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美人》安慈鹤

24、第 24 章

　　然而钟婉菱没再说话，嘟囔着，兀自盖着被褥睡了过去。

　　睡到不知几时几刻，做了几场记不清的梦，只记得最后一个是一间染血的密室，一个白衣女鬼飘来飘去，偶一停下，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珠外翻。

　　她整个人一惊，顿时醒了过来，睁了眼，爬起来盯着那面墙壁发呆。

　　都怪他！好生生的非要说什么墙壁藏尸案，把她吓得直做噩梦。

　　不过，方才睡得虽不怎么好，有一件事她倒是想明白了。谁说太学生就非得要整日之乎者也，一副高高在上清贵样呢？他们也是人，也要吃饭睡觉，自然也会聊些有烟火气的东西。

　　其实这个道理她懂，她那表兄姜子游还生在大儒之家呢，却从小不爱读书，近日似乎在跟着道士漫山遍野跑，还跑去市集寻人教他酿酒，舅父被他气得没法，她却觉得没什么，也丝毫不惊讶。

　　怎么挪到萧昀身上她方才就那般讶异了？钟婉菱忽然想通了这一点，不过是因为，这不是她以前所想象的萧昀罢了。睡了一觉，消化了这一点，她忽然又开心起来，她在一点点了解他，而他，也没藏着掖着。

　　钟婉菱不由笑眯了眼，收回纷乱的思绪，这才朝窗外望了一眼。

　　依旧是浓浓的夜，离天亮应该还有一两个时辰。

　　伸伸懒腰，她本想直接倒头继续睡，谁知又看见那间书房正亮着，不消说也知道那里面现在待的是谁，她不由惊讶，这大晚上的，萧昀不睡觉，还有心思去书房，不知是在读书，还是想心事？

　　想到方才做的噩梦，她心里有点生气，还有点委屈，突然想起昨日侍婢送来了几件衣裳给她，其中有一件月白色襦裙，她很是喜欢，本想留着过两日穿，但此刻这么一想，这颜色，在这浓浓月色下，倒衬出几分鬼魅感。

　　哼，他讲杀人案吓她，她就扮个女鬼也吓唬他。

　　这么想定，钟婉菱很快起身，为防止被发现，还特地关了窗。

　　稍微挑亮灯后，对着镜子，她先是将嘴唇涂得嫣红，再在脸上敷了一层白粉，眨眨眼，这样惨白的脸色，更衬托出了她两只灵动的眼珠，在眼眶里溜溜直转。

　　乌黑的青丝如瀑垂在肩头，没有一丝一毫点缀，她换上那套衣裙，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终于猫着身子，静悄悄地朝书房走去。

　　萧昀今夜确有些睡不着，他能感到自己今日待钟婉菱有些不一样，温言细语到了极点。

　　其实叔祖将她比作林妃，让自己不要娶她的劝告不过只是私底下的言谈，她既然没听见，他也没必要那样生气，仿佛是他亏欠了她什么，要尽力去弥补似的。

　　但没来由的，他就是极其生气。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实在厌恶因面相便这样认定一个人的说法，这与巫蛊又有何异？

　　半夜睡不着，起身到书房坐坐，没想到萧阳没过多时也过来了。

　　萧阳为何睡不着他自然知道。这次回来，是面临着风险的，叔祖身边的萧豪或许会在这次叔祖生辰对他和堂弟下手。虽然他在老家一直有自己的人，很早就摸清了他此次要做什么，也有了相应的防范，但萧阳仍有些忧虑，以至于难以入睡。

　　两兄弟聊了几句隐藏在暗处的守卫安排之事，萧阳忽然想起睡梦中听见隔壁房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不由问道：“阿兄方才是在和钟娘子聊天么？”

　　萧昀沉默片刻，道：“不是。”

　　萧阳讶道：“可我分明听见……难不成你和空气说话不成？”

　　萧昀一顿，道：“我没说话，你听错了。”

　　萧阳撇撇嘴，明显的不相信，正要再问，窗户外忽然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两人都听见了这声响，一同看过去：

　　先只看见半个脑袋，紧接着，那人猛地站直了身。

　　乌黑的发，惨白的面孔，浓烈红唇，月白衣衫，颇有几分街头巷尾所描述的死不瞑目的女鬼模样——除了那双眼眸过于澄澈，破坏了整体的鬼魅感。

　　而那“女鬼”，在看见二人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很迷茫的样子，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接着，飞快转身，朝庭院另一头跑去。

　　打开门，看着那纤秀的背影一阵风似的回了房，萧阳扯了扯嘴角，对阿兄道：“钟娘子真是好兴致，大晚上不睡觉，将自己画成这副鬼样子。”

　　虽然萧阳与她年岁相当，平日里也总被阿兄说孩子气，但他自问，他还是比不过这钟婉菱的，也不知她整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样子，怎么做主母？

　　转眼看去，阿兄也望着她那间房，嘴角浮起一抹笑，笑容更是直达眼底，萧阳一愣，想起阿兄上次说的话，不由问：“阿兄上次说，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我看，阿兄对钟娘子倒很有好感。”

　　萧昀一滞，笑容顿时收敛，回过神，几步走回房内，淡淡道：“没有的事，只是不讨厌她罢了。”

　　萧阳“哦”一声：“我怎么觉得……”

　　未说完，便被萧昀打断，他平静道：“她拖累的我还不够么？若不是她，我何至于放下洛阳的一堆事，先回了南阳，就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他自然知道这样说不公平，然而还是说了出来。

　　果然，就听萧阳幽幽道：“也不能说是她拖累的咱们，她分明是……分明是被拖累的那个嘛。”

　　萧昀淡淡笑了：“你说得对。”不再多言。

　　他这么说，萧阳反倒被噎住，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甚至恍惚间有了个猜测：难道是因为怕拖累她，所以阿兄想要退婚？

　　南阳这事还算不上什么，若日后他们果真要去江陵见楚王，楚王最终决定起兵，事成还好说，事不成，可不就得被朝廷千刀万剐么。而这成与未成之间的日日夜夜，她体会到的，或许是对无法预测之事的恐慌与不安。

　　而钟婉菱的父亲反倒是个不掺和这些的闲人，估计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也只是隔岸观火罢了。那么，留在她父亲身边，确实对她是最安全的。

　　只是……

　　萧阳明显感到不只是因为这个，阿兄展现出的拒绝姿态，或许还是跟四年前那事有关，想到此，他神情复杂，说道：“阿兄不应当总是责怪自己，封闭自己，那事与你无关。”

　　萧昀没再说话，面色虽沉静，仿佛如常，萧阳却深切感到了无法再进一步的无力，事实上，他不应当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已是最接近他阿兄内心的人。

　　钟婉菱回到房里，背靠着门，深深呼吸了几口。

　　她没想到萧阳也在里头，更没想到，那书房里竟那样明亮！

　　之前从外面看进去，书房里是极昏暗的，她便猜想，在昏黄的灯烛之下，萧昀所看见的她应当是朦胧的，这样，一来则有可怖的效果，二来，她这奇奇怪怪的样子便不会真正被萧昀看清楚。而后，她会很快跑回来。

　　谁知道，她一站起来，就将兄弟二人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显然，她这古怪的样子也被他们完完整整地瞧见了。

　　钟婉菱走到镜前，看了看镜里的自己。

　　方才真是脑子坏掉了，想到这么个法子捉弄他，瞧这脸、这唇，真是丑死了。

　　她懊恼地拍了怕脑袋，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次日起身用早膳时，钟婉菱讪讪地觑着萧昀，怕他拿昨日的事调侃自己。

　　他并没有提到昨晚的事，这一点让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但很快，她有些惊讶，因为昨日他目光中的温柔之色已然不见，仿佛昨日确实有什么触动了他的心弦，他才那样温柔看她，而月落日升，到了新的一天，一切又如常了。

　　倒是用完膳后，萧阳拦住她，疑惑道：“你昨夜起过身么？”

　　钟婉菱一讶，见他很认真的发问，看来并没认出是自己，于是她故作正经道：“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晚上睡得极好，醒过来，天就亮了，看来你家祖宅很适合人休养呢。”

　　她说完便觉得自己的用词修饰得过了，但还是镇定地看着萧阳，却见萧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诡计得逞的小孩，饶有兴致地看她。

　　钟婉菱这才知道被他耍了，气得不行，委屈地去看萧昀，想让他管管他这特招人厌的堂弟，他却只略瞥了二人一眼，没什么情绪的，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