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披嫁衣》犹解嫁东风

114、梨花落尽春未老

　　梨花落尽春未老
　　月上西楼，怡宁一路狂奔，春夜的风又湿又冷，吸到鼻孔里和口腔里又涩又痛，冷风凌乱她的长发，但是悸动和热切的心，使她不在意一切来自外界的东西。

　　她来到江家门前，一遍遍敲响门环。
　　过了许久许久，都无人应门。

　　怡宁拍的手都酸了。这才想起来，小叔叔住在中院，清欢住在后院，能听见才怪！

　　找到当日和花大哥卖艺的那条小巷子，麻利的翻下墙头，月色清凉如水，满地的梨花花瓣像是铺上一层厚厚的春雪。

　　走进内室，一把做工精良的琵琶放在床头上，抱起那把琵琶，她忽然想到，那个燥热的夏天，他满头木屑，兴冲冲的抱着刚做好的琵琶，对她说：“高山流水觅知音，昔日子期访伯牙，今日我亲手做一把琵琶为聘礼.”

　　江百川站在屋外。天上月亮又大又圆，照的屋子如同白昼。他清晰地看见看见他的小丫头抱住他亲手做的琵琶，泪湿琴弦。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轻声质问。

　　那个人，家风良好，前途无量，率性洒脱，他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没有说话，扶手抬袖弹了一曲《小重山》。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当年，她每一日都要对着西边的院墙，不厌其烦的弹奏这首曲子。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问。

　　“三月十六。”

　　“七年前的三月十六，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你不是不承认吗？”他反问道。当年她昏迷着，他抱住她行的礼，她醒来后不承认她已经嫁给了他。

　　“当年我很怕，我怕一辈子站不起来，耗尽所有的耐心，磨灭所有的情爱……”

　　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女人，你又能坚持多久呢？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总有一天，我终将会变成你厌弃的样子。

　　“我们已经错过了七年，一辈子又有几个七年呢？”她仰着头看他，眸子里清亮坚毅。

　　“你的聘礼我收下了。”她牵着他的手，对着圆月跪在窗前，“今日我们月下缔盟。”

　　她对着天边圆月郑重起誓：“王怡宁愿嫁江百川为妻，今生常伴左右，不离不弃。”

　　他望着她幽深的眸子，“江百川愿娶王怡宁为妻，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

　　所有的山盟海誓比不上这一句普通的承诺。

　　一场误会，使两个相爱的人错过了许多年，还好，历经波折，总算是圆满了。、

　　他们望着皎洁的明月，相拥而笑。

　　天上月是水中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
　　第二天早晨，江百川被啾啾的鸟鸣唤醒，一看床上没有人，一下子慌了神，提拉上鞋子就往外跑。

　　只见厨房方向浓烟滚滚，他连忙跑过去，将咳嗽着的小丫头拉出来。

　　“你干嘛？”
　　“做饭呀！”她揉揉鼻子，“洗手染羹汤。”

　　“清欢呢？”他摘掉她头上一根稻草。

　　“一大早跟着大哥走了。”

　　他蹲在灶下通火，她故意说道：“你还是离了这里吧，我怕再吃到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白他一眼，吃了那么多年，你以为骗得了我吗？

　　“从此以后不许再骗我！”

　　火钳拨开干柴，灶下的火旺了起来，红红的火苗使他脸颊上微微发烫，他知道她说的是骗她出家那件事。

　　“那件事算不得骗你，我早就和你说过的，我大哥死的早，母亲怕我也早死，就寄在佛祖名下，法号泓毅。”

　　那一年她拈花写字，用海棠花瓣写了一个“泓毅”。她仰着脸说：“我最喜欢九这个数字，因为我九岁遇见你，我们在一起九年，你又大我九岁，我们一定会长长久久。”

　　通好火，他发现水盆中浸泡的糯米红枣和各种豆类，问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泡那么多米做什么？”

　　她神秘一笑：“包粽子。”

　　“离端午节还远着呢？吃什么粽子！”

　　“谁说只有端午节才可以吃粽子？”她反问道。

　　箬竹叶卷成锥形，放入糯米、红枣、红豆、冰糖，麻绳捆成三角，包好一个粽子。他抬头看他的小丫头手里的“四不像”，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还是我来吧！煮好了叫你。”

　　怡宁来到书房，她要将欧阳爹爹生前的手札整理成书，将爹爹一生心血竭成文字，流芳百世。让更多的人读到这本医书，救治更多的人。就像百草堂那副楹联：宁使架上药生尘，不让人间病加身。

　　江百川捧着一个雪白的瓷盆走进来，里面是煮好的粽子。

　　她搁下笔，笑盈盈的问：“我那西山上少了一位教书先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他曾经说过，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个教书先生。在青山绿水旁，听书声琅琅，诗书为伴，文字为乐枕书而眠，此生足矣。

　　她满含期待的望着他，他却说了一句：“不去。”

　　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

　　怡宁端起装满粽子的瓷盆，恶狠狠地说：“哼！不识抬举！”

　　说完端着瓷盆就往外走，江百川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头也不回：“不要你管！”

　　他微笑着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道她能不能成功，但是她总是有一股韧劲，这世界上好像还没有她想干而办不成的事情。

　　江老夫人跪坐在白云庵简陋的庵堂里，紧阖双目默念经文。听到门口响声，她马上回过头来，一看是那个讨厌的王姑娘，她又转过身继续念经。

　　怡宁倒是好耐心，一直等她做完午课。

　　“你怎么来了？清欢呢？”清欢是个聪明懂事的，她一来就和她讲儿子的事情。

　　“清欢姐姐嫁人了。”

　　江老夫人仔细打量她一回，较之上回，脸颊上多了一层红晕，眉目间含有三分春色，于是问道：“你也嫁人了吧！”

　　看样子月老牵的红线十分结实，二人历尽磨难，千般挫折，万般折麽，隔着千山万水，也没有把这两个人分开。

　　怡宁羞涩地低下头，老夫人眼光真毒，这都能看出来。

　　她打开瓷盆上的盖子，清新的米香伴着若有若无的箬竹香气散发出来。

　　“没到端午节呢！吃什么粽子？”

　　怡宁腹诽一句：不愧是娘俩，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谁说只有端午节才可以吃粽子？只要喜欢，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她递过去一个粽子。老夫人尝了一口，香甜软糯，十分可口。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粽子？”一定是泓毅告诉她的。

　　“我第一次，不，第二次进江家，正赶上端午节，你一口气吃了三个。”

　　其实她还想吃，只是自小被灌输“事不过三”，吃东西也一样，再喜欢也要克制。可是，她克制了一辈子，丈夫背叛，母子反目,她什么也没有得到。

　　“那时候，虽然你不喜欢我，我还是想好好做江家的媳妇的。既然我决定要和他在一起，那么他的家人就是我的亲人。”

　　江老夫人低头沉思，当年她是想害死她，可是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她的儿子，她们之间种种，都是因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她说得对，既然选择了，就是一家人。

　　接回了江老夫人，夫妻二人又去苏州看望了哥哥姐姐，回家时却见家中坐着一位故人。

　　“哥哥！”怡宁飞奔过去，拉住长生的衣袖，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你怎么来了？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长生宠溺地望着她，“我想来看看你。”

　　即使你嫁给了最稳妥的男人，我还是怕你过不好这一生。

　　他微笑着望着江百川，“我们有许多年没有下过棋了？”

　　江百川点点头，“以前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现在回头想想，十年八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怡宁摆好棋盘，调皮的问道：“你们下棋，我做什么呀？”

　　江百川指着琳琅满目的书架，“看书吧，我这里穷得就剩下书本了。”

　　怡宁一边泡茶一边说：“那你帮我拿一本，除了李商隐，其它的都能接受。”

　　她当年说过，最讨厌一个生活在唐朝的叫李商隐的诗人写的绕口令，一读就咬着舌头。后来他罚她被《李义山文集》，也算是身体力行教会她学会何为情爱。

　　他笑着望向她，她心有灵犀的回过头来，与他的目光重合，相视一笑。

　　长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他递过去一本《欧阳文忠集》，江百川打趣道：“这个好，一身正气。”

　　两人对弈，就像当年一样，江百川是他心悦诚服的长者，柳长生是他惊才绝艳的后生。

　　两个老朋友下棋，她在看书。书房里十分安静，忽然有“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江百川侧目望去，他的小妻子泪流满面，大颗的眼泪湿透了半本《欧阳文忠集》。

　　“看欧阳修也会把人看哭了？”柳长生奇怪地问。

　　怡宁放下书本，捂着脸跑了出去。

　　江百川翻到她看的那一页，上面写着：暮入门兮迎我笑，朝入门兮牵我衣，戏我怀兮走而驰。旦不觉夜兮不知四时，忽然不见兮一日千思……

　　是欧阳修写的《哭女师》。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年那个孩子始终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这些日子谁也不敢提。

　　他满含歉意的对长生说：“看样子今日这盘棋，我们下不完了……”

　　怡宁坐在假山下的石头旁，哭得肝肠寸断。她这辈子最自责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护好她的弟弟。
　　江百川抱住她哭得发抖的身子，一滴泪从眼角划过。那是他抱在怀里爱了十年的孩子，对他的爱，对他的不舍，统统埋在那个落雨的夏天。

　　时间能让她想起这件事的次数减少，但是刺骨的痛感从未减少过。他一直抱着她，一直陪伴着她。等她忘了那些铭心的苦楚。

　　院子里的梨树上，挂了一只风筝，风筝上系着已经变黄的丝线。

　　她说过，丝线就是思念。

　　……………………

　　西山上，漫山遍野的魏紫牡丹竞相开放，依山傍石，分外妖娆。

　　二人在山顶上比肩而立，晚霞烈烈，斜阳正浓。

　　清风徐来，吹动他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她看着缠缠绵绵的长发，十几年过往在眼前倏忽飘过，一句诗蓦然涌上心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你这样淡泊的人，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种一株牡丹？”

　　他幽深的眸光注视着她的侧脸，笑容从深邃的眼睛里流泻出来。

　　“因为这花，像你啊！”

　　天边晚霞舒卷，倦鸟归巢，心中生出无限柔情。

　　“这花开时极盛，花瓣可以有六七百片之多，初开时为紫红，后来变为粉红，如同你一般千变万化，每一次都会给我不同的惊喜。”

　　十五岁时，明媚鲜艳，不舍得触碰；十七八岁时，绚丽至极，以为你开到极致了，没想到这几年依然怒放，丝毫不减芳华。

　　她望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嘴角微微上扬，“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株魏紫牡丹。”

　　我种了一株，你就种了漫山遍野。

　　他微微俯下身子，轻轻地说：“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所以她一直爱的小心翼翼。虽然他的感情已经融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但是她想听，他便满足她。

　　他望着满山的牡丹，菭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千姿百态，天边晚霞丽艳，岁月静好。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又是五年。

　　老皇帝寿终正寝，太子登基。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当年先皇错杀的大臣平反昭雪，家属一律赦为平民。并且为他们发放土地，让他们生有所依。
　　这种公然挑衅先皇的做法，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有人说，新皇帝颁布的每一条律法都是宰相程元斌拟定的，可是他们猜不透，程元斌和那些死去二十年的大臣们有什么关联。

　　江百川因为这几日妻子不思饮食，去集市上买果脯。看到城门口贴的诏令，欣喜若狂。他慌慌张张往家跑，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的告诉怡宁。

　　已过辰时，他的小妻子还在沉睡，一头乌发垂于枕畔，小巧的嘴唇微微翘起。他忍不住想吻醒她。

　　成亲五年，两人亲密无间，爱久弥深。他向前探索，她嘴巴里一股异味迫使他停了下来。她一向呵气如兰，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浓重的口气。

　　他觉得她唇色有些苍白，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微烫。

　　他叫了她两声，月儿只是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沉沉睡去。

　　张大夫诚惶诚恐的进了院门，屋里躺着的可是人人称颂的“神医”，他半是担忧半是惭愧。
　　李婶瞧出他的窘迫。连忙说：“张大夫，别担心，我们姑娘就是贪睡了些，我们姑爷大惊小怪的。”

　　张大夫一手把脉，另一只手慢慢的撸着花白胡子，脸上逐渐笑成一朵菊花。

　　张大夫走出去，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夫人这十有八九是有孕了。只是月份太小，脉象上不明显，我猜测夫人也是没拿准，所以才没说出来。”

　　老夫人捻着佛珠，喜不自胜。

　　李婶倒是高兴地要跳起来，“还真是怀上了！不是说生不了吗？天哪！这是真的？”

　　张大夫十分肯定的说：“凭借老朽三十多年的经验，是喜脉无疑。”

　　江百川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李婶拍他一巴掌。“高兴傻了？还不快去看看你媳妇。”

　　他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走进卧房。怡宁早被李婶的大嗓门吵醒了。她慢慢直起身子，弯下腰想穿上鞋子，刚一低头，一阵天旋地转，江百川快步走进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忽然想起她的肚子，连忙松开她，望着她傻笑。

　　一树梨花在春日的阳光下，肆意绽放，微风拂过，花落似雪。几只白蝶飞舞翩跹，随风散落的梨花也随着白蝶翩翩起舞。

　　他小心地揽她入怀中，轻声细语：“如果我们有个女儿，就叫她‘雪舞’，好么？”

　　她轻轻地点点头：“那要是男孩呢？”

　　他认真的想了想，吐出两个字：“惟熙。”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好，还叫他惟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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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原先起的名字叫《梨花落尽春未老》，写这个故事是因为听了一首歌叫《风筝误》。
打完“全文完”三个字，真的如释重负。人生中第一次写这么长，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留个言吧，不要让我觉得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