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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番外一 ...

  •   不归楼的一间雅室内,几位文人浮白载笔,正在为一灰衫男子践行。
      “德祖,此番去汉中戍守路途遥远,为兄在此先祝你一路平安了。”一人举杯,将杯中浊酒饮尽,语气中满是凄然。
      “正是,德祖莫要沮丧。此番只是种了太子之计,待他日卷土重来,定能佐临淄侯上位!小弟我也在此先干为敬了。”另一人也起身,仰头饮尽,眼中闪着几点微光。
      剩下众人闻言心中慨然,也都纷纷举杯致辞,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该鼓舞的话都说尽了,该骂的小人也骂过了,众人聊着聊着就偏了话头。
      “德祖一去不知何时归,心中可有掂念的人?”一人眯着醉眼,笑意迷蒙了一脸。
      杨修举杯的手一顿,脑海中很快浮现了一张清秀可人的面庞来。
      没等杨修开口,另一人便醉醺醺地说道:“德祖自然掂念家中娇妻了。我同德祖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德祖同他家中妻子外任何一女子有染,真是一点也没有年少的风流样子!若不是郎情妾意,举案齐眉的一双璧人,哪里能做到这个份上呢?”
      此话一出,席间好多人纷纷应和。
      一人慨叹一声,起身促狭道:“当初杨太尉给德祖择这门婚事前,德祖还百般不愿,父子俩弄得很是不快,可谁料到,这新妇一过门,我们洛阳大名鼎鼎的风流才子竟再没看过旁的女子一眼。”
      众人不由哈哈大笑,可这时有一人醉的厉害,不合时宜地含糊问道:“可某为何听说,德祖同临汾郡主还有一段露水情缘?”
      话音才落,满堂寂静。
      说话的人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抬头去看了看杨修的神情。
      见后者依旧毫无反应地斟了杯酒,脸上不喜不怒的没什么神情,似乎从未听见那句话一样。
      有人干笑两声打圆场道:“这是醉话,谁不知临汾郡主同程家公子定了亲,不日就嫁过去了。这时候提我们德祖,不是明摆着让程尚书家脸上过不去?当罚!该饮三大白!”
      那人赶忙应了,举起杯来仓皇饮尽,再不敢发一言。
      坐下后一旁的公子低声嘱咐道:“谁不知临汾郡主是德祖的一块心病,往后可莫要提了。”
      那人想到德祖偶尔露出的阴骘眼神,不由点头如捣蒜。
      众人很快嬉笑着带过了这话,转而又聊起了某位大臣家中的秘事。
      杨修从始至终只是安静地盯着早已见底的酒盏,落寞之色隐于幽深眼底。

      月色如洗,杨修迈着醉意蹒跚的步子,踏着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迈进了杨府大门。
      头有些晕眩,杨修扶着门框,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满脑子都是一句苍凉决绝女声:“杨修,这是你第二次回绝我,再也没有以后了。”
      忽觉手臂一轻,似是有人扶住了自己的手肘,一睁眼,原来是妻子柳氏。柳氏素来温婉贤淑,阖府上下都十分喜欢她。眼下即便夜深,她也坚持守在门口等着杨修回来。
      杨修抬首冲妻子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搀扶。
      柳氏虽心中忧虑,可还是松开了手,夫为妻纲,只要是夫君说的自己必须要照做。
      见杨修跌跌撞撞要往卧房走,柳氏赶忙说道:“夫君,父亲要你回来后去书房见他。”
      杨修步子一顿,缓缓直起身子,背对着柳氏道:“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柳氏闻言只好矮身行了礼,一步三回首地望了杨修几眼,见人仍站在原地,不由叹了口气回去了。
      父亲同夫君不和,从柳氏嫁进杨家那一日便感受到了。除了平日里的问安外,这对父子几乎从不说话。至于夫君,思及此柳氏脸上神情不由暖了三分,夫君虽然容貌俊美才华横溢,但对自己却从未有过骄矜之色,不光一向礼遇,甚至连个侍妾也不纳。可柳氏心中仍然有些郁郁,他对自己似乎客气的过了头,疏离的有时竟像陌生人一般。

      杨家书房内,父子俩分坐两旁,相对无话。
      杨彪听闻儿子被逐至汉中时心中愤愤,下了朝便准备去魏王府问个清楚,可刚走到一半就被程昱劝住了。通敌证据凿凿,这样的处罚,确实是最轻的了。可见到满身酒气的杨修后,积攒了一日的舐犊之情又被恨子不成器的怒意代替了。忍了半晌,终于开了口:
      “明日便走,今日也不知收拾些行囊。只知道去外间厮混,弄得这一身污浊!”
      杨修点了点头,漠然道:“既如此,儿子先告辞去收拾行囊了!”
      杨彪怒意更甚,斥道:“你要气死我吗?若不是你整日同曹植一道厮混,怎会中了曹丕陷阱落得如此下场!为父早就劝过你,你同曹氏一块……”
      话说到一般,杨修便冷笑着打断道:“同曹氏一块就是与虎谋皮,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父亲,这么多年了,您就不能换句话?”
      杨彪劈头就给了杨修一巴掌,气的说不出话来。
      杨修抬手擦去唇畔的血丝,笑意未减半分,道:“父亲整日嚷嚷着是汉室之臣,可我们高高在上的天子整日里除了纵情声色还能干得了什么?这天下,迟早要换个姓了!”
      杨彪怒道:“我杨家祖上四世三公,累世簪缨,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我今日所为,正是为了家族清名不倒。待我扶持临淄侯上位,我杨家所建的才是无上功勋。”杨修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房中安静了片刻,杨彪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踌躇着开口道:“你如此偏执,可是怪为父当年逼你做抉择?”
      杨修神色一僵,站着没有回话。
      “你那时心如磐石,坚决不让柳氏进门,逼迫我去向曹家提亲,迎娶曹彦。为父若是应了,你是不是就翻不起如今这些浪来?”杨彪叹了口气,想起曾经意气风发的执拗少年来。
      一身灰衫的少年跪在雨中,仆人劝阻无用,连伞都被掀翻在几步之外。当时自己气急败坏地斥责他顽劣无状,连婚娶大事都敢出言顶撞。可自己的儿子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除了曹彦,我不娶旁人。”
      曹彦是什么样的人杨彪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可只有她父亲是曹操这一条就永远不可能进杨家的门。
      “可你要知道,你外祖父袁术就是被曹操所杀,即便我能应,你母亲呢?心中哪能毫无芥蒂?”杨彪叩着杯壁,清脆的声音将两人从记忆中拉回。
      杨修收回不知延伸到哪了的神思,淡淡说道:“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更何况父亲当初不是给了儿子两个选择吗,是我自己没有选罢了。”
      那天的雨下到半夜,雨滴如豆没有减弱的意思。杨修抹了一把脸,视线终于清晰了几分。衣衫从里到外都被雨水打湿了,相比于膝下的疼痛,周遭的冷更让人难挨。
      父亲终于从房中走出了,一脸阴郁地说道:“你既如此执着,我也只能给你两个选择:一,如你所言迎娶曹彦,但从今往后再不插手朝局争斗半分,同曹植划清界限。二,迎娶柳氏,但今后你做什么为父都不会插手。”
      父亲的话随雨水流入耳畔,一个字一个字打在心头。
      若再不能入仕为官,那如何运筹帷幄如何佐人上位如何像个管仲伊尹般创下至伟功勋载入青史?若一个男人一生只有妻子环伺,满目柴米油盐,那读那么些圣贤书,看那么些名人传又有何意义?
      岁月如烟,一缕散尽。
      当时抉择是何现在不言而喻。
      “父亲不必多说,儿子心中有数。”杨修施礼退去,步子迈的很稳,醉意全都散去。
      杨彪叹了口气,叮嘱的话从喉中打转良久也没能吐出来。

      案上香炉烟雾袅袅,纯香满室。
      榻上人锁眉辗转,似是梦到了什么痴缠往事。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每次进丞相府寻曹植总会有双眼睛追随着自己。趁着自己回头的空档,前边必然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小姑娘眨着两只灵动的大眼,一脸无辜地向自己问好,委屈巴巴的请求自己移步去看看她近日练的字。
      真是可笑,初次见面时那张写满歪歪扭扭的如意的纸张如今还在自己的书案上,每每看到总是忍不住嗤笑一番。
      可这个缠人的小姑娘偏生是杨修不能拒绝的,谁让人家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权倾朝野呢?

      后来,自她的哥哥死后,杨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即便杨修成日地拖着曹植在府中各处下棋,都没再见她的踪影,每每思及此,心中总会有些失落。
      好在三个月后,她托人送来了一笺小信,信上字迹工整,笔锋初显: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若只是这八个字,杨修可是万不敢收下的。
      这句诗出自邶风,诉的是妻子思念丈夫的苦楚。这两句,更是尤为露骨:只是那个人,让我心生忧伤。
      好在信中仍是一贯的软糯语气,请自己点评下她如今的书法。
      杨修笑了笑,提笔回了书,字体用的是当下时兴的燕尾汉隶,像是有意嘲笑曹彦前路漫漫任重道远。
      可谁知,这一封信,就足以让小丫头将练了几年的小篆全然抛去脑后。
      自那之后,小丫头寄来的书信越来越多,篇幅也长了起来。从最初的几句谦辞,请求指点书法,到了后来絮絮几页讲近来琐事。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每页书信首的两句情诗。
      若说前几次是偶然,一连月余,杨修也不是傻子,曹彦的心思他多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可她尚且年幼,哪里分的清崇敬与爱慕,自己又怎能刻意加以误导。
      信来的越来越多,回的却越来越少。杨修的案前放了个精致木匣,每看完一封,必会面带微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去。

      直到那日父亲要为自己订亲之前,一切都是平和美好的。
      那女子杨修从未见过,饶是阖府上下将她夸得貌若天仙,德赛娥皇女英,杨修也没有半点兴趣。若是说他非要娶一个人回来,那不如是曹彦。
      或许只是那一瞬间,他想通了自己这几年来对那个小姑娘的感情。
      这一年,曹彦十六岁,杨修二十岁。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在那个雨夜被大雨冲刷得干净。他闭了眼,让泪水混着雨水从脸上淌下,第一次认了命。
      自婚讯一出,他便再也没踏入过丞相府一步。
      但可笑的是,一月后的宫宴上,他竟看到了扮作侍从侍候一旁的曹彦。
      他离席吹风醒酒,她尾随追来。
      杨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该斥责她玩心太过女扮男装欺瞒君上,还是该摆出惨淡神情告知真相说声抱歉。
      可还没等他开口,曹彦却一反常态地直直看进自己眼里,怀着一腔孤勇开门见山道:“我爱慕杨修哥哥良久,杨修哥哥愿意娶彦儿吗?”
      是爱慕吗?
      她已经及笄,应该是分清了的。杨修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原来自己没有猜错啊。
      愿意娶她吗?
      若一月之前,杨修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愿意!他一向放浪形骸,风流不羁,没道理让一女子抢在自己前面开口表露心声。
      可他已经作出选择了,大业是他永远都不能放弃的。或许儿女私情本就不该现在考虑,或许等时间久了也会忘了眼前这个人。
      思及此,杨修又冷了神情,沉声道:“小姐请自重。杨某已于一月前定了亲,不会再娶旁人了。”
      短短一句话,杨修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尤其是见到她眼中光亮灭了的一刹,心更是说不出的疼起来。
      她又垂下了头,长睫遮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可杨修觉得,她的泪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站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杨修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胳膊,可还没触到她衣角时,却看到她瘦弱的身体因低声啜泣而剧烈颤抖起来。
      或许,自己该说些什么?
      话酝酿了多时还没出口,眼前的女子便跑开了,背影很是狼狈。
      杨修叹了口气转过身,卸下伪装后却是满脸落败。假山后忽然扬起一片衣角,杨修扫了眼却并没有走过去的意思,今日席间穿宝蓝衣衫的只有程良公子一人,既然知道是谁,又何必戳破。
      回到席间后杨修只是默然饮酒,可曹彦却因同程良争执身份很快被戳破,又被丞相责怪了一番后失意离去。
      而那个程小公子竟借着酒醉,抚了一曲凤求凰来。
      只可惜,曹彦没有听到。
      只可惜,曹彦也不知道,自己抚的凤求凰更为动听。

      再后来两人处境尴尬,即便见面也再无多话。
      可当自己知道她密谋揭开曹冲公子死因真相时,还是忍不住担心她。那日见她,她发间簪了支不合年纪的碧玉簪,若再熟络一点,杨修定会好好嘲讽她一番,可他没有。谈话也一如所料,不欢而散。

      直到她的婚讯传出,自己又收到她很久未曾传来的信笺。
      信上的字体已不是当年的燕尾汉隶,换成了初次见面的小篆。
      杨修自嘲地笑了笑,仍妥贴地将信笺放入木匣之中,提笔多时,却不知该先写哪个字。
      她真的不一样了,不再怯懦的低着头绞着衣角等自己回话。而是高傲地扬着头,眼风一扫,俱是凌厉之色。
      她的眉眼依旧清秀,声音仍然动听,连语气也如同往日的直率:“杨修,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愿意带我走吗?”
      杨修苦笑了一声,她的执着真是从未改变。
      “郡主不可妄言,程家如今已在筹备,万没有临时变卦的道理。”
      曹彦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语气仍倨傲着问道:“若我不做这个郡主,愿意跟你走呢?”
      杨修一怔,愣在原地。
      日光透过窗棂照的满屋扬尘,坐着的女子没有动,站着的男子也没有动。屋内香气氤氲,静的像能听见香粉焚烧之声。
      “郡主嫁过来,自是不能委身为妾,那臣妻柳氏并无大错,让我怎么开口将她降为妾室呢?”杨修垂着头,语气虽然轻快,可眼底却满是绝望。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而他终究无法握住了。
      曹彦笑了,笑得凄凉:“杨修,这是你第二次回绝我,再也没有以后了。”
      杨修出府的时候看见王府内两个女子正欢快地放着纸鸢,那般无忧模样自己恐怕永远也没法再从曹彦身上看到了。

      秋风一扫,洛阳城外官道上一页写满如意的纸被吹走了很远。
      程府院中站着赏月的一双人也感到了凉意不由依偎的更近些。
      “夫人,我、我问你个问题,你可不许生气啊!”程良咽了咽口水,迟疑再三还是开了口。
      临汾郡主曹彦靠着他的胸膛,忍着被他坏了良辰美景的怨气,冷冷道:“说。”
      “如果,我说如果杨修当时也求娶你,你是嫁给我还是嫁给他?”程良忐忑地问出了口,虽然逝者为大,可有些醋还是要吃的。
      临汾搂了搂他的腰,一只手飞快地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趁他惊呼出声时淡淡道:“若早些年,自然是选他的。”
      程小公子显然找到了话中的漏洞,不死心地追问道:“那现在呢?”
      临汾抬起头,难得地一本正经道:“现在知道了你的好,更愿意跟你厮守余生。”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杨修这个人物呢,的确悲伤了点。
    今天把之前正文的很多小细节都串起来了,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来。
    还有关于临汾郡主的年龄,我改了下,不然感情线没法写(无奈),大家将正文里的临汾想象成二十左右吧,毕竟乱世之中结婚什么的都晚了点。历史上郭女王也是二十八岁才嫁给的曹丕。
    emmmm最后啰嗦一句,下次可能就不定期更新了……故事也差不多都结束了。
    如果哪位朋友更喜欢哪个配角,可以评论或私信我,我也可以继续写番外~
    目测楚琮和慕容也会写个番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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