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如海棠春色》曳杖声

6、惊风堂外

　　雪从窗外飘进来，越宁站在窗旁，迎着风雪立了好一会，彻底清醒了。

　　他起得挺早，凌霜远让他午时后再去惊风堂，但是这太特立独行，容易被别人记住，在清敛宗，他能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

　　飞雪阁里只有一位杂役，是个脸圆圆的中年大婶，负责越宁的饭食。

　　越宁问她：“花姨，每日的上下山的扶摇雪鹏，是停在飞雪阁的哪个方向？”

　　清敛宗内天寒地冻，狂风暴雪更是常有，普通的杂役修为不高，不会“缩地千里”，也不能够御剑而行，上下山极费工夫。

　　因而，清敛宗在各个峰安排了一只扶摇雪鹏，每日清晨和晚上载着杂役们上下山。

　　花姨把眼睛眯成了缝：“公子要下山买东西吗？那大鹏就停在飞雪阁的南面，你往南走，不用多久便可看见了，可大一只呢。”

　　越宁笑着说：“他让我装成杂役，去惊风堂听课。”

　　这个“他”指的是凌霜远，昨日凌霜远扔给了他一块杂役的身份玉牌。

　　惊风堂本是专门教导清敛宗的内门弟子的，但在某次的仙门论道中，别派前来拜访清敛宗，路遇杂役，请教清敛宗如今剑道英才，这位杂役竟然不清楚清敛宗有哪些人剑法厉害。

　　掌门勃然大怒，在惊风堂内又开设了一个慕花阁，要求各峰杂役每月必须来听课五次，熟知清敛宗上下大小事情，每年还得通过考核。

　　后来，掌门又想着，既然都开设了学堂，索性把基础的剑法也教给这些杂役，日后别派提起我清敛宗，可谓是全宗上下，无人不晓剑法。

　　因而这各峰杂役也成了外门弟子抢夺的香饽饽，想通过此进入内门。

　　花姨的动作顿了下，睁大这眼，摇着手：“可千万别去嘞，好端端的去受那个罪做什么，那些什么‘道法天成，自百会穴起……’，听不懂听不懂。”

　　“你呀，好好跟着凌真人，何苦遭哪个罪？”

　　越宁看着阁楼前的落雪，笑了笑：“嗯，我知道的，我也……只是为了让霜远哥哥更喜欢我啊。”

　　*

　　扶摇雪鹏展翅时，长约三十丈，一次性可载着百人左右。

　　越宁在面容上做了些掩盖，力求不惹人眼目，由于功法的原因，他穿得也很厚，几乎把自己裹成了球。

　　他挤在一群杂役中，打量周围。

　　视野极其宽阔，白雾笼罩着北望峰，高悬的瀑布刷刷地流，小鹿奔跑于枯林间，修士们御着剑飞速地掠过他们。

　　“各位，”站在扶摇雪鹏上最前的人朝向他们，“宋慕棋宋仙子让我叮嘱大家，出了这北望峰，少说话，也少做事，学得会仙门道法是机缘，学不会也不必强求，做好你的本分，多的是别的机缘。”

　　“只一点，千万别和其他的峰头起冲突。丢了北望峰的脸，就别回来了。”

　　他特意加大声量：“尤其是别和辞凡峰起冲突。”

　　这些杂役中不乏天天上下山的，对这番话早已听过百遍，但每次都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称是，不敢丝毫懈怠。

　　越宁问旁边的人：“我们和辞凡峰有什么过节吗？”

　　“听说是两个峰头年年抢小比第一，其他不清楚，总之是内门弟子的事，我们当杂役的，听着上面的吩咐就行了。”旁边的人是个少年，瘦瘦小小的。

　　他挺热情的，又多说了句：“对了，看你是个生面孔，是去惊风堂听课的吗？”

　　越宁点头。

　　“那你注意了，去之前应该拜拜香，祈祷不是辞凡峰的那位上课，不然就惨了。”

　　哪位？

　　越宁还想再问，扶摇雪鹏已到了北望峰脚下，杂役们跳下雪鹏，那少年也没影了。

　　北望峰脚离惊风堂很近，越宁跟着人群，走了一刻钟，便看见青砖白瓦掩于古木之下，积雪都落在树枝上，半分没落到惊风堂的屋顶。

　　三棵古木高约十丈，枝叶繁茂，在这冰天雪地里竟也翠绿如春，掩盖住了数十间屋舍。

　　在屋舍前立了块碑，上书“惊风堂”。

　　但在碑旁，此时却不太宁静。

　　两位男修士，都穿着月白色弟子服，其中一人跪伏在地上，另一个人则把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乌鸦自树枝上惊起，“哑—哑——”地叫着飞去空中。

　　周围有些窃窃私语声音——

　　“这辞凡峰，嚣张成这样了，峰主不管，掌门也不管？”

　　“走吧走吧，别一会这煞神盯上我们了，他连普通弟子都敢打，何况我们这些杂役……”

　　“他一个用刀的，来教什么剑道的，今日怕是学不到什么了。”

　　年轻弟子，使刀，在清敛宗内如此嚣张，越宁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人——叶时。清敛宗以剑道闻名，门下弟子需得熟习剑道，但学阵法、符箓、法器等也是允许的，这位叶时，却是以刀法闻名的。

　　“碧落十二席”中，各门各派只能有一人入选，而叶时作为清敛宗弟子，破格与凌霜远并列入“碧落十二席”中。

　　当年在“碧落首座”的争夺之中，天下都以为清敛宗必将“首座”收入囊中，然而十二人从碧落海出来时，叶时和凌霜远都深受重伤。

　　叶时踢了踢地上那人，下巴扬起，俯视着他：“你使的这剑法，也好意思在我面前嚣张吗？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把你手骨折了。”

　　“北望峰的狗，还是回你们峰，去尽卖弄谄媚之事吧，别让我听见你说辞凡峰之事。”

　　叶时重重地踩在地上，双手交叉着伸了伸，神态有些漫不经心，笑着道：“你说你们来挑衅，也不派点厉害的人来？北望峰都堕落成这样了？”

　　电光火石间，跪在地上的弟子拔出剑，朝着叶时的后背刺去。叶时连头也没回，出刀接住这一剑，剑身从中间寸寸断开，而刀锋，停在了他的眼睛前半寸。

　　刀锋上还落了片雪花。

　　叶时转过身，移开刀，笑起来，道：“低估你了，还有力气使剑。”

　　他把刀移到了那个弟子的手腕上，道：“各位可都看见了，是这位北望峰劣徒偷袭我，我才反击的，慌乱之中，伤了他的手腕也不算过分吧。”

　　“叶时，你这人，心思歹毒，根本不配待在清敛宗这等清静之地。”

　　“心思歹毒也比你这种——心地善良的庸才好吧。”

　　“你杀了我便是，剑修之人何惧这些，只要我不死，我用清敛剑法必把你……”

　　叶时笑了笑，把刀拿起来，笑得很开心：“我改变主意了，留着你的手吧，然后好好练你的剑法，你将永远，永远看着我在你前面。”

　　叶时往越宁这边看了一眼，露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的五官很深邃，眼尾很长，又上挑着，无端地给人种疏离感。

　　越宁这才看清，叶时的眼睛，居然是异瞳的，右眼是黑色的，而左眼是蓝色的。

　　叶时和他在虚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眼神。

　　刀锋微冷的感觉萦绕着，片雪落满衣襟，方柔和了一点气氛。

　　叶时：“各位，不进学堂吗？我叶某人害得各位迟到，这可就不好了。”

　　他们这些人看着叶时走进了惊风堂，才敢挪动步子，往前进了几步。

　　越宁旁边的人拍着胸口说：“惨了，怎么今天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我就不该选今天来听课。”

　　自惊风堂的慕花阁设立后，前来求学的杂役几乎挤满了阁楼，学生虽多，但清敛宗分不出多少人来教导，有位峰主便想了个法子，惩罚犯错的弟子时，可派他们来慕花阁教课。

　　以叶时这样的性子，平日里受罚的事情多了去了，他几乎每周都要来惊风堂教导杂役。

　　越宁站了好一会，直到大部分人都进了惊风堂，他才慢慢地往里挪。

　　他的脚跨过门槛，看到的却不是阁楼林立。

　　*

　　他看见了一只……凤凰。这只凤凰的羽毛很柔顺，火红火红的，而它沉睡着，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吐息间冒出了几缕火焰。

　　即使是冰霜寒意跗骨，这火焰的温度也隔着皮囊血液，点点渗透进来。

　　越宁的剑先于他的想法出了鞘，功法也在瞬间转换为了“明日虹”。

　　凤凰的呼气停止了一瞬，然后节拍乱了，它睁开眼睛，看向了越宁。

　　那一刻，再高的温度也掩盖不住心底的寒意。

　　望着那双懵懂的眼睛，越宁几乎是立即用出了“春水”一式，“太星”之“春水”乃收敛繁杂剑意为一剑的一式，如春水流淌之慢，却也能斩断潺潺流水。

　　火焰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过来，迎上了“春水”一式，自中间分离为二，继续向前冲去。

　　而越宁，在这一分为二的火焰中间，微微地喘着气。

　　这到底是什么？他的思维变得很慢，似乎不需要思考一样，剑芒闪了出来，带着仿若风裹挟着雪的凌厉感，在那凤凰的身上交错着打了七八道伤痕。

　　原来“初雪”用起来是这个样子，越宁想，他动了动手腕，用了最后一式，“初雪”之后的“旭日”，如霞光一般，正中凤凰的心脏。

　　凤凰碎成了虚影，越宁怔了怔。

　　下一刻，他看到了阁楼林立，楼里传来朗朗读书声，远处鸟鸣不停地传过来。然而，这些声音都很遥远了。

　　他所站的地方，一片安静，无人动，也无人说话。

　　越宁手中握着剑，和他一样的，还有七八个人握着兵器，但是他们都是着月白弟子袍的。

　　一个身着玄青色长袍的人，匆匆地从阁楼里迈出，他的脸色极其不善：“你们是新来的吗？来之前不知道打听？在幻境中，只要拿身份玉牌在空中确认一下，就可以出幻境了。”

　　“呵呵，”他连着笑了好几声，“你们当自己是谁呢？还敢挑战玄凰的虚影？那么有本事，干脆去挑战真正的玄凰啊？”

　　越宁在看到人的一瞬间便换回了“妙玉诀”，此时他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握着自己的剑，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疑似管事的人名为陈修泽，挨着把这七八个人打量了一番，又“哼”了一声，道：“是谁把玄凰虚影杀了？站出来让我瞧瞧呀，哪个峰的弟子这么厉害？”

　　越宁握紧了剑。

　　飞鸟掠过上空，露水滴落草间，静谧的时间被拉得老长——

　　“是我。”叶时的声音响起，他依然用着不屑而轻佻的口吻：“太久没打架，手痒，一不小心便把它杀了。”

　　“叶时你真是无法无天了，你知道一个虚影要耗费多少灵石吗？你是还没受够罚吗？啊，我今日必禀报峰主，你接下来千万别踏足惊风堂一步……”

　　“那我还求而不得呢。”

　　“呵呵，求而不得，你是求而不得来捣乱吧？”

　　“消点火气呀，先生，别把自己气着了。”

　　越宁悄悄地抬起头，装作不经意地往叶时那边看了一眼。

　　叶时的眼神和他对上。

　　那眼神里，暗涌着莫名的情绪。叶时，还笑了一下。

　　如皎皎新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