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如海棠春色》曳杖声

3、太星初雪

　　清敛宗位于琅琊界的北面，背靠着极北之地。

　　大雪下了三天，清敛宗上的风雪愈发凌厉。

　　这里是剑宗，又是以无情道闻名的剑宗，因而门下弟子，对这大雪纷飞早习以为常。

　　凌霜远居于北望峰，“北望”之名取自北望峰足够陡峭，也足够高耸，而在此峰上，可眺望极北之地，冰雪不归处。

　　凌霜远带着越宁，从不归城御剑而行，再御剑直上北望峰，停在了北望峰上最偏僻的一处阁楼前。

　　越宁踩在雪上，绒绒的雪地往下陷了一块。他鼻尖呼出的皆是白色的雾气，看见的均是枯藤老树。

　　这北望峰，比他想象的还要荒凉。

　　凌霜远：“你先待在这里吧，晚些时候，会有人来安置你的。”

　　“晚些时候是什么时候？”越宁被冻得有些发抖。

　　凌霜远瞥他一眼，不能理解他已经冻成了这样，道：“北望峰上没有杂役，他们要从山脚走上来，你自己算时间吧。”

　　越宁看凌霜远转身就想走，连忙叫住他：“凌前辈……您这样走了的话，我……我或许会冻死在这里的。”

　　越宁指了指自己：“我没有带御寒的衣物，练的功法对这种天气，也没什么用。”

　　不是没带御寒的衣物，是根本没有。“雾里繁花”终日和暖，没有人会准备御寒的衣物。

　　凌霜远停下了脚步，走到越宁身前，低头靠近他的脸。

　　“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比如说，烈火符或者其他的符箓之类的。”

　　“没有。”凌霜远回答得很干脆，“你如果怕冷的话，就绕着这阁楼跑吧，跑到我回来，不会冻死的。”

　　越宁：……

　　然后凌霜远毫不留情地御剑而去。

　　越宁望着那空中逐渐缩小的身影，不知该作何感受。

　　他伸手，推门进了阁楼。

　　这阁楼恐怕没怎么住过人，屋内弥漫着木头腐朽的味道，桌椅上都蒙了层灰。

　　越宁想了想，除了第一次亲凌霜远以外，他在凌霜远面前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

　　他想，一个怯懦的，在“雾里繁花”中待了七年的人，理应是不会做家务的。

　　于是越宁取了盆水，往地板上一浇，又用水把桌椅和窗户给润湿了，伪造出了一副“我想打扫但是打扫不干净”的画面。

　　他扫视了一遍房间，觉得甚是满意，施施然进了楼上的房间。

　　屋内寒气逼人，窗外风雪大作，越宁感到脚上都是冰凉的。他终于没忍住，稍微运转了一会功法。

　　“雾里繁花”中提供的功法为“妙玉诀”，专供他这种纯阴之体使用，能在同等修为中修炼到更多的的灵气，但是这种灵气，用在法术上特别弱。

　　它最大的用处，是给人采补用。

　　而越宁此时用的，是除了“妙玉诀”以外的第二种功法。这功法是他偶然得到的，他又偶然地发现这功法可以和“妙玉诀”共存，所以三年前，便开始偷偷摸摸地练。

　　可惜，他得到的只是这功法的残卷，只有第一重，他虽把第一重修至圆满，但无法往前修炼了。

　　他把这功法命名为“明日虹”，他的明日虹。

　　这是他唯一能倚仗着往前走的东西。

　　*

　　凌霜远则去了北望峰顶，拜见他的师父。

　　北望峰顶一片茫茫，只有一间小木屋立于风雪中。

　　他的师父是上清尊者，曾经名满天下的剑客，到如今却没多少人提起了。

　　琅琊界代代都有天才，那些在修炼途中无法再进的人，是没有资格被提起的。

　　上清尊者就是这种人。

　　凌霜远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见过师父。”

　　他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那个年老的剑客。

　　白发苍苍，瘦骨嶙峋，手上的青筋根根冒出，小腿往下却是空荡荡的。她沉声问：“此去不归城如何？”

　　“师门清缴还算顺利，各师弟完成的也……”

　　“我说的是，你从销金窟里带回来的那个炉鼎。”上清尊者握着剑，气势不减，“怎么，我的徒儿如今，也要用外力才能提升修为了吗？”

　　“不是。是因为无情道突破遇阻，我已过亲缘、生死的无情关，想借此，突破情爱的无情关。”凌霜远很冷静。

　　上清尊者闻言，冷笑了声：“若情爱关过不了呢？”

　　“我便杀了他。”

　　上清尊者这才满意地笑起来，皱纹也舒展开，道：“你是清敛宗这一代，所剩不多的新秀之一，千万别走错了路。”

　　凌霜远点头。

　　“霜远，若你最后没能过情爱那一关，我会亲手了结那个炉鼎的。”她顿了一下，“若你走错了路，我便亲手了结你。”

　　“虽然我这老婆子快入土了，但死前再使一剑还是绰绰有余。”上清尊者扬着眉，那种曾冠绝天下的剑客的自信，隐隐约约又流露了出来。

　　凌霜远沉默了一会：“您……真的不需要杂役来服侍吗？”

　　上清尊者推着自己坐的轮椅，转身，拿背对着凌霜远。

　　*

　　凌霜远回了阁楼，但他推开门时，屋内一片漆黑，而且静悄悄地，没有活人的影子。

　　他点了一道符，屋内亮堂起来，地上桌上一片狼藉，但他仍没见到越宁的影子。

　　他走上楼，仔细感受着灵力的波动，在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了越宁。

　　越宁坐在墙角，手抱在腿上，身子小幅度地抖动着。

　　“……还活着吗？”

　　越宁抬着头，打着哆嗦道：“凌……是……真的…冷……”

　　真的很畏寒啊，功法也完全不能御寒，冻成这样。凌霜远想了想，走过去，递给他一张烈火符。

　　越宁的脸色总算好了些，他一边搓着手，一边道谢：“谢谢您……真的谢谢……”

　　声音竟有些哭腔。

　　凌霜远细细地打量着越宁的脸，这短短的时间内，他竟然眼眶都红了。

　　真容易哭。

　　“您……能再给我一张符箓吗？”越宁扬着头问。

　　他的眼角还带着泪，眼睛却弯了起来，嘴角上扬着，露出一小截白牙。

　　凌霜远忽而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闯过秘境时，在尽头曾见过的一树七里香开。

　　确实是张漂亮的脸。他想。

　　那种火烧的烈烈之感，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心间。

　　“跟我出来，”凌霜远垂眸，“练剑。”

　　“……啊？好的。”

　　越宁揉着发麻的腿站起来，跟上凌霜远的步伐。

　　他之前在阁楼里，本想好好休息一会，但很快感受到了凌霜远的灵力波动。

　　为了符合自己的小可怜形象，他又只能把自己弄得冷一点。

　　根据他这两天的观察，凌霜远大概真的对他不感兴趣。

　　但是大晚上的让人练剑，这癖好也太折磨人了。

　　越宁跟着他出了阁楼，雪已经小了许多，只有小小的几片落在他身上。

　　“你有看过玉简吗？”

　　“看过一点点。”

　　凌霜远盯着他：“练练看看？”他把剑递给越宁。

　　越宁握着剑，轻轻地把剑抬了抬，然后马上收回剑，低着头，道：“手太僵了，实在使不上劲。”

　　凌霜远：“练不会的话，十天后就要死了。”

　　越宁小声地说：“您想杀我的话，什么时候都能杀吧。”

　　“抬头，看着。”

　　越宁抬起头。

　　凌霜远拔出剑，剑芒闪烁在飘飞的雪花中。

　　仿佛是雪载着剑光而去。

　　“这一式名为‘初雪’，是太星剑法中，最简单的一式，你只用练会这一式便好。”

　　越宁点了点头。

　　*

　　第二日，越宁醒来。

　　他照着玉简中剑招的讲解，拿着一根木枝在虚空中比划着。

　　雪花纷纷扬扬，几道寒芒穿行其中，转瞬即逝。

　　越宁愣了愣，他望着这些雪，又比划了一遍剑招。

　　他用得毫不晦涩，剑招流畅，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用出了“初雪”。

　　应该是凌霜远看他天资平平，特地挑了一招最简单的。

　　越宁没放在心上，既然已经把“初雪”练会了，他便不在意这件事，想回房继续研究“明日虹”。

　　雪色空茫，忽然从远处走来一群人，为首的两人正是凌霜远的师弟和师妹，他们身后的人穿着杂役服。

　　钟明安跑过来，微微喘着气，道：“师兄让这些杂役送些炭过来，我们也就跟着来瞧瞧。”他又开始挠头，看着自己的脚，有些不知所措。

　　另一位少女慢吞吞地走过来，拍了钟明安一下，依然笑着说：“师兄应该很在意你，不然也不会吩咐让送炭过来了。”

　　“我叫陆一漪，他叫钟明安，你……想怎么称呼我们都成。”

　　越宁：“谢谢二位。”

　　陆一漪看着越宁，对着这青年，她总是有些恍神，道：“你长得这样好看，但清敛宗苦寒，你记得叫师兄多给你些烈火符。”

　　这少女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越宁温和地笑：“多谢，我会注意的。”

　　陆一漪向后退了一步，拉着钟明安：“若没有事，那我们先走了。”

　　越宁忽然叫住了他们：“请等一等。”

　　他们二人顿住脚步。

　　雪花落在了越宁的脸上，他却毫无所感，手摩挲着剑柄，有些踌躇，问：“二位知道太星剑法吗？”

　　钟明安：“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们清敛宗的剑法，怎么了吗？”

　　陆一漪想了想：“属于轻灵的剑法，适合对付围攻。”

　　越宁：“那它难吗？”

　　钟明安皱着眉：“不难，印象中也就‘初雪’那一式难一点。”

　　越宁的神情有些恍惚，继续问：“那冒昧请问二位，练‘初雪’那一式，用了多久？”

　　“半个月吧。”

　　陆一漪“哈哈”笑了几声，道：“我只用了十二天。”

　　“哇，你这人，居然比我练得快。”钟明安咋咋呼呼。

　　“是师兄告诉你的吗，我印象中，他好像只用了半天就学会了。”陆一漪笑着，“他是不是在炫耀？”

　　越宁笑了笑，又和他们客套了几句。

　　待这两人离开后，他才慢慢收敛了笑意，盯着虚空中的雪花。

　　清敛宗的寻常弟子练“初雪”，用了十天半个月，像凌霜远这样的天才，用了半天。

　　而他自己，越宁想着，用了不到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