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玉》欧吉开开

85、他……

　　丧子之痛。
　　这四个字似一根细细的针，突然刺了孟探玉的心口一下。

　　孟探珣，他的亲哥哥，才应该是孟家的三少爷。可惜因为幼年夭折，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更被悄无声息便被从孟氏的族谱上抹去。
　　能记得他的，只有当年知道他存在的孟家人，以及偶有听闻的孟探玉。
　　父子俩一起喝酒的那晚的场景历历在目。
　　说起孟探珣时，他爹悔恨落泪，哭得不似人样。喃喃自责不是一个好父亲，不仅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而且在孩子死后这么多年，竟也一直没办法查到当年事情的真相。
　　那晚他抱着酒坛子喝了又喝，哭了又哭，大有将自己放纵开来喝死算了的架势……

　　孟探玉沉默了下来，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孟探璋一直没走，等着他的回答。他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番，放下了心里残存的那点怄气和不甘，答应道：“大哥，我记住了。”
　　听到这句话，孟探璋总算是放下了心，重重地拍了拍孟探玉的肩头，说道：“别怪大哥说话太重，你是三叔的儿子，更是孟氏子弟，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凡是三思而行。”

　　孟探璋走后，孟探玉就听他的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玉松院中修养。
　　过了两日，伤寒稍好些了，他便下了床在院里活动。
　　没了来贵，院子里格外清净。咂咂嘴，他便去府里闲逛，恰好遇到来找他的老赵，便去千寿堂给老太爷请安。

　　入夏之后，京城的气温渐渐暖热起来，老太爷的精神也好了不少。一时兴起，命人在院中的凉亭里摆上了笔墨纸砚。孟探玉到的时候他刚好临摹好一幅字帖。
　　看一眼自己的字迹，老太爷暗叹一句宝刀未老，便放下笔，走到一边的石桌前，着人上了茶。
　　孟探玉恭敬地候着，见老太爷走过来，便行礼请安：“孙儿见过祖父。”
　　老太爷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招他在身旁坐下，说道：“听徐大夫说你又病了，如今身子如何？”
　　“好了七八，再过两日，就能回刑部当值了。”孟探玉如实回答。
　　老太爷听了便没有再追问，而是笑吟吟地喝起了茶。
　　不知是老太爷穿了一身宝蓝常服衬得他气色好还是人逢喜气精神爽，孟探玉觉得今天的祖父格外慈善。
　　慈善得让他心里没谱。

　　果不其然，静坐了一刻钟，老太爷忽然眉目一转，看着他问道：“听学堂的邹先生说，你许了一个外姓的小子在你院里过夜？”
　　得，还是有事儿要问。
　　不过贾墨这么大个外人，傍晚时时常穿梭在府里，迟早都会传得人尽皆知。与其等着别人跑到老太爷面前嚼舌根，还不如他自个儿坦白来得踏实。
　　心中一定，孟探玉便如实说道：“在刑部当值的同僚的儿子，刘管家的外甥。孙儿见他一心好学，便帮了一把，把孙儿的书房借给他读书。祖父要是觉得不妥，那孙儿……”
　　“确实不妥。”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老太爷就一脸严肃地截断了他。
　　愣了两秒，孟探玉忐忑地试探道：“那祖父的意思是……”
　　老太爷没理他，转头看了眼老赵。老赵会意，即刻离开了千寿堂。
　　见此，孟探玉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祖父，孙儿与他没有任何不正当的交情，纯粹只是因为欣赏他的认真，所以才将书房借给他的！要是祖父觉得不妥，孙儿往后不借就是了。”
　　上次老太爷对郑微的态度在孟探玉的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如今贾墨一个小屁孩，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非分之想，若是因此牵连，那他不就是枉做小人？
　　然而无论他如何着急，老太爷始终端坐如钟，面色无动。

　　孟氏学堂中，邹先生正在讲解春秋要义，贾墨正忙着做笔记，忽然被孟府中的一个老仆人叫走。
　　邹先生没有阻止，他只能跟着去。
　　一路上，穿过熟悉的甬道，却走向了陌生的回廊。他心中忐忑，但见叫他去的老奴面目慈善，便没多问。穿过两道回廊一扇月洞门，二人走到了一座别致的小院里。
　　院中抱厦三间，仆人数十。即便院中也是花草相映，但比孟探玉的玉松院依旧威严几分。走过转角，一间石亭在院中独立。
　　甫一见，亭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发现年少的那个正是收容他的孟探玉时，贾墨隐隐猜到他被叫来所为何事。
　　按照身侧老仆从的指示，他规矩地朝亭中的老者行礼：“小辈贾墨见过老太爷。”
　　老太爷不温不热地“嗯”了一声，叫他走近一些。
　　老太爷，应该是孟家辈分最高的那一个。贾墨心中暗衬，旋即对亭中老者的态度更恭敬三分，走到跟前时，识礼地垂首。
　　老太爷将面前的小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评价道：“确实是个俊俏的小少年，也难怪会入了探玉的眼。”
　　闻言，孟探玉内心狂哮。
　　祖父就不能听他解释解释吗？他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有想法吧？
　　到底是他平日人品太差还是老太爷想象力太丰富，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亲孙子想得这么不堪。

　　贾墨并不知道孟探玉的过往，也没刻意打听过。但听老太爷这话，总觉得不对劲。一思虑，便道：“小辈愚钝，老太爷请直言。”

　　哟呵！

　　这硬脾气的话一出口，不知老太爷眼神闪了闪，连身后站着的老赵都意外地看向了他。
　　饶是孟探玉这么个混世魔王在老太爷面前也不敢不收敛脾性，忍气吞声。这小孩年纪不大，胆子倒真是不小。
　　老太爷意味不明地看一眼孟探玉，话锋一转，问道：“探玉说欣赏你求学的态度，老朽好奇得很，你且说说，这几日在玉松院的书房中，你看了哪些书，又有哪些见解？”
　　“小辈学识尚浅，不敢造次。这几日正读《汉书》之‘刑法志’。”

　　《汉书》乃二十四史之一，除非有望考取一甲三名的举人，一般人并不太会专注读识此书。贾墨不仅年纪尚浅，身上亦无举人称号，却偏要读这样跨越阶段的书籍，甫一听，谁都会觉得他不踏实。
　　贾墨从老太爷和老赵的眼中看出了他们的诧异和轻视，内心有一点点受伤，但并没有强于解释和辩解。
　　子非鱼，焉知鱼之所乐也。

　　老太爷确实有些意外，原本觉得这小孩夸大其词，不切实际，但看他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神情，忽然心中一动，随口择了刑法志及之前的章节询问，没想到眼前的少年竟对答如流，不仅如此，还能提出一两点自己的见解。
　　虽不见得全然正确，但他的从容不迫和自信却打动了老太爷。
　　上一次见到这么机敏独到的学生，似乎是几十年前了。一个不小心，老太爷就燃起了教导之意，和贾墨没完没了地聊起来。

　　一直沉默不敢言的孟探玉虽然没读过汉书，但耳朵一听，眼睛一看，发现老太爷逐渐认真起来的神情，心中不禁窃喜。
　　真香啊……
　　这回祖父再说他心思不轨，他就要理直气壮地怼回去，明明是慧眼识珠，瞧瞧，随手捞来的小子就这么得他欢心，孙儿多能耐！

　　唯恐被人发现他的得意，孟探玉默默地端起茶杯，掩饰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恍恍惚惚一个时辰过去了，老太爷说得唇干舌燥，端起茶润了润喉咙，忽然发现院里的人竟一直没给面前的少年端茶，顿时眉目一皱，命令老赵去准备了茶点。
　　“多谢老太爷。”
　　贾墨内心十分欢欣，他从没想到自己会遇这样一个学识渊博的老先生。
　　从前，他就像只孤独的小舟在无穷无尽的学海中飘荡，生死困顿只有他一个人挣扎。日复一日，他早就习惯了那种孤独的滋味儿。
　　可如今甫一遇见孟老太爷，他就像一口枯井，忽然被填满了甘甜的井水一般，内心充盈而雀跃。老太爷的见识、胸襟于他而言就像大海一般广阔。他甚至有些妄念，妄念多跟着老太爷，多听他教导指引。
　　可是他知道身份有别，门第有别。
　　今日能遇到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已是万幸，不该奢求。

　　据说，高门大户里，放下茶盏，便是下逐客令的时候。
　　看着老太爷放下手中的茶盏，贾墨有些失落，但他还是劝说自己坦然面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恭敬地起身行礼：“老太爷安好，小辈告辞。”
　　老太爷眼含笑意地看着贾墨点点头捋捋山羊胡：“老赵，去告诉学堂的邹先生，往后这小孩不用去学堂了。”
　　孟探玉闻言，心道一个不妙，迅速看向老太爷意图阻止，却不想老太爷瞥了他一眼，大喘气地说道：“老夫多年不收学生，若要收，也得正正经经按规矩来。贾墨是你引进门的，那便你来为他准备，三日后，在观鹤楼行拜师礼。”
　　喵了个咪！
　　孟探玉听到这话高兴地差点儿尖叫出来，但看贾墨还傻愣愣地站着，立马走过去捅了他后背一下：“愣着干嘛？还不多谢先生？”

　　先生？
　　贾墨真的懵了，不太明白孟探玉说出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孟探玉哎哎地叹气敲了他脑门两下，对老太爷说道：“祖父，这小子吓傻了。您放心，三日之后，孙儿亲自带他过去行拜师礼！今儿时辰不早了，我俩先告辞了！”

　　老太爷点头应下，笑眯眯地目送两个孩子出了千寿堂。
　　老赵对老太爷的决定十分意外，以至于看着老太爷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都觉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当初老太爷在朝中的时候，可是太子太傅，专教太子一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先生。这么多年来，即便老太爷从朝堂中退了下来，年年求上门当学生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可老太爷从没松过口。如今，却愿意收一个十五岁的平民小儿为徒，这消息传出去，也不知会激起多少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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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
每天看到小天使们的留言都好有动力码字的说~
感谢你们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