,连声叫回府。阿旺待小姐上车坐稳,麻利地下了车帘,奋力向清平路飞奔而去。
人是上了车,还下了帘子,云舒还是觉得自己在发抖。自小在爷爷身边长大,不是没经过事的人,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态。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得沸反盈天,脸热得快融化了一般,云舒深呼吸,轻轻挑开车帘透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最最要紧的是要救汉斯,不能为其他事分神。
待到家下车时,云舒已恢复了平日的样子。特里莎在厅里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不停地来回走着;云老爷新闻纸也不看了,云初也在翘首以盼。看到云舒进来特里莎马上就扑了上去,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云舒拉了她的手,笑说:“午时后我们去南城看守所接人。”
特里莎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软倒在椅子上。犹自拉着云舒的手,喃喃说着:“谢谢,谢谢。”云初也很兴奋:“陈伯公这么好说话?你有没有看到子誉?你出门之后我就拨了德律风给他,让他去照看你。”
云舒这时最听不得这人的名字,支吾了过去。云老爷也笑说:“绵绵一会儿陪特里莎去南城吧,接到人之后先安顿好,待养足精神了,我们再设宴洗尘赔罪。”
特里莎连忙说:“说什么赔罪?这次幸亏有你们,我们感谢都来不及。爷爷折煞我们了。”
云老爷摆摆手,让云舒留下陪特里莎,自己先回杏芳堂,云初见时间也不早了也忙忙地回了办公厅。
云舒让阿旺送信给牧师,请他午时在南城看守所汇合,又看着特里莎喝了半碗粥,便和群姐一同送她到客房休息。特里莎整夜没睡双眼熬得通红,拉着云舒又喃喃诉了半天担忧,勉强睡了一会又惊醒。云舒知道她等得心焦,纵然离午时还有好久,也索性和她出门直奔南城。
特里莎在看守所外焦灼地踱着步,不停地翘首张望那所紧闭的大门。云舒沉默地陪着她,不时地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这时牧师也赶了过来,特里莎挽着爸爸,才渐渐平静下来。
午时一过,看守所的铁门缓缓打开。特里莎抢上前去,果然看到汉斯抱着行李一拐一拐地走出来。众人喜不自胜,忙迎了上去。牧师接过汉斯的行李,说:“赶快回家。”大家上了车,一起往保安堂去了。
回到保安堂,汉斯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手脚都有淤青,男仆伺候着上了药,扶他到客房。群姐和翡翠一早带着药材到了保安堂煮粥炖汤准备着。汉斯躺在床上喝了一碗双参汤,才缓过气来。
特里莎坐在床边,眼睛紧紧看着他,一秒都不放过。汉斯看着她微笑:“别担心,亲爱的。我没事。”一语未了,特里莎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拉着汉斯的手,放在脸颊旁,勉强露出笑容:“主耶稣基督保佑,没事了。”
云舒立在床边,和汉斯道歉:“对不起,汉斯,让你受苦了。是我考虑不周,鲁莽行事,我很抱歉。”
汉斯摇头:“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苦难。我不该在船上透露带药的事。”
云舒讶异:“你一向沉稳,从不多说一句多余话的,是怎么回事?”
汉斯答:“和我同舱的那人无意中看到我打开行李,就问我带了什么?我以为他只是好奇,就说是药,也没说明是什么药。谁知他就留了心,一上岸就告了密。”
云舒问:“那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汉斯苦笑:“没齿难忘。那人自称姓李,很瘦小,大概五尺高,脸色黄黄的,留着中分头。眼睛不大,眼神闪烁,啊,对了,他左边额角有一颗红痣。”
云舒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安心养伤。万大事养好了身体再说,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杏芳堂。”
汉斯点头,躺下睡去。特里莎送云舒出门,不放心地拉了她的手:“亲爱的,不要多生枝节。我们是异乡人,乡公会那里还愁找不到我们的麻烦,天天在保安堂前打转。横竖人没事就算了,杏芳堂不要扯进去。”云舒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我自有分数。”
云舒回了杏芳堂,向爷爷交代了几句。下午事情不多,和张伯清点了一下库房的西药。在将要打烊的时候摇了个德律风到办公厅,约云初去大公牛扒房吃晚饭。
云老爷知道她想什么,摇摇头自己回家了。阿旺拉着车来到牛扒房时门口红红绿绿的彩灯刚刚亮起,白衣黑裤的侍者殷勤地开门招呼,云舒让阿旺自去吃饭,进去选了最靠里的包厢坐下。侍者推介了一轮的西冷菲力肋排杨桃果冻,云舒根本无心吃喝,随便指了指菜单便继续想着事情。不觉喝了大半瓶荷兰水后云初才来到,还叫了唐颂之一起。
包厢光线暗,唐颂之准备坐下时云舒才注意到他。一缕灯光从他左上方斜斜照下来,脸上的轮廓更加分明。唐颂之垂下眼睑看向云舒打招呼,眼镜架在鼻梁骨上,眼睛显得晦暗,眼睫毛的阴影使得眼神变得影影绰绰。云舒此时最是见不得此人,登时浑身不自在,半边面颊开始发烫,几欲想掀开桌布躲下桌去,偏偏云初还浑然不觉,兀自问起云舒特里莎和汉斯的状况。
唐颂之不待云舒开口,先笑着说道:“是我不请自来,唐突了云妹妹,还请云妹妹恕罪。”云舒知他语带双关,心里有气,一时也忘了害羞,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唐颂之终究还是年轻,被她这么一看,耳朵就泛了红。
云初叫了餐,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云舒一眼,“子誉又不是外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嘛。”这句不是外人又击中了云舒心事,更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低头揪着桌布的流苏,半晌不肯抬头。
唐颂之反应过来,笑道:“云妹妹今天也是经了太多事,一时不能适应也是有的。说起来今天一天都见不着周大头,他见机倒是快。”
云初讪笑:“那条老泥鳅,出名的滑不溜手,这次跌了这么个跟头,还不知以后怎么记恨你呢。不过这次伯公出面,老泥鳅总得忌惮几分,会安生好一会了。”
云舒接过话:“我只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暗处老是有这么一号人惦记着,我都替你,你们膈应。”
唐颂之微笑:“被人惦记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了,再说我也没少惦记人。”说着话还不忘瞟一眼云舒。
云舒没好气地回瞪了他,正色说话:“从来都是民不与官斗,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是老爷们有理,但这一次汉斯实在太冤枉。神职人员都要无辜受此大辱,我们杏芳堂在穗城三代经营,都是规规矩矩童叟无欺。每年差饷税项,四季年节礼数,从无差错不周。每年给到那姓周的好处不知凡几。他倒好,明明看着杏芳堂火漆封印的药箱还给我来这么一出?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咽不下!”
云初也赞同:“老泥鳅吃相太难看,不给他点教训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回头让汉斯去他们的领事馆申诉,从官方那边交涉,那老泥鳅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唐颂之沉吟:“现在北伐战事胶着,部里的气氛非常微妙。以周大头的性格,很容易就撞到枪口上去,反而不需要我们动手。我下个月就要去汉阳,走了之后恐怕有些事会照顾不到。我看,还是一动不如一静好。”
云舒眼皮一跳:“你要随军?”
“嗯,”唐颂之回答:“汉阳一直没攻下来,前方急需补给,蒋先生让我跑一趟,押运粮草。”
押运粮草又怎么会是蒋先生交代呢,分明是有另外的事,云舒腹诽,但深知军情机密,便没有再问。
云初切着牛排,附和道:“子誉说得也不无道理,现在我们在明周大头在暗,若一击不中,吃亏的还是杏芳堂。”
云舒笑道:“你倒是吃两家茶礼,怎么那边说都对啊。”
云初边吃边说:“这阵子是真有点乱,我们就别插一脚了,等北伐胜利之后,多少周大头收拾不得?到时哥哥将他绑到你面前任你为所欲为。特里莎下午摇了德律风给我,就让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连人家苦主都这么说了,你就忍一时吧妹妹?”
唐颂之放下刀叉喝了口水,“保安堂那边也不得省心,河南岸乡公所不知为什么老是看他们不顺眼,上个月几个乡绅才联名上书了一份外族不得进入十八乡的乡约,如果这时还有什么事,首当其冲的还是保安堂。”
云舒不语,过一会抬头说:“这次我是记下了。等北伐结束,我们再好好会一会周大头。”
云初点头,抬手叫了一份杨桃冻,“妹妹先吃个甜品消消火,全穗城只有这里有杨桃冻,不是用大菜糕,用琼脂做的,入口即化,又润喉甘香。”
一时吃完饭,云舒去了更衣,云初和唐颂之结账出来,阿旺已等在门口,唐颂之对云初说:“澄光你们处不是约了今晚去北园喝夜茶吗?”
“哦,是的,”云初挠头,“刚才出来太急了没叫阿吉过来,等阿旺送了妹妹回去我再过去吧。”
唐颂之笑道:“这样吧,你让阿旺送你过去,我送小舒回家,反正我也顺路。”
云初分明看了唐颂之一眼:“我倒不知道内城和清平路现在竟然顺路了?”
唐颂之笑着拍了拍云初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就把他推了上车,让阿旺拉走了,端的是手挥目送行云流水。待云舒出来时只看到闲闲地双手插着裤袋的唐先生对她微微笑:“澄光处里今晚有茶局,先让阿旺送他过去了,我送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