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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   沈锷是九月下旬才回来的,彼时廖山黄叶落尽,枯草离离,洛水生寒,一片萧瑟景象。
      那是个傍晚,徐温正在香积堂吃晚饭,石舸忽然从外面跑进来,欣喜若狂地拉着他道:“石康哥跟沈师兄他们回来了。”
      然后石舸就看见徐温的眸子一下子就被点亮了,里面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使得那个萧索的秋日傍晚忽然就有了生气。
      “帮我收下碗。”徐温对石舸说了这么一句,扔下筷子跑了出去。他是在洛水边上看到沈锷的,沈锷一行从程雪所居的来仪居回来,正被一群师兄弟簇拥着说笑行来。
      两个月期满之后的这二十来天,徐温是数着日子过的,他日也期盼,夜也期盼,终于把人盼回,心中的欣喜几乎要跳出五脏六腑。大约是近乡情怯,他并不急着走过去,而是先把沈锷从人群中找出来,在那么多人中,他依然是最耀眼的一个,徐温一眼也就看见了他。
      沈锷最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原本麦色的皮肤晒成了褐色,再仔细看,他谈笑时更洒脱自若,眉间神色更宁静坚毅,只眼中光芒却似乎较以往嫌冷了些,眸色也更深沉难辨。
      沈锷也一直在朝远处眺望,待他看清道旁站着那个就是徐温时,伸手拨开众人,欢呼一声,奔向徐温。
      沈锷站在徐温面前,双目含笑的盯着他看了一眼,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跑去。
      夕阳余晖洒在江面,鸥鹭在水面游曳,揉皱一江纱绸。沈锷一口气跑到第一次找见徐温的那棵柳树下,才停下脚步,喘着气问道:“我走了多少天了?”
      “两个月又二十二天。”
      沈锷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徐温,眼中含笑地瞅了他半晌,才笑开了,在徐温肩头推了一下,“不错,又长高了。”
      徐温只仰着头看着他笑。
      “怎么?只管盯着看,是不认识你师兄了?”沈锷被徐温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推了他一下。
      “我觉得你变了。”
      沈锷愕了一下,笑道:“是嘛,你师兄晒黑变丑了,没有你小孩儿帅气了嘛。”
      徐温摇摇头,静默一下,又笑说道:“这些天我都担心死了,反正你回来了就好。”后面一句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沈锷心潮波动不已,他甩了甩手臂,包袱从臂弯间飞落出去,然后他大步上前,给了徐温一个大大的拥抱。
      徐温也紧紧地抱着他,手臂用力地收紧。沈锷感受着徐温的心脏在自己胸口强有力地跳动,随着那跳动周围仿佛都安静下来。连日来那些追杀,围堵,埋伏,鲜血,死人,绝境,重生......种种苦厄绝望,涅槃重生,至此终于彻底过去,沈锷终于有了自己还活着的真切感觉。
      徐温抱了他一忽,忽然松开手,“师兄,我们去游水吧。”
      “你师兄脸皮黑,倒也不怕人看,我们小孩儿被人看去就大大不妙了。”沈锷佯装担忧地看了看天色,又低头望着徐温,装模作样道:“还好,还好,天色已晚,不怕走光了。”
      徐温忍俊不禁。
      沈锷趁他不备,顺手抽了他腰间的束带......
      九月底的江水已十分冰冷,徐温先游到江心,回头看沈锷还在离岸一丈远处,身子随着波浪一沉一浮的,苍穹如幕,寒星点点,在江面撒了一片霜白之色,极尽目力却也不能把沈锷那边的情形看得更分明一些。徐温心头一惊,他记得沈锷说过自己是旱鸭子不会水,又担心他是不是太累抽筋了,他赶紧回游,及游到近前,才看清楚沈锷闭着双目,四肢舒展地仰躺在水中一石头上。
      徐温到底不太放心,游过去牵住他一条手臂,“累了吗?累了我们就回去吧。”
      沈锷睁开眼,眼睫上挂着水珠,一双眼眸黑亮黑亮的,他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哼哼唧唧道:“这些天你师兄都快累死了,你小孩还不知体恤我,一回来就拉我游水,我哪里游得动。”
      徐温信以为真,却没看清沈锷眼底闪过的那一丝狡黠笑意,他又近前了些,“那我带着你游回去吧。”他刚要挽上沈锷的手臂,沈锷忽然扬手拍起一蓬水花,水花四散着兜头兜脸落下来,徐温被呛了一口,沈锷指着他大笑起来。徐温反应过来,同样回敬了他一口江水。
      两人的笑声伴随着滴滴水珠琳琳琅琅地洒满江面。
      上岸后两人在江边坐得忘了时间,想起要回去时,早过了安寝的时辰,因为这一天所有人都很高兴,包括戒律堂的弟子,所以尽管两人被抓了个正着,那个面相凶恶的执法弟子也没有说什么让人扫兴的话。
      两人回到房中,徐温点起灯烛,忽然扶额道:“你瞧我,只顾拉着你玩,你还没吃饭吧?可惜过了饭时。”
      沈锷坐在灯下,神色有些疲倦,“掌门有赐宴,放心,我不饿的。”
      “那就好。”
      沈锷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个一尺来长用粗布包裹着的物件递给徐温,“看看喜不喜欢?”
      徐温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幽黑,造型古朴简单,像是一条细长的青鱼,刃口却一片森寒,透着萧杀冷意,转过另外一侧,见手柄处两个小字,辨认后,却是“垂鱼”二字。
      “垂鱼?”徐温念道。
      “对,这把匕首的名字叫垂鱼。”
      “谢谢师兄。”徐温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把那匕首反复把玩一番后,笑着向沈锷致谢。
      沈锷第一次送人礼物,难免紧张,直到从徐温眼底看到笑意,确定他是真的喜欢,心里那根弦才松了下来,“这把匕首可是让我好找,你若是瞧不上,你师兄是再也找不到更合心意的一件了。”
      徐温对那把匕首爱不释手,坐在灯下只是反复地把玩,反复地摩挲,直到沈锷催促,才不情愿地上床躺下,他往日就枕便入睡,今日却全无睡意。
      “师兄?”
      “嗯?”
      “你们护送那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屋子里熄了灯,一片幽暗,徐温一双眸子却异常明亮。
      “他请的护卫不止我们这些人,我们跟另外几人缀在后面打扮成普通路人,负责扫掉尾巴,行动也都是听那几人的指令。前面还有探路的,据说近身保护他的剑客更多。他一直坐在车里,就是歇宿,也不跟我们一起,离得最近的时候,我也只能看见他所乘的那辆马车。照理说,就算押送了一车黄金,也不过如此了吧,真猜不出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徐温也想象不出,“路上都还顺利吗?”
      沈锷当年一路从北都南下,流亡至柿子堡,后来又到桐城,路上饿殍白骨鲜血杀戮也没少见,大约是经年累月,记忆转淡,回想起来,虽然日子难熬,每日都为三餐发愁,也无非就是煎熬,苦捱着一天也就那么过去了。而这两个多月所受的熬煎,所消耗的心力,却比那几年多加起来还更甚一些,大约也是人长大了,见识与眼界不同以往,再面对那些流民、白骨、流血、人命时的心境也变得不同了。
      沈锷对外面的世道,其实于内心深处是很茫然无奈的,他不想把路上那些险恶绝望说与徐温听,只言简意赅道:“雇主这边共死了二十几个人,行刺的就不知其数了,反正都是有来无回。我们去的这几个,还算幸运,除了,戒律堂的周师兄没了,楚秀的右臂废了,其他人都还好。”
      徐温吃了一惊,他当时只看见一群人围着沈锷等人笑笑嚷嚷地走来,便以为没有伤亡的,“啊!那你有没有受伤?”虽然傍晚游水的时候沈锷脱了外袍全须全尾地在水中扑腾,此时还是关心则乱,脱口而出。
      “你师兄我吉人天相,自然没事。”沈锷的声音倦倦的。
      “你刚说楚秀右臂废了?”
      “嗯。”
      沈锷忽然摸到被褥下一处硬硬地突出了一块,他把手伸在褥子下一摸,摸出了个香囊来,这才想起他当初留下一个,本来是要给徐温的,后来却给混忘了。时过境迁,如今天气转冷,蚊虫躲了起来,这个药包已然没用。他有些可惜地随手抛给徐温,道:“阿怡姑娘做的驱蚊药包,据说很有效验,我给你留了一个,忘了给你,现在只好让你拿去拆了,记下配方,等明年我们自己做。”
      徐温牢牢接在手中,这个他原本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东西,此刻握在手心里,却有一种别样熨帖的感觉,原来这个香囊并不代表什么。
      “那句话怎么说的,天地不仁什么刍狗?”沈锷默默躺了许久后,忽然问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徐温静静地说道,他虽然不知道沈锷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是从他在师兄弟们簇拥下仍冰寒的目光,从他方才避重就轻的叙述中,徐温大约明白他为何忽然问起这句话,“其实老子的这句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嗯?”沈锷意外道。
      徐温静静地解释道:“天地不会因仁慈而有所偏爱,他会任由万物自然运作,不橫加干预;圣人也不会因仁慈而有所偏爱,他会任由百姓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同样不橫加干预。 ”
      “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沈锷问道。
      “差不多吧。”
      “太理想化了,圣人毕竟少,凡人都有欲望。不过有一句话没说错,仁慈确实是最没用的东西。”
      “断章取义。”徐问道。
      沈锷知道徐温自幼跟着青云道长,受老庄那些东西熏陶已久,怕再说下去会起争执,那就非他所愿了。他佯装打着呵欠,拥着被子重重翻了个身,道:“你师兄书读的少,让你见笑了,这时候也不早了,咱们睡吧。”
      只是他虽然累极,倦极,却并无睡意,在暗中躺得久了,屋子里的物件被窗户处透进来的微光照耀着,也能模糊辨认出来。沈锷就这样睁着眼,想那些烦乱的心事,这一晚徐温睡得也并不安稳,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沉重,在床上翻覆不已。
      (转)
      那晚那个未竟的话题两人都未再重新提起,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晨起台阶上越来越厚的白霜提醒着这一年又要结束,辰光不待,沈锷于练剑读书上也更勤勉,每日忙忙碌碌,起初那几日他的话较往常少了很多,不过慢慢地似又回到了那趟远门之前的样子,徐温也不知道是否自己的错觉,还是自己已习惯了他的改变。他傍晚那一个时辰倒是不再出门,有时在房中翻翻书,有时去百草堂待上一个时辰,看看病案药典,记一些不常见的草药性状,只有遇到疑难不解时才会去屠苏的茅屋。
      这一天傍晚,徐温去到百草堂,于大夫不在,只有他徒弟杜仲在院子里整理草药,百草堂日常用的药材,除了一部分是从市面上购入,多数还是靠他们自己种、进山采,杜仲看见徐温,就笑着把手里的草药放下,走到堂上,拿出一摞装订好的药案交给徐温,“师父出门行医了,这里都是他整理出的这一年来遇到的有疑难的病案,说让你拿回去看看。”
      徐温道过谢,接过放在一旁,也蹲下去帮杜仲收拾晒在草席上的药材。
      等晚间回到隰桑居,徐温就开始研读于大夫整理出的病案,他先大致翻了几页,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了他的眼睑,“楚秀。”
      坐在他对面看书的沈锷听见,微微诧异,“楚秀怎么了?”
      徐温快速将那张病案浏览了一遍,道:“看着像是受了内伤,还挺严重。”
      沈锷微微蹙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徐温报出日期,“辛未,丁未。”
      沈锷道:“是我们被罚净室思省前两天。”
      徐温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日期,点了点头,见沈锷皱眉思索,他又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沈锷道:“你还记得夜闯弟子居那一男一女吗?那天晚上他们不还跟你交过手?”
      徐温道:“你怀疑他是被那两人打伤的?”
      沈锷点头道:“那几天筹办比武,他负责此事,一直都在弟子居,并无时间外出,若说受伤,恐怕只有那一个可能。”
      徐温略一沉思,便道:“师兄是奇怪他既然受了伤,为何不说?”
      沈锷点头,“这可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徐温在弟子居这大半年冷眼旁观,也看得出楚秀、李建斌和沈锷在这一干师兄弟间是人缘比较好的,只是李建斌人缘好是因为他北出身好有钱大方,沈锷是因为温和好脾气,楚秀则是因为会做人。就拿受伤这种事情来说,李建斌自然是怕人知道,因为受伤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沈锷则是不会掩饰但也不会刻意对人讲。而楚秀,他也不会大声嚷嚷,但有意思的是,他为门派里做过的大事小情或者作出的任何牺牲,总会传遍弟子居的每个角落,消息闭塞如徐温,每次也都能知晓。
      两人相视一眼,徐温看见沈锷眸色深沉,只当他又想起了柿子堡之事,倒了杯水给他。此时他并没有多想,后来他才意识到,当时沈锷其实是在考虑另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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