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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凌孤月自然不会担心沈落随他跳入水中追上来,因为他了解那人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却十足畏水。凡是涉及到河边溪头的地方,沈落一概不会去,大概也是少年时期的一段往事在他的心头留下了阴影。
      相反,凌孤月的水性极好。沉冬榭便是坐落在一片潭水之上,不远处还有条瀑布飞入潭中,他时常在潭里泡澡。因旧时这里曾有片梅林,到了孟春时节,落花如雪,清澈的潭面浮着一层粉白色的花瓣,故名“落英潭”。
      某年冬至,大雪连下了三天,林间崖头,到处都挂满了冰凌,唯有落英潭上仍荡着游丝般的热气。沈落来沉冬榭寻他去屏翳峰吃饺子,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最后还是小童偷偷把他拉到一旁,遥遥指向屋后梅林间弥漫着烟光的水潭。
      当时这里的梅林尚未被毁,群梅吐芳,傲寒斗雪,绕着云水间的小潭,煞是好看。
      沈落拨开堆满雪的梅梢,一眼便望见寒冬腊月里泡在水中的凌孤月。
      烟雾笼罩着落英潭,凌孤月像是身处画中一般,发丝逶迤散在水中,姿容明艳耀眼。
      见沈落来了,凌孤月自口中吐出一串泡泡慢慢浮出水面,撩了撩额间的湿发笑道:“师弟,你来了。”
      沈落看着满地的雪,又想起师父的话,“师兄,师父叫我们去吃饺子。”
      凌孤月在水中伸了个懒腰,露出羊脂玉般的腰身,而后才慢吞吞地游到岸边,捡起石头上的一叠衣物,不慌不忙地穿上随他走了。
      ……
      既然选择了从水路走,便不妨借着河道走远一些。
      凌孤月如今白马已失,上了岸反而受掣,干脆就顺着水流一直漂到下游处的一片芦苇丛里才停了下来。
      他吐了一口长气,扒着韧滑的芦苇根上了岸,为此还折断了两秆芦花,惊动了几只白鹭。好在背上的流光剑还在,于是放心地拧了把衣袖,散着发沿着岸边走了起来。
      穿着湿漉漉的鞋踩在软泥滩上,脚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放眼望去,四周仍是不毛之地,不要说城镇,竟是连村子也不见半个。
      顺着河又走了约有三四里,转眼已到了正午时分,只是天阴沉沉的,太阳始终没露面。凌孤月身上的衣服还没全干,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包裹得一层又一层,既潮湿又不透气,令人十分不适。他虽然不介意这些小事,但脸色已有些苍白,实在需要个地方休息一番。
      但眼下实在没个遮蔽,只好抖了抖衣衫继续朝前走去。
      沿河道转了个弯,只见原本还是野草的河滩是突然出现了一片林子,林子里隐约还有座小屋。
      凌孤月舒展开眉头,暗想:终于见到人家了,也不知道屋里有没有人?这儿靠近河,想来应当是户渔家……
      等走到这座小屋前,他不由得又有些失望。
      小屋是用泥糊的,门口杂草丛生,连个脚印都没有,想是许久没人来过了。南边那面墙上的黄泥几乎脱落了一半,墙皮最薄处还露出几道裂口,就像被虫蛀过的一般。墙上门窗紧闭,残破的窗纸在风中摩擦出嘶啦啦的声音,腐朽的木格之间结满了蛛丝,往里探去黑黢黢的一片,好似坊间的传奇话本中山野妖精藏身的老窝。门上还悬着一块粗糙的木匾,上面写道:河神殿。因为一边的钉子掉了,木匾斜斜地挂着,风一吹,就开始不住地摇晃,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
      凌孤月暗忖:这样一座破庙也能叫做殿吗?沉冬榭岂不是能改名叫沉冬宫了?
      这样想着,心情倒也不错,抬步向里走去。
      随之“嘎吱”一声,木门干涩地被他推开,迎面是一座泥塑河神像。神像彩漆斑驳,身上披着一件黯淡的红绸,上面落满了灰尘。再看神像首,神色狰狞,怒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门前的河,手中高举三头铁叉,仿佛随时要将闯入者刺死。
      凌孤月拨了拨房中垂下的蜘蛛网,走到供台前,弯腰仔细辨认了一下,依稀认出那桌上摆着的几样东西:三只素白色的瓷盘,里面盛的是腐烂成泥的苹果和几块糕饼,正中间还有一盏插着半截香的香炉。
      水果肯定是不能吃了,这香也不是他常用的梅花凝脂香,不会有安神的效果,只是地上的两张旧蒲团倒是可以凑合让人坐坐。
      他也不嫌弃,稍稍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撩起半干的衣摆盘腿坐了下来。

      自从被人指认杀害同门师侄,到如今狼狈离开屏川,不过短短十日。
      这十日来凌孤月从高高在上的掌门师叔,沦落成如今破庙里的歇脚人。一旦平静下来,许多事在脑中纷至沓来,令他疲倦至极,也无暇顾及这里到底不是常年幽静的沉冬榭,身下也不是拢帐香熏的雕花软塌。
      他阖上双眼,靠着供台沉沉睡去,只是在梦中眉头微锁,那对蝶翼似的睫毛仍在轻轻颤动。

      十日前。
      沉冬榭的小童正倚着竹门打瞌睡,头垂在襟前一点一点。
      忽然听到有人疾步走来,睁眼一看,却是季阳。于是伸出胖乎乎的胳膊一拦,“季师兄,主人还在午睡,谁也不见,你回去吧。”
      季阳罕见地沉着脸将他一把推开,“我找凌师叔有要事!”
      小童头一回被人如此粗鲁地对待,吓得眼泪汪汪,躲在门柱后面愣愣地看着他走了进去。
      季阳进了竹屋,很快地转身将门关上,最后一眼看向小童威胁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你敢去找别人,凌师叔定会罚你!”
      小童知道凌孤月不会罚他,毕竟主人那么好,平时连句重话也不会对他说,生性又淡,有时寻个清凉地儿一坐半天,甚至都会忘记身边还有他这么个人,怎么会罚自己呢?只不过当时他被季阳唬住,一时也忘了深思。
      季阳走进凌孤月的卧房,一时有些晃神。这座竹屋十分精巧,内里陈设着书柜、剑架,自房梁垂下数重月白色的帐幔,窗外风摇竹动,细瘦的竹影便映在重重帘幕上。
      透过帘子,隐约可瞧见帐后卧房里的那张木榻,以及躺在榻上的人影。
      凌孤月侧身躺着,一袭红衣铺满了床面。乌发如墨,堆在白皙如玉的脸旁,掩在发下的半张面孔上带着一丝恬静。
      凌孤月听见有道脚步声在缓慢地靠近,还以为是小童来唤他起床,翻了个身小声道:“还没到时辰呢……”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发丝自脸颊滑落,那颗血色的痣便出现在季阳眼中。
      季阳立在榻边用目光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越看心中越是激荡不平,犹豫不决。
      一个是亲生哥哥,一个是他仰慕的师叔,他该如何取舍?
      就在他徘徊不定的时候,凌孤月似有察觉,忽然睁开了眼。
      凌孤月先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来人后缓缓坐起身,“季桐师侄?”
      季阳的心跳随着他睁眼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后看见他稍稍凌乱的衣领下修长的脖颈,不禁吞咽了口口水。
      就在这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师叔,我是季阳,我有话要对师叔说。”季阳靠近一步,膝盖抵着木榻,干脆直接坐了上去,两人顿时只有两拳之隔。
      凌孤月依旧面色不变,“师侄请说。”身体却默默往后避开三分。
      “季阳今天也不顾礼法门规了,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只因季阳心悦师叔,想与师叔永修燕好,特来表白。”季阳紧盯着凌孤月,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凌孤月挑了挑眉,也不像是生气,嘴角勾出一个弧度,边理着衣衫边道:“师侄,你我虽然年龄相差无几,世人多龙阳之好师叔也可以理解,但辈分有别,恐怕……”
      “我心意已决,任旁人如何看季阳也不怕,”季阳傲然道,“不怕说句欺师灭祖的话,倘若师叔怕有人指指点点,大不了季阳带着师叔离开屏川便是。”
      “这可如何是好……”凌孤月摇头笑道,“我既不想离开屏川,也不想与自己的师侄私好。”
      季阳似乎并不在意凌孤月的话,盯着他道:“师叔,你知道我兄长死在西山的事吗?”
      凌孤月皱了皱眉,“哦?季桐师侄……他不是前日还来找我讨教棋艺吗?何时出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季阳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别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师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师侄,你这话什么意思?”凌孤月心中疑惑,这季家俩兄弟,平时一个三天两头的往他这边跑,一个总是站在远处看着他,但从来还未敢像今天这么逾距,看来是时候让掌门颁布一条关于尊师敬长的门规了。
      “师叔,昨日酉时兄长忽然收到一张字条,你知道那字条上写的是什么吗?”季阳起身,负手在榻前走了几个来回,“子时月半,西山夜会,阅完即焚。”他猛然回头,盯着凌孤月道:“师叔,兄长想向我炫耀师叔约的是他而不是我,因此特意拿来与我看,那字迹,的确是师叔的,为此我还愤恨良久。”
      凌孤月道:“可我并不曾为季桐师侄书写过字条。”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季阳肯定地道,“季桐对师叔的心思,明眼人都知道,定是师叔嫌他烦了,才将他骗到西山,趁夜色将他杀害。季桐全身只有一道伤口,那就是后颈,一剑致命。若不是极为亲密的人趁他他不设防所为,那便是武功极高的剑客,可巧那张字条被烧之前又被我看到了,师叔说,这件事与你脱得了干系吗?”
      凌孤月换了个姿势倚在栏上听他继续道:“师叔,现在大长老已经接管了这件事,字条的事我还未向任何人提起,若是师叔想要事情有回旋的余地……”说到这里,季阳的目光暧昧地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我希望师叔能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
      “不必考虑了,”凌孤月仍是笑脸以待,眼中却没了笑意,“那字条并非我写,季桐师侄也不是我所杀,你尽管去向大长老言明,我又有何惧?”
      季阳直勾勾地盯着他沉默了良久,半晌,冷哼一声才去了。
      凌孤月舒出一口气,看了看木架上的纱衣,这才想起喊小童进来伺候他更衣。
      小童缓过神来,紧张地问道:“主人,你没事吧?”
      “无事,”凌孤月神态自若,任他将腰带系好,又问道:“听说季桐师侄出事了?”
      小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主人,我们都十几日未出过沉冬榭了,掌门也因下山几日没过来,外面的事怎么能传到我们这呢?”
      “哦?掌门下山了?什么时候的事?”凌孤月心想:怪不得觉得有些日子没见到沈落了。
      “主人,就是那天你和掌门一起钓鱼,钓着钓着,你见掌门比你钓的多,忽然就把鱼往潭里一倾,说你想吃藕了,可惜沉冬榭里没有莲花。掌门就说他刚好要到临安去办事,到时候会带点莲藕回来。”小童睁着大眼睛说道。
      凌孤月这才有点印象,又问道:“那他说了何时回来吗?”
      小童想了想,回道:“就是明天。”
      凌孤月点点头,“知道了。”
      小童傻乎乎地咧嘴一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而怯怯地问道:“主人,季阳师兄刚刚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凌孤月蹙起眉尖,摸着他的头顶道:“你去打听一下季桐师侄可出了事没有……。”

      小童很快就回来了,带回的消息也确实是季桐被人杀死在西山,凶手尚且不明。
      凌孤月本以为这件事很快便会水落石出,然而到了第二天,还未等沈落回来,大长老就派了数十名白衣弟子请他到天玄峰知过堂去。
      在屏川,掌门着黑衣,掌门同辈者着红衣,长老着金衣。底下的弟子则按等级由高到低分别着白、蓝、青、黄衣等。
      白衣弟子在屏川的地位极高,因他们的武功上乘,只有掌门才能直接调令。当然,若是掌门不在,三大长老同时下令也可调动。
      而天玄峰位于屏川的最深处,是三大长老的领地。此处峰高崖陡,飞禽灭迹,走兽绝踪,平时无人敢涉足。而知过堂便是三大长老审问犯了错的弟子所在,据说凡是进了知过堂的人,轻则遭受鞭笞皮肉之苦,重则废去武功被抛下悬崖,成为峰底野狼的食物。
      凌孤月知道大抵是因为季桐的事三大长老才出动了白衣弟子,不过他自认心中无愧,也并不着急,施施然随那几名弟子便去了。
      一行人穿过幽暗潮湿的蝶栖谷,经过隐藏在云雾中的临崖栈道,又走过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桥,眼见知过堂就在跟前,几名白衣弟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齐声道:“师叔请进。”
      凌孤月微微颔首,抬步走了进去。
      “凌孤月,你是我师弟古化松的弟子,理应喊我们三人一声师叔,为何到了这知过堂连句师叔也不叫?这些年你竟越发狂妄目无尊长了!”二长老脾气暴躁,因对前掌门古化松一直不满,连带着对他的弟子也没有好眼色,一直想着法儿地挑刺。直到沈落接任掌门,凌孤月隐居沉冬榭不问门中事,冲突才少了许多。
      凌孤月站在厅中,四周围了一圈的弟子,皆在窃窃私语。他微微点头,不卑不亢地冲堂上次第而坐的三人抱拳行礼,“孤月见过三位师叔。”
      二长老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大长老缓声道:“免礼,凌师侄,你可知今日为何请你来?”
      “大概是因为季桐师侄?”凌孤月猜测道。
      “你倒没跟我们装傻充愣,”二长老拈了拈他那编得整齐直垂到胸前的胡子,晃着脑袋道,“平日你总仗着掌门师兄的身份欺压同门弟子,现在又用残忍手段杀害师侄,你可有话要说?”
      “二长老说我杀了季桐?我不承认,”凌孤月扫了堂上的三人一眼,淡淡道:“此事与我无关。”
      “不只是季桐,还有季阳,”二长老冷笑,“杀了一个人,就得再杀一人掩盖之前的罪行,你为了不暴露自己,还杀了季阳灭口!”
      “什么?”凌孤月皱眉道,“季阳也死了?”
      “凌师侄,”三长老此时阴粲粲地出声,“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虽然是男人,有时候容貌也会为你招来麻烦。季家兄弟虽然常常纠缠你,但你也不该杀了他们。”
      凌孤月直视他蛇蝎一般阴翳的眼神,坦然道:“我没有杀人,三长老这样说可有证据?”
      “证据?”二长老拍桌道,“如果没有证据我们怎么会叫你来?你以为知过堂是什么地方?”
      此时,沉默良久的大长老斟酌着说道:“凌师侄,前日你是否给季桐写过一封信?我们在他房间的烛灰里发现了书信的余烬,我特意查看过,那字迹的确属于你。”
      还未等凌孤月反驳,二长老又插嘴道:“可怜季阳那小子紧咬着不肯说出杀害他兄长的凶手,最终却也是命丧黄泉!”
      趁着二长老感慨余韵未尽,凌孤月终于有机会开口道:“我这几日不曾出过沉冬榭,对两位师侄的死也确实是不知情。”
      “还在狡辩!”二长老愤愤道,“白竟,你来说!”
      这时,立在人堆里的一名弟子站了出来,先是拱手行了个礼,然后才道:“今天一早我照常起来去练功,平时大家都是五更天就起来了,可都日上三竿了也不见季阳来武场。我以为他因为失去兄长,难免悲痛,于是就想回去安慰安慰他,谁知刚走到他房间,一推开门就……”白竟迟疑了一下,止住了话。
      “你只管说!”二长老拍了拍桌子催促道。
      白竟只好接着说道:“就看到季阳师弟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肉,眼眶中空荡荡的,口中牙齿全碎,残肢都散到了门口,实在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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