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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辞凡北望 ...

  •   这几日逐渐转暖,惊风堂外的古树上,也抖落了许多积雪,青石板上湿漉漉的,不一会便晾干了。

      越宁来惊风堂学了几日,除却第一日遇见了叶时,其他时间都没和叶时碰过面。

      他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对于剑法的天赋,是他没有料到的,当日在惊风堂的幻境里,偶然用出了那三式剑招,也是没有想到的,叶时不知用什么办法知道了使剑的是他。

      这一日越宁从慕花阁里出来,落日西斜,影子的边缘也有着淡黄的光晕。

      越宁按照往常走的路往回走,却发现脚下的影子晃了晃。

      那影子的边缘挪移出来,又慢慢地勾勒出了四个字——“晏楚找你”。

      越宁只是眨眨眼,那影子边缘已收拢,那四个字也不见了。

      他如今事情很多,不能再和晏楚掺和上,索性把这件事一次性解决了吧。‘’

      越宁抬头看去,孙遇和钟明安迎面走来。

      昏黄的光一缕缕挪动,风里弥漫着花香,阁楼的屋檐遮住这一小块地方。

      周遭的人有点多,大多都是匆匆地穿行过去,聊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孙遇看见他,冷笑一声:“我说掌门就不该设一个慕花阁出来,真是什么人都能进惊风堂,我都觉得脏了这的门槛。”

      钟明安没有认出越宁,只当这是个普通杂役,道:“孙师兄,话也别说的太过分了。”

      孙遇“哼哼”道:“我可要去放鹿崖练剑了,受不了这惊风堂的氛围了。”

      放鹿崖在千渺峰,而千渺峰与北望峰之间有座吊桥,若他乘上扶摇雪鹏去了放鹿崖,解决完晏楚的事情,也能很快回到北望峰。

      越宁垂着头,立在一旁,等孙遇他们走过了才提步。

      “不是啊,孙师兄,你去放鹿崖做什么?练剑在我们自己的北望峰岂不更好?”

      “北望峰上容易碰到同门师兄弟,我可不想被他们念叨,我就自己随便练练。”

      ……

      *

      千渺峰比北望峰的人要多许多,杂役也更多,越宁混在其中并没什么异样。

      风雪小上许多,松树排排立于两侧,连积雪也被铲除了。

      放鹿崖上却很热闹,喧哗声一阵一阵地传来,修士们一同练剑之景,衬着落日残阳,倒也显出了几分温度。

      越宁走到放鹿崖后,便一直盯着自己的影子看,影子的边缘总会露出一条线。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他在放鹿崖上西拐东绕了一会,喧嚣声渐渐远去,他在尽头见到了孙遇。

      松树交错着,地上列着些枯枝败叶。

      孙遇已经换了副脸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和之前那个嘲讽他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他向着越宁微微鞠了一躬,道:“之前多有冒犯,还望越宁公子不要介意。”

      越宁见惯了孙遇对他冷嘲热讽的样子,冷不丁还有些不习惯。

      他偏过头:“你不怕吗?你是七里霞光阁的人,就不怕我把这个告诉凌霜远?”

      “是晏少阁主不怕。”

      越宁笑了笑,那笑容不同于往常,带了些锋芒,道:“想必他早就料到,我没有找到阵法图,所以那一日才没来‘雾里繁花’吧。”

      “晏少阁主的确另有要事,”孙遇的神色极其诚恳,“但他也说,若您还愿意去七里霞光阁,他也随时欢迎您。”

      越宁打量着孙遇,口吻有些疑惑:“即使我没找到,他也愿意?”

      孙遇只是笑。

      越宁:“可是我不愿意去了,我不和言而无信的人打交道,你回去这样转告他吧。”

      “他说,他有您所需要的功法,第二重。”

      越宁的手指颤了颤,然而神色没变,微微扬起了头,道:“我已经拿到第二重了,就不劳晏少阁主费心了。”

      晏楚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把路掌握在自己手中。

      孙遇愣了愣,道:“你在清敛宗活不长的。”

      越宁看向远方,似乎又看见那群练剑的少年,他的神态放松下来,道:“活不长就活不长吧,总归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路。”

      孙遇还想再劝服,向前走了一步:“一旦凌霜远无情剑道成,你不有好下场的,晏少阁主说,他能帮你把纯阴之体的体质给改了。”

      越宁踢了踢脚下的雪:“先不说晏楚为什么这么好心,去除了纯阴之体,我也不能踏仙途了吧。”

      孙遇没说话。

      不能踏仙途,然后又回到七年前,在陋巷间和人争馒头的日子吗?在“雾里繁花”的七年,他除了学会了伺候人,更学会了仙法,来清敛宗后学的也是剑法,若不能踏仙途,他必定也活得窝囊。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吗?”越宁笑,“我什么都可以舍弃。”

      只要是为了自由。

      孙遇见劝不动他,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会原话告诉少阁主。”他顿了下,“我先从这里走,你稍后再走吧。”

      越宁点头。

      孙遇走得很快,不多时便不见影了,日沉西山,树影连绵,越宁仿佛惊醒般向前走去。

      待他走到放鹿崖时,余晖缭绕天际,剑鸣划破长空,仿佛迎来黑夜的号角。

      他感到寒气自背后升起,来得如此之快,仿若飞鸟掠过湖潭一般。

      越宁握住剑柄,反手挡了住了那道寒气。

      手臂麻了一下,腕处更是如针扎般泛着疼。

      挡是挡住了,只是与他的剑相碰的那把兵器,必定好上他的剑许多分。

      身后的人仿佛停止了动作,越宁慢慢转身,剑却不敢放下。

      他看见了叶时。

      黑幕在叶时的背后铺展开,他的面上全是阴影,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

      ——叶时从背后一刀偷袭了他。

      “这么厉害呀,这是何等剑法,看起来好像不是清敛宗剑法吧?”

      越宁把剑收回了剑鞘,道:“只是俗世的剑法,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

      是吗?叶时笑了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道:“那日你写下了‘太星剑法’四个字,回去可有练?”

      越宁把头埋得很低,想着叶时早就知道他会太星剑法,此时便直接明说吧。

      “我其实我在进内门当杂役前,已在外门学过太星剑法,但疏于练习,那一日没能回想起来,回去练了几日,还不算生疏。”

      叶时道:“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一个普通杂役能把太星剑法用得,如此锐利?若北望峰全是你这种人,那我可觉得有意思多了。”

      他伸出手,伸向天边,像是想触碰夕阳最后的痕迹一般。

      “不然天天和群废物怂蛋打架,刀都钝了。”叶时轻笑。

      越宁:“我在外门,早已对内门心生向往,耗费许多钱财,得了一本太星剑法的剑谱,当时日夜练习,但也没能通过考核,所以才寻了杂役的办法,进入内门。”

      “结果遇上了我?”叶时斜斜地把刀插入雪地里,“你这说辞,倒和当日的那个谁很像嘛。”

      一个谎言必定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

      越宁的两只手握在一起,道:“我觉得您说的很有道理,回去后我辗转反侧,琢磨了几天,方才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那你说说看?”叶时挑眉。

      他说话随心所欲,毫无顾忌,那日说了什么连他自己都忘了,可没想到还会有人把他的话奉为真理。

      这杂役貌不惊人,做事唯唯诺诺,倒是很识时务,只是这样普普通通的杂役,在清敛宗多了去了,叶时最在意的还是那天,‘旭日’一式诛杀掉玄凰虚影的剑意。

      太星剑法为轻灵的剑法,是清敛宗第七任掌门,于三百年前创立。最开始,掌门只是想给自己的女儿,创立一套缥缈的剑法,行走琅琊界时即使遇强敌,也可凭剑招的繁复和轻灵脱身。

      所以,一开始只有女修士使轻剑,用太星剑法。直至一位前辈,行至中年时,丧妻丧子,仙途渺茫,又遇强敌追杀,于山穷水尽时用了太星之“旭日”。

      绝境时的压抑与痛苦,悉数附着于剑上,“旭日”之后,再无黑夜。

      修士们这才发现,那在穷途末路时窥见天光的感觉,才是最适合“旭日”的剑意。这时,其他人才开始重视这所谓轻灵的剑法,发现太星剑法中的每一式,只要剑意对了,都能有奇效。

      那日在惊风堂外,叶时感受到的,是“旭日”的剑意,虽然这剑意还不够强,只是微茫的一点,但他仍然感受到了。

      这百年来,清敛宗合并了许多剑宗,实力和资源高出了一截,琅琊界几乎最为珍贵的剑谱,也都在清敛宗的藏经阁里。

      门下弟子所要求学的剑法越来越多,纵然对敌时多了几种方式,但杂而不精的劣势便显了出来。

      叶时,已经很久没遇到,剑式与剑意相契合的剑招了。

      越宁似乎是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您是天之骄子,天赋高于我们许多,自然是不必研读剑谱与道经,在修炼之时,那些文字会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中,您的修炼,想必是这样简单的吧。”

      “但对我们来说,修炼时,常常找不准灵气从何而进,流经哪些穴位,在每个穴位要有多少灵力才合适,即使循环几个大周天,也摸不清规律,所以他才和您起了争执。”

      “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只是仗着天资高欺负他咯?”叶时好像很开心,眉目全都舒展开了,身上的戾气倒消散了不少。

      越宁说一句,打量叶时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但您说的,把未来的路掌握在自己手中,对任何人都适用。您对他说的话,想来对他来说,也当如醍醐灌顶,回去后必日夜苦思。”

      这话说了,越宁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但他观察着叶时的神色,终于松了一口气。

      叶时应当也只把他当成拍须溜马之辈了。这样很好。

      叶时“呵”了一声:“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地,瞧不起他。”

      他把刀从雪地里拔出,觉得失了兴致,他本以为会遇见一个稍有些骨气的剑道新秀,却没想到,也不过是个好逢迎的庸人。

      他对庸人只有嘲讽之话。

      *

      千渺峰上亮起了烛火,一点一点地延伸朝着放鹿崖而去。

      千渺峰的峰主是位年轻的女子,着蓝色宫衣,和凌霜远并肩走在路上。

      风雪已停,只有脚踩在枯枝上的声音。

      “上清尊者如何?”峰主白听芍问。

      凌霜远:“家师仍闭关于北望峰顶,不见外客,但上次见她,剑意已归,想来终归能回意气风发时的。”

      白听芍:“能回来就好,她消沉了这些时日,北望峰和辞凡峰都快闹翻了吧。”

      凌霜远:“同门情谊,没有闹翻之说,暂且道路不同,最终往一个方向。”

      白听芍:“原歆可有踪迹?”

      原歆便是他们这段日子追捕的师门叛徒,于不归城外发现踪迹,但侥幸让她逃了。

      凌霜远:“她进了七里霞光阁的地界,之后便无消息。”

      白听芍轻轻蹙眉:“这七里霞光阁,老阁主是个做事稳妥的,但是少阁主,做事让人看不懂。若是他庇护了原歆,那我清敛宗之事传到别的门派,始终是件不妥的事。”

      凌霜远面色平静:“已增派人手,也动用了在七里霞光阁里的人,会早日把她抓回来的。”

      白听芍轻轻地点头,仍是不满意:“她回来也不妥,叶时那孩子,现在已经这样麻烦了,若原歆回来,不得闹成什么样。”

      凌霜远看向白听芍,眼神里依然一片沉寂,道:“峰主的意思是?”

      白听芍笑着点了头。

      凌霜远偏过头,看向前方,雪落在了一只飞鸟的尸体上。他说:“原歆会死于七里霞光阁。”

      他们走到了放鹿崖旁,白听芍问:“霜远,可想看看我千渺峰弟子的剑法?”

      “虽比不上你们,但这几日,他们热情甚高,练剑总至深夜,天不亮便起,誓死要在大比中打败你们呢。”

      凌霜远颔首:“其实不必做无谓之事。”

      白听芍笑了笑,手轻轻地掩住了唇,道:“你说话总是这么……”她又笑又叹着气,最后摇了摇头。

      “那你北望峰和辞凡峰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白听芍:“叶时那孩子,终究还是可惜了。”

      凌霜远:“可惜都是自己的选择。”

      白听芍提着裙摆下了台阶,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端庄,回头对凌霜远说:“我去看他们练剑了,霜远你自便吧。”

      许是因为千渺峰的人烟气息比北望峰多很多,这里要暖和许多。

      白听芍让他杀了原歆,虽他们没有多少同门情谊,但想起那个笑颜如花的小姑娘,他有些怅然所失。他修剑那天,曾立誓不杀弱者,不斩无名之辈,只可惜岁月愈长,愈难坚持本心。

      当他第一次斩下无辜者之时,他曾问上清尊者:“无情道,便是杀尽无辜之人吗?”

      “别用‘无辜’这个词,你一旦用了这个词,那你不杀他,是不忍心,杀了他,会有愧,你需得把他当成蝼蚁。”

      “谁会在意蝼蚁之死呢?”上清尊者这样回他。

      这样的夜晚,凌霜远忽然失了御剑的心,想慢慢走回北望峰。

      他偏头时,脚步顿了一下。

      *

      叶时瞥了越宁一眼,见他这副姿态,又问:“你既如此推崇我的话,当初进内门,为何不选我辞凡峰,而要去北望峰呢?”

      越宁盯着自己的脚尖:“能进内门已是万幸,哪里敢挑何座峰呢?”

      叶时提着刀,看向了远方,神色变了变——他居然看见了凌霜远。

      他又问:“那你在北望峰的这些时日,可有见过凌霜远?”

      “只远远看过一眼。”

      “哦,说上一说?”

      越宁:“凌师兄,剑法卓绝,只是生性冷淡,不好接触。”

      叶时很高兴,笑意达了眼底:“既然这样,你不如来我辞凡峰,这也不缺修剑道的人,随意指点你一番,你那剑法,便不可同日而语。”

      越宁觉得叶时的问话很奇怪,他自认自己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的天赋,怎么叶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招揽他到辞凡峰。

      还是努力表现得谄媚一些好。

      “我既已投身剑途,也是希望能有大机缘,叶师兄如此招揽,本应却之不恭,但两峰嫌隙已久,我一个区区杂役,是定不能去辞凡峰的。”

      叶时笑起来:“那你的意思是,若有机会,我叶时这里的氛围,还是好过凌霜远那像棺材一样的地方?”

      太不对劲了。越宁想。

      叶时他到底是生性如此,还是和凌霜远怨恨太深,什么地方都要分个高下,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脚踩在雪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光落入越宁的怀中。

      一道身影从越宁身旁掠过,仿佛只是个不相干的过路人。

      越宁僵住了,他来清敛宗的这些时日里,从未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

      他看着叶时的笑脸,第一次升起了拔剑的冲动。

      ——竟然是凌霜远。

      凌霜远连余光都没分给他,走向吊桥,仿若一弯清冷的弦月。

      叶时伸了伸懒腰,笑得极为恣意:“看来你的凌师兄不高兴了。不过没关系,我挺高兴的。”

      越宁一言不发。

      叶时拍了拍他的肩:“看这样子,你已经回不去北望峰了,何不今晚直接去辞凡峰呢?”

      凌霜远停住了步伐,他转过身,又走了回来。

      月光落在脚跟前的雪地上,而凌霜远的阴影笼罩了这里。

      他看看越宁,神色依然冷漠,这一刻静的可怕,然而时间却只有一瞬。凌霜远一手攥住越宁的手腕,把他拉走了。

      越宁跟着向前走去,没有回头看。

      积雪簌簌而下,叶时仿佛无所觉一般,他笑了笑。

      真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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