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莫凭栏》锦屏空

73、尾生丧身

　　黄初二年，襄阳城内阴雨绵绵，一女子撑伞独上危楼，凭栏望远，目光所及之处群山相接，不见尽头。
　　通往洛阳的官道已于三年前被阻断，城池以北早已一片荒凉。
　　冷风伴雨打湿了女子的衣襟，还未及感受到凉意，肩上便落下了一件披风。
　　身姿颀长的男子下巴上已有青色的胡茬，五官如同刀刻，面容也愈加棱角分明起来。
　　男子蹙起眉头，细心地为女子系好披风，无奈道：“阿姐，他已两年未曾来信了，你还等他作甚？”
　　苏阑抬手擦了擦额角落下的雨丝，道：“与他约定的日期将至，我只是……”
　　景风冷笑一声，打断道：“阿姐莫非忘了那个人如今已坐上什么位置了，怎么会为了曾经的约定放弃整个天下？”
　　苏阑神情依旧平静，淡淡地说道：“他代汉自立本就在我意料之中，与我们的约定并不冲突。”
　　景风苦笑一声，反问道：“那他自登基哪日起就再未来过信一事，如何解释？”
　　苏阑没有说话，目光仍落在远方。
　　“三年前西蜀忽然攻城，魏王援军不至，我率襄阳将士苦撑多日，才未被敌军攻克，从始至终，太子殿下都没给我解释过半句。”景风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当初竟还以为了解他的为人，真心拿他当过朋友，甚至希望阿姐能同他修成正果，可我一连去了十来封信，他没都没回只言片语。”
　　苏阑转过身来，看着景风坚定地说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苦衷。不然怎会甫一上位，便下了‘守宛而不守襄阳’的诏书？”
　　景风闻言却冷笑出声，一脸错愕地望着苏阑道：“阿姐你不觉得可笑吗？这诏书对我襄阳可有半点好处？这三年来，襄阳士兵枕戈待旦防卫着西蜀入侵。可我仔细想来，曹丕篡位自立，汉室覆灭，如今我究竟是在为谁尽忠呢？”
　　景风上前一步，同苏阑一样往北眺望着，平静地说道：“襄阳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若西蜀再派兵进攻，我便要考虑投靠刘备了。”
　　苏阑神情终于有了丝变化，可眨了眨眼后又化为虚无，良久，才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两人又在城楼上吹了半日的风，景风感到了些寒意，不由拢了拢衣袖，却摸出一封信来，这才猛然忆起一件事：
　　“阿姐，有个喜酒你怕是要去江东去吃一趟了。”
　　苏阑终于露出笑意，欣喜地接过信来，问道：“怎么，翠花姑娘答应苜苛求娶了？”
　　景风一头雾水，疑惑问道：“翠花是谁？”
　　苏阑一边展信，一边一本正经道：“楚琮说的呀，慕容家那位姑娘，不是叫慕容翠花吗？”
　　景风闻言忍了半天还是没有憋住笑意，注视着苏阑看信时风云变幻的神色，笑道：“楚琮竟骗了你那么久，他那位夫人可是大户出身，名唤慕容兰若。兰若一词取自梵语‘阿兰若’简称，寓意寂静空灵之所。”说到这景风摇了摇头，咂舌道：“只可惜他那位夫人闹腾得很，倒是与此名极为不符。”
　　苏阑看完信后，并没有因楚琮的欺骗而生气，反而十分真诚地笑着道：“这喜帖我接下了，到时一定亲至江东恭贺他们。”
　　景风从伞下往外望了眼，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于是轻轻拉了苏阑的袖子，示意她回去。
　　可苏阑却将信仔细收入怀中，喃喃道：“我是真的很羡慕他们。”
　　景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若他一直不来，阿姐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
　　苏阑笑了笑，抬头望进景风的双眸，道：“景风可听说过尾生抱柱？”
　　景风点头，道：“自然，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苏阑反问道：“你觉得尾生何许人？”
　　景风道：“忠贞之人，执着守信，至死方休。”
　　苏阑轻轻摇摇头，道：“尾生丧身，全因执念太过。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冷风吹过，苏阑清咳了一声，接着道：“师父走之前曾说若五年后我仍不知归处，可以去南阳寻他。所以我想，去江东赴宴后，便直接去寻师父，不回来了。”
　　景风一怔，心中有万千不舍。可他明白，襄阳这个伤心地，阿姐是呆不下去的。犹疑片刻，景风还是低声应道：“好。”

　　才下早朝的曹丕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对身后跟着的几个大臣愤愤道：“九品中正甫一设立，就有好几个老臣带头反对，说什么朕任人唯亲嫉妒贤才，难道还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他们？”
　　陈群道：“陛下息怒，几位大臣年迈，考虑事情难免不够周全，只是一心想着寒门学子，又怎么能懂陛下的良苦用心呢？”
　　曹丕冷哼一声，道：“如今内忧不平，政局不稳，若不靠这些士族支持，朕如何治理天下，收复疆土？”
　　陈群点头称是。
　　话头才落，一臣子出列道：“日前藩王封地迁移一事引起波澜不小，几位王爷似乎不大愿意，陛下要及时安抚啊。”
　　曹丕叹了口气，道：“当年朕同诸兄弟争夺太子一位时何等艰险，兄弟相残不念半点骨肉情谊。我若不削藩，真怕往日重演。”
　　刚松了口气，另一臣子又开始上报屯田制推行一事。
　　一路上曹丕没有片刻闲暇，回了寝殿仍接着处理政务到了三更天。
　　柏舟从旁站着，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为最后一本文书写完朱批后，曹丕终于放下了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一侧头，看到了侍立在旁的柏舟，不由蹙起眉头道：
　　“你怎么还在这？朕早说了如今你已是御前侍卫，不必随时侍候在侧。”
　　柏舟垂头拱手了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字。
　　曹丕敛了神情，漠然看着柏舟道：“说吧。”
　　柏舟锁着眉，不无惆怅地说道：“苏小姐前日离开襄阳了，听说……不再回去了。”
　　偌大的宫殿此刻似乎只有案前的孤灯一盏，曹丕看着红烛落下了一滴烛泪，低声应道：
　　“嗯。”
　　柏舟抬起头，不解地问道：“陛下当年为保襄阳不惜同先帝翻脸，甚至怕先帝暗中起兵，私信西蜀欲以苏家安好为条件将襄阳拱手相让。这些，难道都不告诉苏小姐吗？”
　　曹丕没抬眼，忍不住去触了触红烛跳动不止的火焰，灼热感使他飞快地缩回了手。
　　“不必。”
　　柏舟苦笑了一声，道：“陛下想护住苏小姐，想护住临淄侯，想护住临汾郡主，可最后，还是把自己弃了。”
　　夜色寂寥，宫灯长明却掩不住九五至尊的落寞。一袭贵衣茕茕孑立，凭栏远眺却再无故人。
　　或许父王的话是对的，从自己生在曹家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儿女私情无缘。
　　千百年之后，后人所识的曹丕属于天下人，却唯独不属于一个唤自己是稀世珍宝的女子。
　　曹丕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寝殿走去，夜深了，明日还有更多的政务要去处理。
　　梦里，他意气风发地对一个女子说：
　　“我要这天下之城尽如洛阳，天下之民尽如洛阳之民，定要给苏小姐看一个安定祥和，百姓富足的锦绣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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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尾声……记得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